但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再说这些好不好受的有什么意义?
吴桥闭起眼,用舌根抵住喉口,一手掐住许师宪冰凉无比的脸颊,一股脑地把口中的液体渡了过去。
烛花又爆了。
这次是正常的金红色,将许师宪垂落的睫毛投影拉长在鼻梁,倒像给苍白的脸拓了层金丝面幕。
烛泪落下来,坠入烛台凹槽,凝固成并蒂莲形状。
吴桥喘息着低下头,靠在了许师宪冰冷僵硬躯体的胸前,耳廓中似乎传来荡漾的水波声响,仿佛那具身体里盛着将沸未沸的雪水,正在一点点灌注向四肢百骸。
咚、咚、咚……
他听见遥远的更漏声。
突然,似乎有一声格外真实的鸡鸣传来。
吴桥猛地睁开眼,周遭景色再次变换,面前的许师宪正安静地躺在一封棺椁中,天亮了。
太好了……太好……
第68章 不能死
会死吗?
许师宪在接过竹杖刺进自己胸口的时候,想到的是不会。
密宗里中的不动明王不是佛祖所创造的,以吠陀文明中精要是智慧去修行,托身于奴隶之体,藉此代表这个佛菩萨犹如众生中的奴隶,一经呼唤便马上出来拯救众生。
佛魔乃一体两面,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传说中神佛之战,摩罗要阻释迦摩尼大悟,是魔灭佛。
可百年来,清虚子所在意的只有那个宛若诅咒一样缠绕的寓言,却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还有保有足够成佛的智慧与善念。
佛魔,只一念之间而已。
其实那天在仙山墓园,许师宪只问了金先生一个问题:
“吴桥这个人,有什么很糟糕的地方吗?”
郊区楼房少,风很大,许师宪仰起头,两指夹着点燃的宝恒莫吉托,一次也没有被呛到。
“糟糕?”
金Jimin倒是皱起眉很认真地想了想。
“让人无法忍受的,”许师宪笑了一下,补充道。
又过了好久,似乎是不想叫他失望,金Jimin很努力地想了想:
“没有。”
金先生最终还是摇头,也吐出一口烟气,“吴桥是个很不错人。讲道理,有耐心,懂分寸又没什么要求,从不大小声,更不会动手打人。总之,各个方面都好,关怀体贴,面面俱到。”
“是吗?”
许师宪颔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是吗?”
“距离感,”金Jimin笑了下,“他对所有人都很好的同时,也就是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感。”
他说着突然恍然大悟,“一定要说的话,就是这一点让人不爽啊。”
许师宪吐烟,“可是其他人从来没有这样抱怨过。”
金Jimin意味深长地问:“其他人指……朋友吗?还是恋人?”
“……”许师宪沉默了一下。
金Jimin笑了笑:“是那样没错,对吧?”
短短的安静把烟烧到了尽头,连雾气都吹得散了,直到冷意都从脚底爬上来,金Jimin打了个寒战正想走,许师宪却突然小声地说了句:“……那个也好。”
“什么?”
金Jimin转过头,发现许天师正低着头露出一个缱绻又温柔的笑来,风吹起他的长发,像仙山上的隆达。
在一个瞬间,许天师竟然也天真的觉得,以贪、嗔、痴渡,或许在某个时刻,因为感受到了爱,一颗顽石也可悟得婆娑,斩断因果吧。
“没什么。”
许师宪掐了烟说,“谢谢。”
……
农历腊月初八,周四。
皋亭山上正在为过世的吴老太爷举办最后的告别仪式,等待火化后安葬。
吴家众人对着棺椁默哀,Kevin主持正念着告别词,不知道是谁的几滴泪掉在地上,没人发觉。
站在一旁的林嘉敏突然跑出去接了个电话。
“喂?”她小心地捂着听筒,“你说什么?姜姜可以出院了?”
“没错,”卓云流笑了笑,“这几天情况一直不错,陈小姐又实在想回家去,医生批准了。”
“好啊,”林嘉敏也笑着松了口气,“什么时候办出院手续?明天吗?我去帮忙……”
卓云流打断她道:“已经都办好了,陈小姐本地人来的啊,哪里就需要这么多人来凑热闹了?”
“说的也是,她回家了?”
“嗯。”
林嘉敏看了看仪式还没结束,赶忙道:“那我明天去看一眼,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好,”卓云流道:“我马上过去。”
虽然不知道他现在来干嘛,但林嘉敏还是应了声好。
她往回走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灵堂里发出了阵阵轰轰烈烈嘈杂的响声。
“怎么了?”林嘉敏拉住Kevin问,“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
Kevin摇了摇头,“好像是遗体有问题,李叙已经在处理了……”
叙仔收拾好的遗体还会出那么大的问题?
林嘉敏半信半疑,跟着Kevin也跑去了棺椁前,却蓦地被吓了一大跳。
不是遗体出了问题,根本就是遗体换了人!
躺在棺椁中间的,从原本吴老先生的遗体变成了那个他们其实只见过一两面的道长真人。
“他、他还活着吗?”
林嘉敏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怎么可能呢?明明追悼仪式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啊!
不仅仅是她,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任何一点的异样啊!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呢?!
唯一上前检查的李叙摇了摇头,“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报警吧?”
唯一还说得上靠谱的Kevin摸出手机,可是电话却根本没有半点信号。
“怎么回事?”
林嘉敏皱眉,“没信号?可是我刚还接到了卓云流的电话……”
话音未落,周遭一切骤然变得古怪起来。
原本还满脸惊讶惶恐的吴家人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一样,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座椅上坐定,神情呆滞,目光空洞。
在挂满白帆白布的灵堂中,看着渗人的要命。
“这特么的是怎么回事?!”
没见过这种阵仗灵异事件的林嘉敏几乎要抓狂,“先人遗体呢?”
Kevin看了她一眼问“卓道长怎么说?”
“马上来,”林嘉敏见他们也没注意,反而镇静下来,啧了声摸出烟点上。
她平时不怎么抽烟,可眼下显然不是平时。
林嘉敏甩了甩打火机,看正蹲在棺材前装法医的李叙问:“李先生有什么高见?”
“非自然死亡。”李叙说。
他倒也不是信口胡来,虽然不是学医的,可各种死法的尸首李叙见得多了,看也看会了一星半点。
“废话,”林嘉敏皱眉,“他娘的,现在这地方有哪里和自然扯得上关系的吗?”
还好陈姜不在,林嘉敏想,陈姜那个半夜上厕所都要一路把灯全点了的怂鬼性子,遇到这种事还不得吓出个好歹来。
“娘西皮,”林小姐真是要把半辈子的脏话都骂完,“真变捉鬼公司了……”
“哟,果真是脏话学得最快。”Kevin难得打趣,可在这幅诡异景象里,这句明显不像他平日性子的话更叫林嘉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现在再想懊悔也来不及了,”李叙站起身,“这个地界是不是有什么阵法?”
林嘉敏惊讶:“你也是天师?”
李叙摇头:“卓道长跟我讲过一些,我猜的。”
蜀地是个风水很足的地方,上次跟着李叙回蓉城耍,卓云流倒是好好地装了个大的。
Kevin还在捣鼓他那个破手机,林嘉敏夹着烟揉了揉太阳穴,心想有时候太信任科学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哈。
还好,才没过一会儿,卓道长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林小姐见到他来简直要激动掉泪,扔了烟就喊:“救世主,你可算是到了啊。”
卓道长见此情形倒是淡定,双手一扬道:“没事,没事啊诸位,一切尽在掌握……”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小姐猛踹了一脚屁股,“掌握个鸡毛啊,怎么让这群人恢复正常?先人遗体呢?这么大的职业事故,真要剖腹谢罪了啊。”
卓云流一愣,“现在是考虑职业事故的时候吗?”
林嘉敏吐烟道:“只要没死,就不能社死。”
第69章 不敢
吴桥看到天亮,第一反应是确认自己的位置。
没错,还在道观内,没错。
松下一口气后抬头看,天高海阔,明日高悬,万里无云。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他有些茫茫然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腕间,血迹斑斑却没有半分的伤痕。
结束了吗?
突然,有什么东西正轻飘飘地落在了吴桥的脸上,有点凉,刚一触上温热的皮肤就化成滴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划下来,像眼泪一样滚落。
雪?下雪了?
可是,连云都没有半朵,又怎么会下雪呢?
他眯起眼睛往天边看去,却突然发现,原本清明的视线变得模糊一片,他几乎快要连眼前大致的色块都分不清楚。
冷,好冷啊。
突然,他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响声,这一次吴桥突然理解了,像碎玉或者裂帛,混杂着某些清脆的旋律。
命运,命、运。
霎时间,山顶竟然刮起了不小的风。
吴桥打了个寒颤,冷和疲惫像洪水般卷来,他抱着胳膊蹲坐下来。
飘飘渺渺的雪越下越大,吴桥莫名地想,大概两千年之后,好像就没有在杭市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场冷得要命的雪里,他却莫名觉得有点犯困。
结束,怎么还没结束,到底要怎么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模模糊糊地想,想着想着,却突然想不起来了。
等等,吴桥有些头疼地想,什么结束?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吴桥!”
蓦地,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吴桥想要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座冰雕一样连移动都困难。
许师宪从那个棺材里睁开眼的时候,仿佛才过去几瞬的时间。
他多么兴奋,他多么欣喜,他知道的,他知道佛杀大阵会失败的,他知道卓云流会找到方法拉回他的,他知道……
“你……是谁啊?”
什么?
许师宪瞳孔猛地一缩,他看见吴桥跪坐在道场的青石砖地上,失温般的打起抖来,明明闭着眼睛却连睫毛都发颤。
心跳漏了半拍,他甚至来不及想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瞬间连声音都带上了惊恐,“天天、天天……!”
无所不能的许天师手足无措地从棺材里爬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吴桥的身边,用力地去抱他,却只感受到一阵短暂的冰凉。
为什么?为什么?!
卓云流呢?距离他剑魂自裁,到底过去了多久?
“吴桥、吴桥、吴桥!”
他的呼声越来越急,可怀中的人却好像连半点都听不见那样。
“你、你……好冷。”
吴桥挣扎着吐出半口血,从嘴角顺着颈相划过一道红线。
他已经神志不清到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喃喃地喊着冷,好冷。
太冷了,冷得人快要忘记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这时候,许师宪仿佛才注意到周围一切景象那般,后知后觉地吸了口气。
血、到处都是血,涌流着的,凝固了的血浆,血……
许师宪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过来,他的眼前骤然一阵眩晕。
成佛?这难道就是卓云流那个蠢货想出来的办法吗?让吴桥把心剖出来还给他,用三魂祭他成佛?什么鬼笑话?
他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来,可就像是被什么既定程序所阻挡那样,许师宪的身体里,根本连泪都没有。
“真人,”卓风出现,朝许天师作揖示意:“师兄已经在皋亭山等您了。”
“卓云流?”
许天师抬起头,满目刺眼而热烈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散发身披祭祀华服,抱着吴桥跪坐在地上,其实根本都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是,”卓风低下头只说:“真人,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没必要再牵扯更多无关的人命进来……”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许师宪以断枝抵住喉咙。
许师宪似乎思考了一阵,平静开口道:“吴桥少了心,我现在把你的心挖出来给他,怎么样?”
“只要真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卓风连半点胆怯都没有,甚至半步未动,喉结上下滚动道:“真人,大局为重,切莫任性。”
“哈……”
任性?许师宪笑了一下,他真是蠢得可以,蠢到发人笑啊!
他没想到,他怎么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卓云流那个蠢货耍了他。
不,谁是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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