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隐月心中思忖着事。
一天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多,钟隐月心中乱糟糟的,烦闷无比,一堆事情理都理不过来。
他沉默地擦净白忍冬的脸,又沉默地将灵药挤在手上,涂抹在白忍冬的脸上。
正抹着药,钟隐月的视线不自觉地往下一撇,突然看到白忍冬脖子上留着浅浅的手印。
这手印褪去的差不多了。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瞧着像是被谁掐过脖子。且从这个手印的方向来看,是一只手掐住的整个脖子,完全是冲着把他掐死来的。
钟隐月怔了怔,收回为他抹药的手,盯着他的脖颈道:“抬头。”
突如其来的命令让白忍冬莫名其妙,但他还是乖乖把头抬起来了。
少年人瘦弱,脖颈惨白细长,上头也还有发黑的焦伤,以及沾上的一些脏污。
但最明显的,还是这一道几乎要消失掉的手印。
他这一抬头,温寒也瞧见了。
“师尊,这是……”
钟隐月神色也一沉,问道:“今日,你可在山林中又遇到了谁?”
“诶?”白忍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呆呆道,“回山之后吗?”
“嗯。”
“这……我从上玄山上随师姐回山,还未从剑上下来,便在半空中遇上了天雷,立即没了意识……在玉鸾山上,应当是没遇见任何人的。”
钟隐月皱紧眉头。
那这手印是怎么来的?
白忍冬低下头,却并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手印。
他惴惴不安地摸着脖子询问:“师尊,弟子这脖子上……是怎么了吗?”
钟隐月未言,陆峻便说:“有一手印,瞧着是被人掐过。”
白忍冬大惊:“!?”
“若是没遇到,那就是有人趁师弟昏迷,想对他下手……”温寒警惕道,“师尊,难不成是有人嫉妒师弟灵根,想加害于他?”
“哪儿有这般早的。”钟隐月说,“他师尊师兄都没下去,便有人嫉恨得如此之早,冒着山火就要下去杀他?”
“这倒也是。”
钟隐月不再说话。他眸色渐沉,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三人望着钟隐月,跟着他一起沉默下来。
半晌,白忍冬轻声说:“师尊……”
钟隐月抬头看他:“嗯?”
白忍冬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师尊,弟子今晚,是觉醒灵根了?”
钟隐月愣了愣,噗嗤笑了出来:“你不是刚醒过来就给我道歉,知道自己觉醒灵根了吗?”
白忍冬脸红了红:“弟子是……不敢相信。”
他低下头,眼帘跟着一落,声音也弱了下去,“弟子……打有幸被灵泽长老带来,测过灵根,旁人便一直说弟子是废人……”
“外头不知多少师兄师姐,来玉鸾山时,都笑话弟子无灵无根。甚至还有人,专程为了笑话弟子而来……”
“如今觉醒灵根,还是师尊说过的这万里挑一百年难遇的雷灵根……弟子实在不敢相信,唯恐只是黄粱一梦,梦醒便全空了。”
钟隐月无言。
白忍冬在床上缩起身子来,瞧着也是小小一团,也是很可怜。
他一这样,钟隐月才终于慢慢明白过来。
他穿书了,这儿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儿是一个世界,而不再是单纯的一本书。
人人有血有肉,有过去有将来,人人彼此相连。
主角并非只是一个角色,他是一个确确实实能被影响的活生生的人。
钟隐月,说不准真能改变他。
钟隐月伸出手,揉了一把白忍冬的脑袋。
“身上这么多被雷劈被火烧的伤,如此之痛,怎会是黄粱一梦。”钟隐月说,“听我说,白忍冬。你光是雷灵根就足够天赋异禀了,再加上今日更是天降惊雷来助你觉醒,这更是天道都在助你。”
“如此奇才,门内必定相当重视。你此后不但不会再被说成废人,还会成为门内的红人。”
“明日,我就得带你再去上玄山上。掌门的意思,便是让你重新择师入门。你如今的资质,跟谁都使得。”
说到这儿,钟隐月顿了顿,问,“你……想跟着乾曜吗?”
白忍冬一听,面色一怔,几乎是喊了出来:“弟子不想!”
白忍冬急了,他往旁一翻身,在床上对着钟隐月跪下:“师尊!弟子只想跟着师尊,旁人谁都不跟的!师尊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了,只有师尊不嫌弃弟子无灵无根,愿意留在门下!”
他神色迫切。
钟隐月沉默了。
片刻,他试探着又问:“你当真不想跟着乾曜?”
白忍冬点头如捣蒜。
突然,他神色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开口:“师尊……师尊这样说,是想赶我走吗?”
“不会,我只是问问你意下如何。”钟隐月轻笑起来,“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忤逆掌门和门中其余长老,更无法将带你上山这事儿推掉。该带你上山的,是一定要去的。若是你仍想跟着我,到时候向他们解释了便是。”
“长老们也是为了你好,更不会逼迫你什么。你这样一个奇才愿意跟我,我自然是高兴的,怎么会赶你走。”
钟隐月这样说,白忍冬松了口气。
他又高高兴兴说:“多谢师尊!”
他这样坦然地高兴,眼神也清澈极了。钟隐月瞧在心里,心中那些不安终于都落了地。
他想明白了。
第23章
乾曜山上,两个巡山的弟子手中持着灯笼,从山宫前缓缓走过——与玉鸾山不同,这些弟子众多的山头上,夜里总会有弟子巡山,为宫主检查结界完好,或是否有弟子逗留宫中。
乾曜宫中还亮着灯。
乾曜长老耿明机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手中持着毛笔,在一张宣纸上写着什么。
窦娴站在一旁,为他磨墨。
书案前,沈怅雪跪伏在地上,脑袋都紧紧贴着地面,如同虔诚拜神一般,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人似乎对此都习以为常,没一个人分给他眼神。
邱戈一手抱着一些书卷,一手掌着一盏灯烛,从宫那头走到宫这头,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沈怅雪一眼。
他走到乾曜宫摆满一整面墙的大云木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将手中的书卷放了进去。
他关上这个柜子,又打开另外一个,从中取出另一卷书卷。
邱戈端着灯烛回到书案边,将这书卷置于耿明机手边。
耿明机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并未看一眼。
耿明机脸型瘦削,五官英气。他虽然眼眸深凹,面容略微苍老,可因着一双凤眼剑眉与面貌极佳,倒也算是不失英俊。
烛火的照映下,他眼中那股凉薄冰冷的狠厉更显。
耿明机低着眼帘,边写边随口道:“这玉鸾,还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窦娴沉默地为他磨墨,邱戈铺好书卷,退后半步,负手立在一边。
“雷灵根这种百年不遇……说得上是千年不遇的好苗子,都能让他给瞎捡着。”
耿明机搁下笔,也抬手拦了拦窦娴,示意她不必再磨。
窦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耿明机拿起邱戈刚拿过来的书卷,一边随意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一边嘴里继续说:“也不知道他最近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敢事事都与我对着干。”
“玉鸾长老向来风评不好,”邱戈说,“大约是眼红师尊罢了。”
“师尊莫要与那末尾的废物符修计较了,”窦娴笑了起来,笑容几乎天真无邪,“这符修修不来剑,门下弟子零零星星就那么点,自是只有找上位者不痛快,自己才能痛快了。”
耿明机从喉咙里挤出声嘲讽的笑来,点点头:“说的是。”
窦娴的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耿明机瞧着高兴了不少。
窦娴说:“师尊也不必苦恼什么。若是师尊想,不知能给玉鸾长老多少不痛快。再者说,这雷灵根的弟子只要不是个傻的,那都不会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那是当然。”耿明机拿起一旁的茶杯,抿了口茶润了润喉,“玉鸾再不懂得教书育人,也是在山宫里坐着的长老。该教的基本的天伦常理,那也得都教了。”
“那小弟子定然知道自己这灵根有多难遇,当时又是因着是个废人,为了不被赶下山去又去流浪,才不得已选了玉鸾宫。若能重来,他怎么会还选那个废物?”
邱戈为耿明机倒满茶,也笑着说:“说不定,那白师弟会选师尊。师尊意下如何?若是他能重新择师,师尊可是极有可能受他一拜的。”
“是呀,师尊可是这天决门仅次于掌门的长老,又是天下第一剑!”
窦娴说得十分自豪,腰背都不自禁挺直了,“这天底下,谁不想跟着师尊上剑仙之路呀!”
“行了,少说两句。”耿明机睨她一眼,“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莫要狂妄。”
窦娴蔫了下来:“哦。”
邱戈苦笑了笑:“师尊,窦师妹也是敬爱您罢了,在外是绝不会说这话的,请师尊莫要怪罪。”
耿明机端起茶杯喝茶,不作回答。
邱戈说:“那,师尊意下如何?若是白师弟喜欢师尊,师尊是否要收入门下?”
耿明机放下茶杯,思忖良久。
他摩挲着手中茶杯杯身的纹路,沉吟着说:“既然是雷灵根……那资质自然是差不到哪儿去的。若是能收入门下,日后我定能教得十分不错。到时,乾曜宫便是又能出一位剑修高手。”
邱戈隔着耿明机和窦娴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若是能得白师弟,师尊在门中的地位便又得高了。”邱戈说,“这雷灵根已是百年未出了,白师弟定会成为门内的红人。说不准,今年的仙门大会,他能替师尊在全仙修界前争得荣光。”
耿明机笑了声:“那也得他乐意选我才是。”
“怎么会不选师尊呢!”窦娴说,“掌门门中弟子众多,早已收了关门弟子,不再收人,师尊就是白师弟的最优选!再说,其余长老都认可师尊,自当会帮着师尊争取白师弟入乾曜宫来的!”
“灵泽长老虽说可能会和师尊争一争,可她一介女流,又如何争得过其余长老?玉鸾长老就更别提了,白师弟若是不傻,自然不会再选那鸟不拉屎的山宫!”
耿明机虽然面上神色未动,但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介长老,不好把话说得太满太嚣张,只斥道:“行了!一天天的,怎么总如此自满!”
窦娴又被训了,她缩了缩肩膀,再次不说话了。
“说起关门弟子,师尊,没问题吗?”邱戈小声提醒,“师尊也是收了窦师妹做关门弟子的,三年前起门中就不再收新弟子了。”
“无碍,这雷灵根难得,为他破个例,也不会有人怪罪。”
耿明机说完,端起杯子喝茶。
邱戈点着头,再次拿起茶壶来,给耿明机满上杯子。
时候不早了,耿明机挥了挥手,道:“行了,本来就不早了,都回去睡罢。”
邱戈和窦娴向他行了礼,转身就离开了。
两人关上了宫门,门内安静下来。
沈怅雪还跪在书案前。
耿明机暂且没搭理他。他边喝着茶,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手边的灯烛烧了半截下去。
被他当做空气的沈怅雪一直跪伏在那儿。没有耿明机的命令,他连头都不能抬。
耿明机把空了的茶杯搁到案上,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书卷,终于开了金口:“你最近胆子很肥啊?”
“弟子不敢。”
“不敢?”耿明机好像听到了个笑话,笑出了声,“我瞧着你很敢啊。”
“我叫你去为难玉鸾,你反倒帮他写了草案交上去;我让你在房中禁足,你瞧见失火,连背上还有伤都顾不上,急匆匆地就去了。”
“沈怅雪。”耿明机说,“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你都忘了你是怎么站在这儿的?”
沈怅雪沉默。
“说话。”
沈怅雪叩在地上的十指缩了缩,又沉默片刻,才哑声道:“弟子不敢忘。”
耿明机嗤笑一声,听着是完全不信他这句话。
“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
沈怅雪突然说。
耿明机脸上的笑意一顿,散去了些。
他终于放下书卷,看向了沈怅雪。
沈怅雪跪伏在地上,头深深埋着,耿明机看不见他的脸。
沈怅雪继续说着:“若不是师尊相助,弟子早已死在死人堆里,绝不会有今日。此番恩德,弟子如何能忘。”
说得相当诚恳,耿明机却又笑出了声。
他站起来,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
他负手向沈怅雪走过去,边走边道:“是吗,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跟玉鸾走这么近,他山上一出事儿你就跑得这么快,比我出事都紧张,是不是动了想换师尊的美梦了。”
“弟子不敢。”沈怅雪还是说。
“你当然不敢。”
耿明机走到了沈怅雪面前。
他伸出手,一把薅住沈怅雪的前发,将他从地上硬拽得坐起来。
那是一张平静又毫无波澜的脸,脸上还有些在玉鸾山上沾到的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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