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宣宸神色骤然变化,便虚浮起笑容低声安慰,“没事……你别担心……我就是得休息一下……宣宸,我求你一件事……”
“闭嘴。”宣宸的脸色非常恐怖,带着一丝惊慌,聪明绝顶的昭王显然已经猜到他想求什么。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依言闭上了嘴,身体缓缓地软下来,被宣宸一把扶住。
子夜已过,启明上升,天色泛起青蓝,晨曦之光微微亮。
上千的龙煞军整齐而安静地站在静湖边,呼吸微弱不闻,犹如雕塑,手里的刀指向了地上武林豪杰的头颅,等待着昭王手起刀落的命令。
“来人。”
宣宸一唤,自有两名龙煞士兵上前,接过了昏迷的裴星悦。
别看红衣少侠身材匀称并不魁梧,然而习武之人的分量却着实不轻,更何况他腰上和手腕的秘银玄铁,宣宸能扶住已是不易。
陆拾捡起宣宸的外袍给他披上,接着看向地上被打晕的横七竖八的江湖刺客,问:“王爷,这些……是否清理干净?”
最近的乱葬岗尸满为患,已经堆不过了,陆拾琢磨着得另外找个地方填埋。
宣宸眼尾阴翳,很明显是杀人前兆,他素来不喜欢善后,任何胆敢冒犯他的人都成了乱葬岗的淤泥,但是他目光瞥过昏迷不醒的裴星悦,最终不太情愿道:“看押起来,别让人死了。”
陆拾微微惊讶,“是。”
接着宣宸一瞥湖上漂浮的狂刀,眼里带着一抹异色,“押入地牢,等宣渺回来给他看看。”
莫境河虽然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但以此人强悍的内力,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咽气。
既然此人跟赵奇是生死之交,倒也能利用几分。
宣宸说完这些,身体不禁晃了晃,他的脸色分外苍白,套用宣渺的话来说,坟堆里爬出来的尸体都比他有活人气。
一股股疲倦和虚弱席卷全身,让他冷得几乎打起了寒颤,他抬起手,看着指尖被烫伤的痕迹,回头悄悄看向不省人事的裴星悦,微微蹙了蹙眉,心道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臭小子。
第30章 喜怒
裴星悦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三天午后了,日头火辣,半开着窗子也挡不住一阵阵暑气, 他是被热醒的。
内力失控下的后遗症便是头疼体虚, 特别是全身的经脉,像是被根根错断之后再重新连接起来, 稍稍一牵扯就带来细密的疼痛, 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然后,他听到了杯盏搁在了桌上——屋里有人。
细闻呼吸沉闷, 似乎身有顽疾,裴星悦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于是试探地唤道:“宣宸?”
话落, 宣宸已经绕过屏风, 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见昭王殿下面容苍白, 眼神冰凉, 冷冷地说:“本王的名讳岂是你随便能叫?”看得出来此刻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说话都刮着带刺的寒风。
都说昭王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裴星悦一睁眼就体会到了。
他扯了扯嘴角, 反讥道:“之前王爷才说, 只要能助你脱险, 不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能封王结为兄弟,如今却不认了?”
当然, 这些话裴星悦根本没放在心上,但转头宣宸连名字都不让叫,未免有种被过河拆桥的失落感。
宣宸闻言挑眉, “甚好,本王这就让皇帝昭告天下,广发四海,你要什么封号哪儿的封地,东临府怎么样?”
裴星悦嘴角一抽,“别……”要真是这样,他今后别想在江湖上混了,顺手公子转眼变成昭王麾下头号狗腿,还拿了赵奇的辖地,天下人一口一唾沫都能淹死他。
见他满脸写着拒绝,宣宸心下嗤然,“既如此清高,回来做什么?”
裴星悦一叹,“看不得你受伤。”
宣宸侧目,面色稍缓,但脸上依旧写着嘲意,“就凭这些江湖莽夫?”
就算昭王殿下失去武功,也不是想刺杀就能刺杀的,哪怕昨夜来了一个莫境河。说来若非裴星悦进来搅局,伴随着昭王府夷为平地,乱葬岗又能增加一批新的死鬼。
一说起江湖莽夫,裴星悦不由地问:“他们怎么样了,你没有……”杀了他们吧?
宣宸听出了言外之意,便阴森森地笑起来,不怀好意道:“一群刺客还想活命?自是如他们所愿,与赵奇作伴去了。”
裴星悦心中一寒,瞳孔骤缩,“你……”
宣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很期待对方的反应,想知道裴星悦会如何愤怒,暴起杀了自己吗?
虽然看起来不能动弹,但凭裴星悦的本事,现在扭断他的脖子其实也能办到。
宣宸的目光落在那双修长的手上,见它握紧,颤抖,忍耐着,压抑着,心想就算不杀了自己,应该也挺想揍他的吧。
但没想到最终那拳头竟然还是松开了。
宣宸抿了抿唇,有些意外,内心又忍不住暗暗窃喜。
已经偏执的人总会想尽办法证明自己被在乎着,哪怕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无理取闹。
“是我的错。”突然,裴星悦颓然无力地说,他目光茫然,充满自责。
你死我活的两方,想要相安无事各退一步本就是痴人说梦,裴星悦在介入之时,本就只能选择一方活下来。
他私心之下,最终还是助纣为虐,但结局令人痛心。
想到这里,内心的痛苦竟比经脉寸断还要难以忍受。
宣宸还未扬起的唇角在听到这话之后瞬间又拉平了,一时之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正想改口,却见裴星悦强忍着疼痛,从床上坐起。
宣宸皱眉,“不好好躺着折腾什么?”
裴星悦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低头找着地上的鞋,没有回答反而平静地问:“他们的尸体在哪儿?乱葬岗吗?”
他艰难地穿上鞋,站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宣宸想扶一把,但习武之人很快适应了这种痛苦和虚弱,反而躲过了那只手,然后跌撞地朝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你这副模样,还没走几步,人就得先倒下。”
裴星悦没有回头,或者说充耳不闻。
宣宸见他对自己冷淡,戾气顿时浮了起来,到嘴的解释也不想说了,心道不过是一群自不量力,人云亦云的蠢货,死不足惜,需要这么难过吗?
阴暗的心思一起,他有些难以忍受这份疏离,不由地放轻声音问:“星悦,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昨夜来救他,与那些所谓正义的英雄豪杰刀剑相向?
再来一次,是不是直接远离京城,或者干脆替天行道,亲自除去他这个祸害?
平静之下是暗潮汹涌,宣宸不确定自己听到肯定的答应会做什么,但绝对不会是好事。
裴星悦推开房门的手顿时一停,接着他摇了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保护你。但是,我会一直撑到最后,看着他们离开。”不会就这么放心地晕过去,由着杀人如麻的昭王把这些心存正义的武林侠士全部杀光。
这个惨剧他不怪任何人,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入江湖三年,他第一次明白人心复杂,世事难料,万般求全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他不能奢求宣宸在经历了那般痛苦折磨之后,还能保留一丝宽容和怜悯。
唯一能怪的,就是自己还不够强大。
他推开门,伴随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还有一人端着药正要敲门,是宣渺,见到裴星悦,惊讶道:“小公子醒了。”
裴星悦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径自迈过门槛。
宣渺疑惑地看着他,接着喊道:“小公子,经脉尚未恢复就别乱动,药煎好了,先喝药吧!”
然而裴星悦没搭理她,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宣渺一头雾水,皱起眉心说怎么又是一个不听医嘱的伤患!
接着她看见宣宸从里面走出来,那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墨汁,看着就很想杀人的模样。
“宣宸,他这是去哪儿?”
宣宸的语气跟深秋的小寒风似的,凉飕飕,“收尸。”
“收尸?”宣渺莫名其妙,“谁死了?”
“昨夜的刺客。”
宣渺一愣,“可他们不是被关在地牢里吗?我看都活得好好的,醒来骂你骂得中气十足,陆拾还求我下包迷药好耳根清净。”这声音不大,裴星悦虚弱走得慢,离得并不远,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瞬间,那背影就僵住了,接着慢慢地回过头。
宣宸站在阳光下,垂着眼睛,眸光淡淡,然后冷哼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屋内。
宣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见那走得艰难的人顿时眼睛发亮,接着转身步伐加快,龇牙咧嘴又三步并两步地赶回来,要不是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人就得被门槛绊个狗啃屎了。
裴星悦慌忙站稳身体,向宣渺匆匆道了谢,然后走进屋内,问:“宣宸,你为怎么骗我?明明你没杀了他们!”
宣宸坐在桌边,端起方才没喝完的茶水,没搭理他。
裴星悦又绕到他的面前,“宣宸……”
宣宸顿时烦躁起来,眉眼一竖,“本王现在也能杀了他们!”
“别别别,不要意气用事嘛,杀了他们多麻烦,昭王殿下务必宽心。”裴星悦连忙安抚着,接着又抬手以江湖礼节道,“多谢王爷高抬贵手,裴某感激不尽。”他的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知道这个消息后,方才的自怨自艾就全然不见了。
昭王能手下留情,显然良心未泯,还是能讲道理的,这个发现令他欣喜不已,沉重的心也放松下来。
他又想到那送往陕州的赈银,脸上的笑容实在无法抑制,眉眼一弯,笑得如同旭日灿灿。
但这个笑容对宣宸来说过于碍眼,他心中不悦,把茶盏一放,瞥到跟进来的宣渺,说:“傻笑什么,赶紧喝药。”
裴星悦听话地嗯嗯两声,坐得端正。
宣渺笑吟吟地看向裴星悦,端起药碗递过去,柔声道:“小公子,喝完药我再给你把个脉。”
面前是一位优雅尊贵的女子,能直呼昭王名讳,身份应该不低。裴星悦不敢怠慢,双手接过,“不知您是……”
宣渺说:“我是宣宸唯一幸存的姐姐,家中排行第五,会点医术。”
唯一幸存这四个字有些诡异,据裴星悦所知,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凡是流着先帝血脉都被宣宸杀光了,只留了一位同胞当一个傀儡皇帝。
现在又多了一个姐姐,看起来与宣宸的关系非比寻常。
原来还是有亲情在的,裴星悦意识到这点不禁为宣宸感到高兴,“多谢五公主,裴某给您添麻烦了。”说完他仰起头,一口气喝光了药,连沉底的药渣都没剩下。
宣渺见此分外满意,夸赞道:“真乖,可比某人讨喜的多,来。”
裴星悦乖乖伸出手,他坐姿端正,如松如弓,放缓呼吸,是个非常配合大夫的病患。
宣渺忍不住发出感慨:“唉,我是好久没见到正常的病人了,让喝药就喝药,让把脉就把脉,还不用提心吊胆被送上刑场……啧,真是让人感动,是吧,宣宸?”
宣宸在一旁根本不搭理她,也没计较这嘴上的便宜。
宣渺心下一乐,更加肆无忌惮,目光灼灼地看向裴星悦。
“裴公子,你就是阿宸口中说的旧友吧,三日前他如轩楼里约请的人可是你?”她一边把脉,一边询问。
裴星悦点头,“正是。”
“哦——”宣渺拖着长音,回头看了宣宸一眼,露出坏笑,她还记得这小子当初为了赴约,可是精心挑选了衣裳,虽然最后因为发疯划成破布有点可惜,但能让昭王如此重视,面前的红衣青年是头一个。
“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阿宸对谁都拒之千里,唯独对你却格外不同?”
这个……裴星悦看了看宣宸,想到儿时调皮捣蛋的自己挖人家床底,还恬不知耻地粘着人家,顿时老脸一红,支吾着没有回答。
但就这个神态已经足以说明了不同寻常,宣渺好奇心作祟,继续道:“这院子就对着阿宸的寝殿,一开窗子就能看到,我是从未见过有人能住这里,说来你昏迷的时候,有人可是亲自守在床边,过个把时辰就来转一转,就差……”
“把脉如此不专心,你能看出什么?”忽然边上传来一个警告的声音,只见宣宸冷冰冰地看着她,神情颇为危险。
闻言,宣渺挑眉道:“裴公子的脉象可比你清晰多了,无非是内力耗空所造成的身体虚弱,经脉破损需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罢了。他身体好,过个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宣宸意味不明地问:“如此简单?”
“当然。”
“不会弄错?”
“本公主师从春霖岭,小神医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宣渺拿宣宸的身体没辙,但这种练武方面的病症自是不在话下。
宣宸点了点头,接着眸光越来越冷,杀意渐渐浮现,“既如此,还装模作样地把什么脉?”
嗯?
宣渺听着一愣,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正青青葱葱地按着裴星悦的手腕肌肤,微微用力就能感受到脉象里的勃勃生机,暗地里还摩挲了两下。
而对面的红衣青年依旧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一脸的纯良好骗,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实在忍不住手痒占了点便宜。
裴星悦没意识到,但相识多年的宣宸对这位姐姐什么德行一清二楚,看见长相英俊的就挪不动腿,每次一见面就想往非伍身上贴,弄得后者苦不堪言。
这回倒是又换目标了,不过别人宣宸可以当没看到,但是裴星悦,不行。
“这双手还要吗?”宣宸柔声却也残忍地问。
刹那间,宣渺把爪子收了回来,轻咳了一声道:“别误会,我就是想看得仔细一些,好了,就一点筋脉逆转的后遗症,喝不喝药无所谓,不过暂时别动内力,免得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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