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轶小心道:“那不然…换一换?”
他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事实上,在座的除了那位张大人和他的学生是平城元老,剩下的都是随着任期调来的过客,互相之间都没必要端着。
萧冉拍手称好,那些舞乐没一会就撤了。
后上来的舞女们腰肢款款,弹琴奏乐的男子们个个白净清秀,衣着清新。
萧冉看着这难得的组合,向赵轶投去一瞥,后者一副恭谨献媚的表情,显然是没有张大人那么硬气。
“阿乐,你过来。”赵轶冲其中一个乐师招招手,叫他给上边的萧冉送果品。
张大人时刻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张开的嘴还来不及出声,便看见那乐师已在萧冉身边跪坐下来,两人挨得亲亲密密地斟酒说笑了。
“真…真是…伤风败俗!”他哆哆嗦嗦地出列道:“我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
赵轶留道:“张大人别啊…这还……”
他追着人一路出了门,最终还是没追回来,只得咂咂嘴,回来接着陪客。
堂中人暗暗相觑,不一会,几个人跟着出列告辞。
他们走后,宴会上只剩下两个门子、一个赵轶的主薄。
赵轶与萧冉脸对着脸,相互瞪了一阵,后者悲伤地说:“看来是我太年少轻狂了,张大人不意与我为伍,改日我去向他登门致歉。”
赵轶忙说:“欸不不不,常侍不必自责。”他冲着其余几人道:“行了,都下去吧。常侍大人心情不爽,有我作陪即可。”
堂中人一空。
萧冉敛了笑,推开乐师,懒懒道:“逢场作戏也不容易,凭白挨了许多白眼。”
赵轶打发了乐师,陪笑道:“无妨,几个老贼罢了,过几日就让他们走好。”
萧冉道:“哦?大人如此自信?平城老牌世家盘踞,你确定能在城外守军反应过来之前成事?”
赵轶道:“在下奉太后之名,在此蛰伏多年,城外守卫里又怎会无人?”
“那便好。”萧冉缓缓道:“这是我为太后娘娘办的第一桩事,必得漂亮些。”
**
转眼间,春日来到,寺中遍山扬起飞花,参禅上香的信客们也钟爱到香山寺来听满山樱语。
只是花瓣纷纷落下,也增添了不少清扫的烦恼。
林忱自出家也有几月了,她逐渐习惯了每日单调的生活——晨起做早课,用一顿清汤寡水的粥饭,接着去住持身边,侍奉一上午的讲经,下午则做庙里分下来的打扫。
许是出于人的天性,她刻意选择了最靠近寺庙权力中心的位置,住持的身边。
毕竟轻省又讨巧的活计谁都愿意做。
只是她这一来,便使得原本侍奉住持左右的小尼姑危机起来。
原是她一个人的好差事,凭这一张巧嘴讨人开心,在其他人面前也有面子,熟料天降强敌,将住持的钟爱分去一半。
这天,林忱照旧清扫住持禅房周围的落花,春日里风还有些料峭,待她清扫完毕,手已冰得僵硬。
静思远远地走来,手里抓了一把酥糖,扬着眉招呼道:“你过来,住持在叫你呢。”
林忱拄着扫把,往手里呵着气,没理她。
静思一阵火大,哒哒地小跑着过来。
林忱把落花收拢,倾倒在路边的沟里。
静思切了一声:“我还当你们这些大小姐都弄那些虚的,葬花葬水…假的很。”
林忱立住,低下头看她,淡淡道:“葬花自有情趣,只是我没这份心情,你也没有。”
静思瞪了她一眼,忿忿起来:“行了,是我不懂风雅。不过呢,再风雅也得干活,去吧,住持叫你以后负责晨晚两次地撞钟。”
林忱欲走的脚步停下,回身微微睁圆了眼睛。
半晌,她摊开手,宽大的僧服在风中飘摇。她自年后一天天地长高起来,又不沾荤腥,因此显得比常人更清瘦一些:“你瞧我这体魄,是能撞得动铜钟的样子么?”
静思以为她吃瘪,满意道:“关我什么事?这是住持的意思。”
林忱抿了抿嘴,眼神有些冷淡厌烦。
住持好好地怎么令身边人去做这些粗使活计,想也知道是她又吹了什么风,住持耳根子软经不起念叨,只好答应了。
另一边,与静思相好的小尼姑们也跑来助阵,七嘴八舌好一阵分说,生怕林忱去找住持哭诉告状。
林忱立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张张面孔。
本以为剃度出家便能安居一隅,比从前清净些,不想我不犯人,人却偏来烦她。
她拧着眉,却没走。自然不是为了听这些没趣的话,她在等人。
此处是佛堂与禅房的交界之处,前方来参拜之人只能到此止步。
果然,没一会,自前边跑过来个小厮,打怀里掏出一封信。
他拨开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子,好不容易才说道:“谁是忱姑娘?我们家鸢娘子叫我来送封信。”
静思等人安静了一瞬,接着炸开了锅。
“鸢娘子…难道是鸢儿?”
“她不是年前才下山吗?这么快得了主人家的宠爱?”
“真没想到,剃了头发也能勾引人,呵呵。”
林忱拆信的手一顿,她自人群中精准地盯住了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正是静思。
对方也在看着她。
“怎么,我又没说你?”静思笑着扫过她纤细的脖颈,白净劲瘦的双手,还有一望而知的俊秀面颊。
林忱把信塞回去,低敛着眉目:“的确。”她说:“只是这句话,你对谁说都不奇怪。只要对方是女人,你的中伤便会起效。”
她慢慢抬起眼来,唇边挂着淡淡的讽笑:“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此话却又有些不同了。鸢儿不如你漂亮,在庙里时不如你得脸,被亲生父亲送给人做姬妾,偏偏还能派人随意出入。”
林忱的笑冷淡而刺目:“青灯古佛难熬,想来这话是怨气更多吧?”
静思听着这些话,被戳了心窝子,果真气得头晕目眩。
待到反应过来,那些市井污言便一股脑喷出来。
与她一道的小尼姑们也愤然出手,一群正还想涌上前去,林忱趁着小厮还没走,把他往前一推。
小厮也识趣,知道这是娘子好友,于是嬉皮笑脸地左推一把右搡一下地挡着人。
这群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小姑娘便纷纷后撤,眼看着追不到人,只能呸着走了。
静思红着眼睛,远远叫道:“假清高的婊子,活该在寺里待一辈子!”
拦路的小厮听了很纳罕,心道,都已经剃度出家了,难道人人都想学鸢娘子,出去给人家做小?
第5章 污秽
佛堂内,林忱放轻了手脚,她手持着念珠,想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住持正在读经书,她看见林忱来了,面上竟有些无措。
“小忱…”她不好意思道。
林忱抢先一步在她旁边的蒲团跪下,握住她的手道:“师父,我听静思说,寺内撞钟的师父走了,您叫我先替了差事,不知可是真的?”
住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总是挨不过小孩子半带撒娇的哀求,即便心里知道底下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也总是蒙骗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怕麻烦,只是天性软弱,难以拒绝。
她偷偷地瞧林忱,只怕她哭哭啼啼地求自己说不能胜任。
却不料林忱笑了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既如此,我虽力有不逮,也会尽力一试,免去师父烦恼。”
住持惊讶地“咦”了一声,还有些发昏,却又很欣喜和感动。
在她的印象里,少有人是这么体贴的,除了求她寺中诸事,便是要她断那些理不清的官司。
“这…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林忱点点头,陪着她解了一会经文,临走时才像是突然想起:“弟子还有一事,据我所知,咱们香山寺似乎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典座,衣食住行等一应开支杂乱不堪。甚至这次撞钟的师父走了,交接时带走的银子也不知是谁拨的,更别提提前找好下一任。”
住持扶着光光的脑袋,拖长了声音意义不明地“啊”了一声。
林忱拿下她的手,说:“弟子从前也读过些有关账目的书,可以一试。”
她的音调平缓温柔,刻意收敛了那份矜傲,虽不像寻常孩子那样可爱,但意外地动人。
住持常年不善思考的头脑有些混沌,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我没想过,这些事原本是交给静持做的,她走后便不知交给谁了。”
“原来如此,那么这次可要慎重了,若是选的人心地不纯,寺里再出了那样的事可怎么好。”
静持从前偷盗,惹出的事不算少。
住持想了一会,觉得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不放心林忱一个人去管账。
虽说这孩子聪明又温文,可年纪甚小,怎么能服众呢?
林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轻轻握着她的手,坚定说道:“师父,像您这样温柔的性子,当然是想要与世无争,潜心礼佛,可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出尘的心思。我蒙您收留,自然想要替您挡去不相干的烦恼。并非我狂妄,只是咱们庙中师父的资质不齐,谁是真的学过这些管家本事?”
住持被她说动了。
想当初,她正是因为林忱会解经文知书识礼,才把人放在自己身边。她曾经也是出身大家,自然知道这样的女孩子从小便要经手账目的,虽说她自己幼时资质不好学不上手,但兴许林忱便专擅与此呢?
“好孩子,那你便试试吧。”她一咬牙狠心道:“只是若有人来同我说…那可该怎么办呢?”
林忱微微笑道:“师父经营一寺,若有人来烦扰,大可不必亲自处理。”她善解人意道:“既是我出的主意,自然由我来解决。”
**
林忱暮时才出了住持的禅房。
她读了一下午经文,另要强装温和柔顺,一出了住持视线,便是满脸的倦怠疲惫。
她瞧着落日斜挂,心知该到了撞钟的时辰,便按照住持的说法,去库房取了典座的私印,然后才晃到了山上。
果不其然,静思几人正等在那,准备抓她迟到偷懒。
“来了?我们正害怕今夜无人撞钟,误了放饭的时辰,想着来提醒你呢。”静思几个咯咯笑。
林忱眼神飘过她们,落到这座铜钟上。
钟身大约有两人高,铜绿色的斑斑青苔昭示着它的古老,繁复的花纹证明了锻造者的匠心。
她摸了下钟杵,三月风冷,寒铁即使包了皮革,依然冷得钻心。
“可惜了…”林忱道。
静思几人隐约听到了这句,虽不知她在可惜什么,但还是小心起来。
“怎么?你敢耍赖?”
林忱转眼道:“非也。不做职责所在的事才叫耍赖,可是我现在将差事派给你们,在这一刻,这便是你们的职责了。”
她们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到腹痛。
“你疯了吧?说什么胡话?”
“不想干活,吓唬人呗。”
林忱等她们笑够了,温吞吞地甩过去一块典印,随即往山下走,既不辩解也不催促。
几个人将那印传阅一遍,尚有不知事的要开口,静思却白了脸色。
她是真识得些字的,不然也不能在住持身边伺候。
“你站住!什么狗屁的典座,寺里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你以为你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么!”
林忱背对着她边走边说:“你若不承认我亦无法,只是你若想去请求住持,还是奉劝你三思。”
在她之前,静思是整个寺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小尼姑,人也漂亮,自然得宠。
只是如今这份独一无二被粉碎了,若她再这般无理取闹三求四请,住持再好的脾气也被磨光了。
静思自己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气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她又吼了几声,放了几句狠话,见林忱根本不理她,只得作罢。
林忱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下去,到了山脚的一刹,山上袅袅的钟磬之声回荡山谷。
倦鸟投林,鱼沉渊底。
她可惜的是,钟声本是为了荡涤人心的污秽,如今却被用来作为勾心斗角的工具。
该叹不逢明主呢?还是人间本来如此。
**
又过了几日,林忱与两个老姑子下山采买。
这些天,她把历年的账本捋了一遍,发现其中亏空漏洞简直不可计数。有静持从中克扣的,还有现任掌事姑子暗中搜刮的,甚至前前任管事也有些不清楚的支出。
她默不作声,只等这些人找上门来,才当着她们的面烧毁了那些书面记录。
掌事连带着下边的老姑子这才算长出了一口气,她们还真怕这小姑娘是个愣头青,直直莽莽地去找住持报账。
这些年来,寺中的支出庞杂,光靠着上面的拨款,香山寺众人是万万不能过得这样滋润的。都是多亏了当今住持的俗家,平城张氏。她出家前是张家嫡女,张家老祖宗到底心疼女儿,总是源源不断地看顾支援,否则这样软弱的性子,如何能坐得住持的位置到如今。
若是林忱真的上报,银钱会不会被要回不好说,她们在香山寺只怕是无立足之所了。
因此,掌事明里暗里承了她这份情,虽心中不屑她这有名无实的典座位置,但当着人面,还是有几分尊敬的。
近来,听闻张家有宴饮要办,正要请山上的僧尼前来祝祷,香山寺也在其列。
住持指派了活计下来,林忱几人先给寺里添了五十两灯油,又去购置制作春衣的布料。
她们要在半月内给寺里的小尼姑们制好新的僧衣,届时出席,不至于失了体面。
店内,老尼姑们提着包好的灯油,发现林忱正在瞧一盏做工精巧的长明灯。
4/6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