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虽年纪差得多些,可都是萧正甫提拔起来的,早就发誓要唯恩师马首是瞻。
正是因为这一点,萧冉即便做得再过分,他们总要给她三分薄面。
齐宴气得拍栏杆,刘衡劝道:“大哥你也真是,不为别的,单为今日成玉殿下要来,你也不该让文渊阁面北而坐…唉,这不是打殿下的脸吗?”
“她要来又怎么样!”齐宴很生气,“她以为她是谁,在朝堂上左右陛下的圣旨也就算了,来这开小朝廷也算了,她还要怎么样,还要当储君不成!”
刘衡吓得急忙去捂他的嘴,好在齐宴自己也没底气,声音小得很。
“这话可说不得…”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人陆陆续续的到齐了。
魏家带着一群门客浩浩汤汤地上楼来,一群人挨挨挤挤,好不容才坐下。
唯一矗立在北面的椅子还是空的,不过青瓜早就来了。
她吩咐道:“殿下说,请诸位大人先议事,她有要事,随后便到。”
齐宴哼了声,说:“什么要事啊?把我们都叫来了,对着个椅子说空话。”
在场一片寂静。
无人搭腔,这句诘问就显得有些尴尬,刘衡咳嗽了一声,圆场道:“我们还是先来拟定赈灾巡抚的人选,是从六部里出,还是从大内直接派人?”
魏国公笑了一声,说道:“不如直接开诚布公算了,你看看这格局,还不明显么?就说,是从文渊阁还是从你们这些拉帮结派的文人里出不就得了。”
刘衡抬手,“欸”了一声:“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若论拉帮结派,我们的渊源可不及你们,这么多世家,这么多姓氏,哪一个不是横亘百年?”
齐宴道:“你们只会谈玄论道,这么多年这臭毛病一点没改,派你们去赈灾,你们懂什么,连钱都数不清!”
魏家门客祸水东引,道:“其实根本不必说,我们都争不过文渊阁。不论是大内,还是监察,抑或是三省六部,都有她们的人在,何况成玉殿下心向着谁,难道大家心里没数吗?”
萧冉和江清漪坐在一块,后者一言不发,萧冉只能自己顶上。
“有话不好好说,偏要放这没滋味的屁。”她虽然嘴里不干不净,但脸还是笑得像朵花,使人有火发不出来,“一个门客,主人还没发话,你倒在这大放厥词,怎么,难道是尚书大人自己没的说,才派这个小喽啰来叫嚣。还有,什么叫做‘都有我们的人’,陛下虽身体孱弱,可大梁还是陛下的大梁,这一点你们魏家不是成天挂在嘴边吗,怎么这个时候忘了?成玉殿下和陛下是血亲,她的心自然是向着天下的,若她也像某些人一样只顾填满自己的钱袋,只怕如今大梁的基业都给掏空了,大家还能坐在这吵架?”
那门客满脸通红,又不能辱骂朝廷大员,只得愤而坐下。
接着,观鹤阁这清雅之地就吵得一团污糟,多亏萧冉开了个好头,大家从一开始文明的“之乎者也”,越骂越往下三路滑。
齐宴老迈而豪气地道:“听我的准没错,让何坤这小子去!他是老夫我看着长大的,绝对能够胜任安西巡抚一职。”
刘衡捂着脸拉他,有点怕他老当益壮,激动过头了。
萧冉道:“真的吗?这位翰林文士原来是您的亲朋故旧,我前个才看到他从抱月楼出来,可是昨天大家不是都没有休沐吗?”
齐宴吹胡子瞪眼:“胡说——”
“要不是你自己也去了,怎么能看见他?”另一边跟着搅浑水。
萧冉正考虑先骂哪一边,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悠远的铜罄响。
来人了。
来的是谁,不言而喻。
阁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那截短短的楼梯。
来人一身玄色衣裳,胸前绣着日月星辰,腰间居中一套昆仑全佩,右边一柄同服色的短剑,上面镶了十二颗颜色微异的宝石。
端午酷夏,这人里三层外三层裹得齐全,却奇迹般地没有出汗,人也像她头上的莲花紫玉冠一样,飘渺难追。
阁上的人全体行了个礼,齐宴忍不住上前道:“殿下,您既然来了,便做个决断,究竟派谁?”
林忱看了他一眼,坐到椅子上,卸下剑,开口道:“我来了有一会了。”
齐宴微怔。
林忱扫过坐得满满的人,道:“大热天叫大家来,吵得这么辛苦,是为了不徇私情不违礼制,既然大家都发过言了,那我便先问过齐相——”她唇边似有笑意,“你方才说文渊阁的女官不能胜任外派的职务,她们要么生出异心受人蒙骗,要么实力不济任人摆布。而你却推荐了一个私德更加有亏的何坤。”
齐宴道:“殿下难道也想说因为他去了抱月楼,所以不堪此任?真是笑话。”
林忱却摇了摇头,叫人递上来一张供状。
“真是不巧了,齐大人刚刚举荐他,昨日夜里就审出此人贪赃了数笔与赈灾相关的款项。”
齐宴接过供状。
“可别说是锦衣卫屈打成招,该走什么流程后续都会过一遍,大理寺三堂会审的判决大家才会认,不过安西巡抚这个位子他是坐不了了,齐大人也得避避嫌,不能再举荐别人。”
齐宴无话可说,他当然知道此人有过这记录,但他没想到林忱能料到他举荐的人选,提前就把人给逮了。
他有些无力,又有些佩服:“殿下,老臣之所以不许文渊阁派人,真的是出自诚心,前车之鉴,难道殿下忘了?”
林忱没忘,但这不意味着文渊阁就只能窝在上京,裹足不前。
“老大人放心。”她坐得很定,冷眼看魏家的方向,“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安西赈灾,我亲自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绝对不行!”还是齐宴第一个反对。
但为什么不行,他也说不出来,就像他怀疑文渊阁的女人软弱无力一样,都是没有理由,只有偏见。
“殿下千金之躯,出京恐有闪失。”魏国公也请求道。
林忱笑了,问:“若我坚持,奏折呈到御前,魏大人难道不批吗?”
魏尚书慌忙跪下了。
“陛下对大人多有仰赖,我真怕到时候您说一个不字,建康宫的陛下就把折子给我退回来了。”
萧冉打趣他:“魏大人不用这么担心,有我陪着殿下,真有什么闪失也是先闪着我,到时候您也能得个清净。”
魏琼彻底没话了,只好盯着久不出声的江清漪。
林忱也看向她,江清漪细眉一抬,两个人就此对视。
宛如两轮烈日当空,彼此不能共存。
林忱气质冷冽飘渺,江清漪看似温润实则更加阴鸷,她们相互一打量,就能看透那不相容的未来。
可此时,江清漪却说:“让李家的李仁陪着殿下同去。”
魏琼只差拍大腿,气愤不已而又无可奈何。
林忱答应了,齐宴还想再谏,刘衡拉着他的胳膊把人弄走了。
观鹤阁一大帮人乌泱泱地告退。
阶下,齐宴骂刘衡:“你就知道退避推诿,真是一点不想着那些受灾的百姓。”
刘衡回嘴:“大人,是您不知变通!你瞧瞧,这几年文渊阁的大势已经不可阻挡,你真当她们是前朝的那些死太监,一个个吃饱了自己的肚子就不想着别的了。”
他们两个站了一会,等都消了火气,刘衡才接着说:“咱们都是萧大人的人,本想着日后能报答师恩,可萧家的长子迟迟不肯入仕。这是为什么,我这两年也猜出一二,既然是老师的意思,我们何不如就顺水推舟?”
齐宴叹道:“圣人说…”
“大哥,您别圣人说了,圣人都死了,只有活着的人说话才算数!天下只有一位圣人,那就是手握大权之人。”
第48章 临行
端午第三日, 窗外小雨连绵。
皇帝端坐案头,手中的朱笔蘸了饱满欲滴的朱砂,人却只是半抬着手, 怔神看着窗外。
鸢儿陪侍他身侧,眼看着一滴红要落在折子上, 不由出声提醒:“陛下,墨——”
与这一声同时, 皇帝移开了手, 圆润的红落在黑色光滑的案上, 小小的一滴。
鸢儿叹息了声,沾湿了巾布去擦。
皇帝笑了,问:“又麻烦你了是不是?”
鸢儿摇摇头,踩上鞋去屋外端茶。
恰好外面传来通报:“魏娘娘求见。”
皇帝转着笔, 托着腮, 将那封折子摊在阴蓝色的光下, 看了又看。
“叫她进来。”
这五年来他纳了不少妃子, 可魏染是她们当中位分最高的——毕竟魏家先得其位,根本不容许其他人来分一杯羹。
衣着华美的女人款款走进来, 入门时狠狠瞪了眼低眉顺眼的鸢儿。
她伏在地上行礼,柔情似水地说:“陛下与妾许久未见,妾实在思念。今日冒然求见, 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只是一下又一下点着笔, 唇边的笑明明一成不变,却又透着冷意。
他唇启,说出的话却和漫不经心的神态相反。
“建康宫虽不对后宫开放, 可爱妃乃我心上之人, 就算冒犯了规矩, 我也不舍得怪罪。”
魏染听了这话,微微攥紧了手指,一边绯红了面颊,一面又有些心酸。
她起身接过鸢儿手里的茶,说:“若妾也能日日服侍陛下左右,那就好了…可惜夜里红袖添香的另有其人。”
这拈酸吃醋的话本是动人,可惜听的人却无情。
皇帝只是微微笑着,一贯的少年气,一贯的柔和,一贯的美丽。
魏染爱极了这忧伤俊美的青年,甚至说,后宫的女子都对陛下心有爱慕。
这自然不单因为他是所有人一生的托付,更是在于他是个脆弱的人。
掌握大权的男子虽然动人,可女子不过是权力之下的玩物,锦绣之上的娇花。
一切的权力,一切的辽远阔大的东西都遥不可及,都与这些困在后宫的女子无关。
有关的是这男子的温柔,他的体贴不是作假,他的单纯更使人新奇——这一切在于他的与世隔绝。
也许他确实是无情的,可任是无情也动人。
魏染放下茶,看见了他面前的奏折,是魏家上奏的,目的和她今日的求见息息相关。
父亲太着急了,自己说,同僚说,现在还要女儿说。
她不懂赈不赈灾,死不死人。这宝贵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些与情爱无关、勾心斗角的上谏上。
皇帝托着她的脸,说:“你父亲说,这次安西赈灾不应该派李仁去,此人此前从未在朝任职,派他去恐不能服众,爱妃觉得呢?”
魏染倾倒在他的掌心里。
“臣妾不知。”她的泪沾染了皇帝的手。
“你不是来劝朕的?”皇帝问。
魏染没作答。
皇帝说:“其实爱妃不应该来劝朕,因为朕说了不算,每一封递交上来的奏折都有成玉率先批拟,朕只能否决不能提议,当然,大部份的否决都是魏国公代朕决定。”
魏染惶而后退。
皇帝轻抚着她的黑发,说:“不必担心,是朕不好,经筵开了五年还是不能独当一面。”
他挥了挥手,叫魏染退下。
鸢儿看着跌跌撞撞离去的女人,不由得问:“那陛下到底要不要否决?”
她自然不知道方才那番话代表什么意思,可看起来,否决是贵妃所求。
皇帝轻笑着看她。
鸢儿红了脸,嘀咕道:“知道了,我又瞎说了。”
“你猜呢?”
鸢儿皱着脸,答:“我哪里猜得出来,听了五年的课,字到现在还没认全呢。”
皇帝抚掌而笑,说:“当然是当作他没上过这折子了。”
鸢儿不懂,但她也没问,只默默地收拾茶杯。
她就这点好,总是专注于眼下的事,从来不自作聪明,也不为难自己。
皇帝却意兴阑珊了,他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深觉现在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
自以为获得了权力,逃脱了樊笼,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换了个主人。
他的一切,从一生下来就不由自己做主。
“你喜欢我吗,鸢儿?”
鸢儿收拾茶杯的手都没停,实在是这话皇帝五年间每天都要问一遍,她都懒得听了。
虽说如此,她一次都没有回答过。
皇帝并不逼问,只是坚持不懈。
“那你是可怜我?”他接着问。
鸢儿还是不说话。
“那为什么成玉接你,你不走?”
鸢儿的手终于顿了一下,话头却很自然地接下去:“因为我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皇帝微微怔着,缓缓而笑。
“是这样…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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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江言清正对着江清漪大吵大闹。
“到底为什么出尔反尔临时变卦!说好了大家一起提名魏家的人,可你却扯出个不相干的李家。现在好了,我在人家那里夸下海口,面子跌了不说,以后大家还怎么见面?”
“该怎么见就怎么见。”江清漪落下茶杯,淡淡道。
江言清最烦她这事不关己的样子,叫人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说得轻巧…”他气咻咻地坐下。
“官场为官,最要紧的不就是一张厚脸皮么。只要你还是我哥哥,还是江家的人,他们难道敢当场给你脸色看?”
江言清跟她说不到一块去,可还是不甘心。
“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和那个李仁有什么私交,怎么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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