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雁不知道,亦不敢想。尤其是在谈论石观音之人逐渐消失的当下,他与石驼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能惹来杀身之祸。
他待在兰州,不愿来沙漠,本来就有这样一份原因。
令他改变想法的,是何欢的存在。
楚留香与何欢一行人刚进入兰州,他便已得到消息。既然胡铁花知道他在兰州,他又怎会不知道胡铁花在几十里外的小城之中蜗居。他从那时就已经料到这两人是来找他,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进入沙漠。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他们进入沙漠的目的,和何欢这个人。
在得知他们进入沙漠是去找石观音时,姬冰雁又惊又怒。他惊异于这个名字竟会从这两人口中说出,又愤怒于楚留香胡铁花这两人一别多年,一见面就要搞个大的。而且只是为一个才认识几日的女人,他们就这般莽撞的成人家手中的刀。尤其,楚留香好像还十分积极主动上赶着送死。
一番唱念做打,也没消湮他们进入沙漠的决心。姬冰雁不知向胡铁花使多少眼色,这蠢货一次也没接收到,一心跟着被迷晕心智的楚留香进沙漠。为他们备全物资,已是姬冰雁唯一能做的。
然而,情报如同雪花源源不断经由小厮的手送到姬冰雁手中,其中一点令他不由侧目。
何欢——同楚留香他们一起前来,看似文弱书生的那个人,竟与当地的隐形掌权者熊猫儿认识,两人甚至关系极佳。
他与熊猫儿并不相熟。但,他欠他一条命。
濒死之际,对方的马蹄抬起,高大骏马投射下的阴影,遮蔽沙漠毒辣的太阳。水囊中的水比甘泉更加甜美,他朗声笑道:“慢点儿喝,咱们有的是水。”
在沙漠,万金难换的水,就这样进了一条根本不值钱的人命的肚子里。化成汩汩流动的血液,而不求回报之人挥挥衣袖就此离开,甚至没有留下姓名,这般的不求回报。
就算是不为其他,我也该将这条人命还给他。原本因为那两人前往沙漠就已经动摇的心向天平一侧再度倾斜。
何欢既然与此人有关系,想来不会是恶徒。而且,熊猫儿武功也是深不可测,连他都相信自己的子侄可以进入沙漠之后全身而退,就证明何欢此人并不是莽夫。
既然如此,他又何妨锦上添花。
倘若趁此机会,可以帮石驼报仇,可以在日后免受胆战心惊之苦,又有何不可为?
何欢不知道姬冰雁当时心绪这般跌宕起伏。他捋顺前因后果,心中盘算:石观音转变的契机,对应的时间……很有可能是无花——无花同她说过什么。这偌大江湖之中,早已密密织就一张蛛网,甚至遥遥联系起远在沙漠的石观音。这背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
啊,对了。
何欢开口解释:“香帅此次前来,并不是因为在下的妹妹。”
姬冰雁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并未将自己的这般猜测宣诸于口,然而很明显的,以对面人之聪慧,已然猜出姬冰雁对楚留香和他妹妹、尤其是他妹妹的腹诽。
他只听见何欢道:“舍妹与香帅只是君子之交,个中缘由是香帅与小妹的共同揣测,我如今仍不便说明。然而希望姬……你能明白,这件事并非处于儿女私情,又或者只关乎石观音一人,而是与一场旷日持久的阴谋有关。”
姬冰雁的神色逐渐严肃,“既如此,你为何……”
何欢微笑:“有时候,表面上装作随意,才能放松他人警惕,不是么?同你商量,既是因为我相信你并非随意泄露机密之人,也是因为石驼一事,无法迅速解决,然而我向你保证,会为他寻一个交代。”
姬冰雁默默听着。
何欢想起什么,有些无奈道,“只是胡兄有时过于跳脱,此事还请暂时对他保密。”
……
“你们去了好久,怎么没将人救回来?”
姬冰雁冷笑一声,不语。
“怎么了死公鸡,突然摆出这张死人脸给谁看。”
“熏陶你一下,以免你心肠太软,总是着了道。”
胡铁花一怔:“莫非……”
“不错,这两人均是伪装,他们甚至在牙齿里装有毒药、头发中藏了暗器,只为暗算我们。”
胡铁花一时失语。
楚留香与何欢也在谈论此事。
“他们是如何露出破绽的?”楚留香好奇。
“破绽实在很多。只要不被沙漠迷惑,静下心来仔细思索,便能看破。只是人在沙漠中行走,蒸的人头脑容易不清醒,也难免与同样在沙漠之中受苦的人共情。”何欢道。
楚留香微垂眼眸,片刻后又笑:“原来如此,的确。”
他已经想明白其中误区。然而仍有恻隐之心,担心那个万一。
有些人看起来又冷又硬,嘴巴有时还很刻薄,其实内心却像棉花一样柔软温暖。楚留香便是这样的人。
何欢道:“此外,在下还对易容之术略有了解。”
楚留香想到何缨的易容,恍然大悟。
他发自内心的赞叹:“这倒让我想起,何缨姑娘巧夺天工般的易容术。”
“被香帅一个照面就识破了?”何欢挑眉。
“何缨姑娘竟连这件事也说与你听?”楚留香有些讶异。只因他从与无花的对话之中,听过这二人身世的只言片语。
何欢却不知他这疑惑从何而来,只是心下一惊:寻常人家的兄妹不会说这些吗?然他面上仍不动声色,“这有何不可言?她对此还挺懊恼呢。”
说完,他不着痕迹关注楚留香的反应,对方神色一如往常,只道:“你兄妹二人关系真是很好。”
何欢:“……”
虽说这句话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可怎么听起来感觉就是不太对劲?
将这种感觉按下不表,两人又听见胡铁花提高声音骂了一句脏话,感叹:“真是可恶。”
姬冰雁分析:“那两人既放出狠话,就代表石观音已知道我们进入沙漠后的行踪,且打算对我等动手。”
“只听这威胁,就知道她是心狠手辣之人。”楚留香叹息,“与无花……的确是母子心性。”
“用兵之道,兵战为下,攻心为上。”何欢感叹。此事一出,即便寻常时候,对方没有出动人手之时,他们也不得不提防。
胡铁花望向众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
的确,此刻除了耐心等待,其他一切都是空口白话,白费力气。如今,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法。
夜深,沙漠的气温骤降。
白天的时候太阳曝晒,给人一种会热死渴死的错觉。等到深夜,则让人猝不及防蒙的受冻,仿佛一脚踩破冰面,跌进水里,动静之间,唯有蜷缩着颤抖。何欢并不怕冷,但随侍中有人早已掏出厚厚的绒袍,服侍何欢穿上。此后,又裹上一层大氅,层层叠加,最后,楚留香三人一边打着哆嗦坐在火堆旁,一边看着球状的何欢发笑。
胡铁花笑的最大声,咧着嘴正乐时,寒风夹杂着沙子就全吹到嘴中。他牙齿打颤,嘴巴发苦,连忙呸呸出声,大口大口灌酒。姬冰雁与楚留香又笑起这位朋友。
气氛欢乐起来,只有何欢颇感无奈。
朋友之间的笑容可以改变冰冷的沙漠,正如焰火堆起,火星四溅,点燃黑夜。
等到随从也聚在一起,点燃小型火堆,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他们四人围在中央,温度渐渐升高,人也不打哆嗦,开始犯困。渐渐地,四周呼吸声平稳,众人安然入睡。
已是深夜。何欢如今却不在火堆旁。他依旧是裹成球一般的模样,却灵巧之极,悄无声息藏匿于沙丘阴影旁,黑夜之中,难觅其身影。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约好,在外围随侍队伍轮流巡视之外,几人也轮流守夜,防范石观音突然行动。
虽说如此,楚留香却并未入睡。他转身时转念,运起轻功,几息之间便悄无声息来到何欢旁边。
远处柴火发出噼咔声,橘色火焰让人心生安稳之感。相隔不到一里的沙丘被衬得更显寂静,抬头时,可以看见深蓝苍穹嵌有满天星斗。就在此刻,身边突然有人落座。何欢转头一看,就见到楚留香含笑的俊朗面容。
“一日奔波,香帅不累么?”何欢低声问。
“确有些累,累过头便睡不着,来找你聊聊天。”
实则是楚留香看他一人在远处守夜,孤单身影逐渐被黑暗笼罩,不知怎的心中就有些别扭。他心想,过今晚之后,还是商议一下,两人一组值夜为好。
何欢看出他的体贴,心中领情:“香帅想聊些什么?”
往大些可以聊神水宫、石观音;往小些楚留香心系何缨,多了解她一些也是好的。可这一切在那双映着星辰的透彻眼眸注视过来时,好像都不是很合适。正如在酒楼中品酒、溪流边煮茶、焚香时抚琴一般,楚留香自认为,应当在恰当时做恰当事。
如今,在深夜之中,在冷寒之时,只适合了解眼前的朋友。
“我听无花说,何欢公子是金银玉石、万千宠爱之中长大的?”
……诶?
何欢从记忆中艰难扒出这句话的出处,只觉得哭笑不得,然而不可否认,这种稍显随意的聊天,缓解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氛围。
这尴尬源自于楚留香率先认识何缨,对待他便像是对待一位小长辈;他又因为何缨的那层身份,和若有若无的情感回馈,对待楚留香时格外小心。这段时间两人都隐约有些不适,却难以破冰。
何欢轻吐一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寒凉水雾,随后,像是被逗笑般,他轻快道:“你如何认为呢?”
“我本以为是他夸张,可现在来看……”楚留香稍显轻佻地点点他披着的大氅,“名副其实啊。”
何欢无奈摇头:“风评惨被和尚害。”
楚留香闷笑出声。
“我其实并非是在宫主身边长大。”何欢随意道,似乎要讲述他过往的故事。楚留香对此很感兴趣。
“我的、父亲……那个男人。”他说到此处哏了哏,显得有些不情愿,结合楚留香从何缨处听到的消息,他认为可以理解——毕竟,再不愿意说长辈坏话,楚留香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父亲过于没有责任感。
何欢并不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只是在艰难的将王怜花归类于父亲之后,开始他缝缝补补的叙述。
“我一开始跟在他身边。他最喜欢四处闲逛,因此我们每日居无定所。他性格使然,并不会带孩子,当时只能说还好我生命力旺盛,经得起他折腾。直到遇……与我母亲重逢。”何欢说到母亲时,神色柔和下来,“她是一位坚韧、果敢、不怕任何困难的女人。即使被……那个男人多次欺骗,依旧耐心与我们相处。最后,她认为那个男人没办法好好抚养孩子,所以才要求将我带在身边。”
何欢化形时,正巧遇见打马经过的王怜花,对方当时正在闹离家出走,一人一马仗剑天涯,遇见他就像是遇见了什么新奇的宠物一样,一定要带在身边养。他当时的行事无状便已初现端倪,认为孤儿寡母最容易被人欺负,欺负之后就可以理所当然用极尽恶毒的手段报复回去,除恶扬善,因此,易容成了一位清水出芙蓉般的少妇。然而少妇除却吸引恶霸之外,还引起了水母阴姬的怜惜……
回忆至此,何欢露出痛苦神色。然而故事还未编完。
“但是,那个男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一定要证明自己,所以与母亲约定,每隔五年将我、与何缨置换,再行定夺。当时神水宫尚未建成,母亲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答应下来。”
“结果,他却突然带着何缨出海,直至最近才放何缨回来。”
“若说金银玉石,的确见过不少,不过也如流水一般,从一个地方运来,再交付出去换成其他维持宫中调度的资源。加上我的身份放在神水宫算是特殊,大多时间在外历练,鲜少在宫中久待。”
“叫人失望吗?”何欢匆匆完结,又觉得有些敷衍,补充道,“既不是贵公子,也没有什么波折,是普通人平淡的生活而已。”
“若这也算普通人的话,现在沙漠里睡下的就是一群蚂蚁。”楚留香笑。
“那么此刻醒着的香帅的过去,又是怎样呢?”
楚留香的笑容不变:“我么,也不过是普通人。”
他的身世是他想要隐瞒的过去,如今尚无法坦率直言。于是,这句话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已然说出一切可以吐露的信息。他默认了自己与何欢是同一类人。他们的身世外人听来都有些不凡之处,在出现某种契机之前,却无法坦率的说出口。他们不愿依赖父辈荫庇,选择自己闯荡江湖。
“那么,你与胡兄二人,又是怎么相识呢?”何欢意识到,这是他不愿提及的话题,善解人意的转移方向询问。
提起朋友,楚留香的话匣子便打开,在这冰冷沙丘投射的阴影之下,轻快的笑声驱散孤单,变成两人的孤岛。
此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胡铁花狐疑的看着在骆驼上打盹的楚留香:“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同人谈心。”楚留香道,“另外,我提议,守夜换成两人一组。”
胡铁花自是无不可:“哦,你和小何一起守夜去啦?那今晚换成我和铁公鸡。”
他望向前面骑在马上背影依旧挺拔的何欢,又生迟疑:“你们是一起守夜的吗?”
得到楚留香肯定回答之后,胡铁花挠挠头:“但是,人家看起来很精神啊。”
楚留香:“……”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惊呼。
“怎么了?”几人反应很快。
随侍道:“是毒蜘蛛……好在何公子给的熏香令他们不敢靠近。”
楚留香飞身凑近去看,只见最后一名随侍附近,聚集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鲜红色小蜘蛛,背上有一圈一圈神色的花纹,看得人头晕恶心。
“放把火烧了。”有人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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