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完尾号后网约车平稳地驶入车流。
傅清微坐左边,穆若水坐右边,泾渭分明。要不是中间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还以为是两个拼车的陌生人。
滴滴滴滴滴滴。
连续六声输入密码的声音,门锁应声而开,穆若水率先进门,顺便挣脱了傅清微始终禁锢她的手。
傅清微检查了一下阳台的窗户,在穆若水走过去之前先把锁扣上了。
卧室、卫生间、厨房也如法炮制。
穆若水:“……”
她以为这样就能拦住她?
傅清微也不寄希望于这样就能把观主困在房子里,但至少让她走得没那么容易,有个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氛围。
傅清微倒了两杯水,自己先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喉咙终于没那么痛,说:“我资质愚钝,可否请道长直言?”
穆若水的目光掠过她颈间几道青紫色的掐痕,终究心软了半分,但声音仍听不出分毫。
“你在病房对占英说的那番话,我从未听你说过。”
她有意拜入阁皂山的山门,是什么时候的主意?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打算,她们俩朝夕相处,她竟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过。傅清微每日缠着她,小意温柔,体贴入微,又算什么?逢场作戏把她当消遣吗?
什么天底下最了解她的人,她就是个笑话。
傅清微顿了顿,说:“我想拜入占科的师门,是因为我只认识她,我想学道法。”
“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在面馆外面找到程玉汝,她发现自己是鬼,执念不消的时候,我想为她超度。”
“那过去也有好几天了。”穆若水态度不冷不热,几天时间不够她和自己商量吗?
这个念头的雏形比程玉汝出事还要早,傅清微一开始想拜穆若水为师,就是想修道,但那时多是为了自保,遭拒之后便打消了念头。后来身边的人出事,她才想到修习道法不仅可以自保,还可以保护别人。
她既已身在灵管局,虽然是个萝卜坑的实习生,又何尝不是机缘。
她长了偃骨,她体质通灵,无门无派便可请神,一桩桩一件件都把她从普通人的道路越推越远,半只脚踏进修道者的门槛。
傅清微:“第二天我和你去程家,我问你怎么让程玉汝现身人前,你提了四种方法。”
“是三种。上身你想都不要想。”
“是,我口误了。”傅清微笑了一笑,说,“你说无门无派不可请神,我信你,但我依旧想试一试,没想到成功了。我想,我可能就是注定要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幼时的遭遇,是上天给我的磨难。”
她从中不仅找到了存在的意义,还有一种逻辑上的自洽。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小时候都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地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长大以后被生活磨灭胸中意气,都是牛马,谈何斯人?
穆若水冷道:“你以为你是天命之人?狂妄、自大!灵管局死的那两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人你忘了是吧?”
傅清微:“我记得!但就像占科说的,没有千千万万个我们,哪里有百川归流,哪里有岁主任,哪里有你这样的人?”
她当然不会自诩天命,只把自己当一个有点天赋可以去修道的人。真正的天才是岁主任,是邱老,是不出世的高人,是穆若水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但不可能人人都是她们,组织起灵管局的,构成整个玄门,以及维护世间和平的,绝大多数都是平平无奇的修道者。平凡才能孕育伟大,璀璨始于漫漫星河。
穆若水冷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也敢妄议我?我只知道你执意要走这条路,迟早会死。你以为这个世界还是你们想的那样吗?灵管局这些人都要死。”
她最后那句话换一个灵管局高层的人听到,一定会惊涛骇浪,因为那竟然和某个占卜预言的说法不谋而合。
但傅清微只是一个连正式员工都算不上的实习生,这句话只在她脑海浅浅地划过,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印象。
傅清微:“我知道很危险,我也知道可能会死,但只要我的存在可以使程同学这样的遇难者少一个,我的死就是有意义的。”
她都想过了,她的人生没有牵绊,等她死后,她微薄的遗产会留给甘棠。
至于道长……
她这样来去如风的人,应该不会因为她的死太过伤心,或许根本不会伤心。她死以后,她应该会走吧,或者在她死之前就会离开。
穆若水轻轻地反问:“那我呢?”
“什么?”
“是你闯到我的观中,是你求我的庇佑。你屡次遇险,我让你上山隐居你不愿,你要留在山下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信誓旦旦,还说要带我看一看新世界。好,我信了你,答应下山,和你过平凡人生。现在才过了多久,你要拜入玄门,你要修道,你要离开我,傅清微,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世界?”
穆若水的语气永远听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但傅清微的心脏随着她的一字一句慢慢收紧,连刚刚好转的喉咙都有了干涩的迹象。
“我……”她艰难道,“我没有想要离开你。”
“在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不是吗?”
沉默的人变成了傅清微。
“或者是死亡,或者是你隐入山门修行。”穆若水问不出那句:我算什么?她有她的骄傲。
而她有她的志向,傅清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都是会变的,彼一时她会因为害怕死亡上山求慈让真人的庇佑,此一时她也会为了心中的理想不惧死亡,主动走入危险的世界。
她永远忠诚于自己。
只是似乎低估了她在观主心目中的地位,远远低估。
她以为永远在一起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暧昧上头心照不宣的信口开河。
原来穆若水会介意自己做出的选择,未来里可能没有她。
后知后觉,她好像辜负了一个人。
穆若水和她擦肩而过,在她身边短暂的停留,对她说了一句话: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傅清微的头低了下来,此刻连对不起都成了苍白的狡辩。
*
穆若水回到了卧室,房门掩得无声无息。
卧室的窗户关了,但可以再打开,这栋房子对穆若水来说来去如无物,根本拦不住她。
傅清微在外面枯坐等了几个小时,才终于等到她又走出来,进了浴室。
没离开就好。
傅清微松了一口气,心仍紧着。
她紧锣密鼓地把洗好的水果切在盘子里端去卧室,盘子底下压一张手写的道歉卡片,回到了沙发,忐忑地坐好。
淋浴的水声停了。
穆若水从卫生间走出来,乌发染湿了红衣道袍的肩头,面具周围的白皙皮肤蒸腾着尚未散去的热气。
她换上了来时的衣物,戴上面具,宛如将要在她眼前消散的云烟。
傅清微只能眼睁睁看着,再也没有挽留的立场。
穆若水再一次进了卧室。
水果留下,道歉的卡片从底下的门缝丢了出来。
傅清微把卡片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穆若水现在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魂,现在看不到了,她又坐在沙发上发呆。
嗡嗡。
占英:【师妹,快要入职考试了,为了抓紧时间入门,我先给你讲讲经吧。《太霄琅书经》里说:“人行大道,号为道士。从道为事,故称道士。”
第一课:我们讲什么是道士?正如经书上所说……】
傅清微实在提不起精神上课,连回消息的力气都没有,点开表情包列表点了一个心发过去。
占英又长篇大论了一会,问道:【无意冒犯啊,也非常热烈地欢迎你来阁皂宗。我就是随口一问,观主那么厉害,你怎么没向她学点本事啊?】
先前占英担心说服傅清微的最大困难,就是身边有位行走的大佬,万一她看不上阁皂宗,想不到她居然主动找上来了。
傅清微:【她不要我】
占英:【啊?】
怎么一股幽怨的味道。
傅清微收起了伤春悲秋:【我的意思是,她不肯收我为徒】
占英心想:以你俩的关系还需要拜师吗?床上教着不就都会了?
占英:【没想到你们俩还挺讲究仪式感的】
傅清微听不懂,也没心情和她寒暄。
傅清微:【我有点事,先不聊了】
占英:【忙吧,记得三月十二考试噢,抓紧时间复习,积累考试经验也是好的^_^】
傅清微:【嗯】
傅清微转头就点开了甘棠的微信。
还停留在上一条她回复的:【晚点再说】
好朋友就是这样,随叫随到,就算消息框暂时安静,也不影响她们的交情。
傅清微:【你之前考公的材料给我一份呗?】
甘棠:【国考不是都结束了吗?你怎么突然决定考公?】
傅清微:【不是国考,狗公司说转正要考《行测》和《申论》……】
甘棠:【世上竟有如此离谱之私企,真把自己当盘大头菜了呀?要不换一家?能考过公务员笔试的,谁去私企待着】
傅清微:【先考着吧,资料发我~[躺平.jpg]】
甘棠:【也别发你了,我直接给你送上门,你等着,我现在就出发】
傅清微:【……你别是来看女主B的吧?】
甘棠:【嘿嘿嘿,你怎么知道?我现场浅嗑一口,不过分吧?】
傅清微:【女主A和女主B可能要BE了】
甘棠:【我靠,我才一天没问,我的cp怎么就要BE了?是女主A还是女主B做了什么?我决定火葬场要烧谁】
傅清微:【烧女主A吧,她伤了女主B的心】
甘棠:【那一定是情有可原】
自从知道女主A是谁以后,甘棠的心眼就是偏的。
傅清微:【没什么情有可原,是女主A自私自利,把女主B骗到家里,说会一辈子不离开她,现在她要去追逐自己的理想,把女主B抛在脑后,也别火葬场了,直接把女主A烧成灰吧】
甘棠:“……”
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甘棠小心翼翼:【你说的不太像我认识的女主A,千万不要钻牛角尖,意气用事啊】
傅清微避而不谈:【考公资料发我】
甘棠不提要上门的事了,把电子版发了她一份,又把纸质资料的购买链接推给她。
傅清微打开桌上的台灯,开始刷题。
之前甘棠备考公务员考试,班上好多人在考,傅清微也跟风复习了一段时间,虽然后来还是觉得不喜欢没去考,省下一笔报名费,但是幸好打下了些基础,现在捡起来复习没那么生疏。
离灵管局的考试时间不到三个月,就算大概率过不了,她也要竭尽全力。
中午从医院回来就没有吃饭,这会饥肠辘辘,傅清微也没脸让观主给她做饭,冰箱里随便扒拉了两片土司,煎了个外焦里黑的鸡蛋夹在面包里,三两口塞进胃里。
学习到九点,傅清微合上备考资料,准备做晚课。
卧室的房门毫无动静,傅清微敲了敲门,用耳朵贴在门板上,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傅清微敲了三次门,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抬手按下门把。
被窝里熟悉的一长条,并不是枕头伪装的,傅清微一面看着戴着面具睡觉的穆若水,一面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衣柜拿睡衣。
她心不在焉,哗啦一声带动了衣架,突兀地响起在安静的房间。
“对不……”
无人回应的卧室,道歉也像扰人清净的噪音,刚出口便被咽了回去。
傅清微拿了两天的换洗衣服,默默地退出了房间,门缝里躺卧的身影慢慢收窄,房门被轻轻带上,锁舌咬住。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熟悉的诵经声断断续续地从隔音不好的门板外传进来,面具后的红线滑落,穆若水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
傅清微趴在地上,试图从底下只容一张卡片通过的门缝里观察到里面的情况,她直起身,无功而返。
洗完澡后躺进沙发里,傅清微清理了一遍短信信箱,发现有一条银行的打款短信,她等了快两个月的灵管局实习工资终于到账了,税后足足有三万多。
她们俩终于有钱了!
她第一时间从沙发跳了起来,喊了一声:“道长!”举着手机满心欢喜地朝卧室奔去。
跑到门口笑容已经完全从她的脸上消失,隔着门克制地说了一句:“观主,我发工资了,以后……”她说不下去。
也不知还有没有以后了。
意料之中的没有传来回应。
傅清微登陆手机银行的app,确认了一遍进账,点开了占英的对话框:【占科,工资到账了,是全额发放的。我记得我向局里购买了生犀角,是不是忘记扣款了?】
占英:【犀角的购买在我名下,不会从你的卡里划钱】
傅清微:【多少钱我转你?】
占英:【一口气恐怕有点贵,分期吧,一月三千,你先转我两个月的】
傅清微至今不知道犀角的价格,她上网搜了一下,说几百一克的有,几千到一万一克的也有,灵管局珍宝库收藏的必然不是普通的犀角,可能会更贵。
傅清微:【总价多少】
占英报了个数字,傅清微倒吸一口凉气,掂了掂自己还没无热乎的银行进账,说:【还是分期吧,我转你六千,分十二个月结清】
怪不得灵管局工资高,要真的想从局里买点东西,羊毛出在羊身上。
傅清微的小金库又多了三万的流动资金,她想了想,还是划出了一笔钱做考驾照的专用款。
把购物车里给穆若水挑的东西都结了账,傅清微满脑袋杂念地闭上了眼睛。
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
傅清微醒过来人还是呆滞的,对着客厅天花板目光放空。
说起做梦,自从遇到了穆若水,她就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和人拜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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