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声声喊母亲,母亲却没有回应她。
江月满不再在乎了。
第三卷 烽火长燃
第46章 五年
正德十九年的冬日, 上京格外阴冷。
明明没有下雪,可天空如填满了灰色的棉絮,一团团地向下坠去。
皇城午门之外, 趴在地上的女人囚服褴褛,一只手绝望而又似充满希冀地向前举着。
刑杖的锦衣卫停了。
因为自门洞中走出来个身影, 模模糊糊地背着光,身量高挑步伐端重, 腰间的连环佩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叮咚的碰撞声有着悦耳的节奏。
女人唇齿间咬不住的血, 着实打这几下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成玉殿下…”她满脸血和泪,“救我,救救我——”
林忱从门洞的阴影中走出来,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这阴惨的鬼天气, 随即垂落了眸子, 眼神替代了叹息。
她走到女人身前, 说:“灵儿, 我来送送你。”
地上的人额头磕在地上抬不起,无语凝噎。
“文心不在, 我替她来送送你。”林忱蹲下来,轻轻地拨开她黏在一块的发丝。
灵儿哽咽,难以开口。
许是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天命已定的意思, 她不再请求, 过了半晌,才虚弱地问:“他呢?他怎么样了?”
林忱道:“他比你强,得知获罪那日便自尽了, 少受许多罪。”
听了这话, 灵儿原本就面无血色的脸更显出一种灰败, 仿佛失去了一切生的渴求。
林忱自上而下的看着她,皱了下眉。
“你知道,若不是他,你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贪欲无度,单是有染,不过将你俩降为白身,永不叙用罢了。可你身为江西河道监管,同他勾结侵吞了几十万两的赈灾公款,因为亏空太大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文渊阁遭到弹劾,你更是背上了背主骂名。最后这钱到了谁的口袋,不用我多说,你最清楚。”
林忱冰冷着带着一点嘲讽、一点怜悯,说:“到最后,他甚至连受审的勇气都没有,放任你自己扛下一切,连只字片语都不留下。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爱吗?”
她说完,不再去看地上人惨白的脸色,转而离开。
灵儿怔着看那双离去的长靴和披风下微微摆动的绣金裙面,忽而抓狂。
“殿下——”她挣扎着向前爬去。
那歇斯底里、披头散发的样子印在林忱眸子里,反而让她想起她们初见时,灵儿仰着头许愿要做天下第一等女官的纯真。
人生总是这样刻不容缓地前进,走错了一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灵儿给拖住了双脚,难以再前进一步。
她哭得好可怜,林忱以为她是不甘心。
可她唇齿轻启,形状是:“我对不起你,殿下。”
承蒙提拔,最后死了,却还留下这么大一堆烂摊子。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太后过了今年不一定有明年,文臣与死而不僵的世家对文渊阁虎视眈眈,她闹出这个乱子,那些人必定死死拿住,以此弹劾林忱,要求她撤回外派的女官…
她一人之罪,却无辜牵连无数人。
好在,她要死了。
灵儿的头颈无力地垂下,错过了林忱那一刹那的错愕。
锦衣卫的脊杖落了下来。
这些棍子每一根都是实打实的长而重,他们手法老道,不过十杖下去,人就断了气。
林忱听着背后的挣扎和呼吸都慢慢停止,空寂的门洞仿佛浸满了冤屈的回响。
不过这么一会,她那浅白的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青瓜从另一面赶来,惊魂未定。
“主子你怎么…唉,说好了不来,眼看就要过年,这时候见血多忌讳啊。”
林忱解着披风,说:“好歹有几分交情,来送送她。”
说着回身将尸体盖住,目光里的情绪晦涩难懂。
青瓜陪她静静站了一会,实在看不了这血肉模糊的一片,偏过头去道:“背后常有人议论殿下无情,可我瞧着最多情的就是您了,若说文心得力您舍不得也就算了,可这人…”
林忱转眼看着天,她没了披风,只得拢着袖子,玄色的长袍大袖在凛风中飘摇。
“我虽然不能可惜,但确实又应该可惜。”
青瓜不以为意,撇着嘴说:“也真是怪呢,咱们并没有下禁令叫她们清心寡欲,有多少风月之地可供人玩乐,怎么就非要与同僚纠缠不清?那些男人一个个都精着呢,陷进去吃亏的总是自己,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林忱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青瓜便笑起来,劝解说:“咱们赶紧办完了事,出宫回家,萧常侍买了酒和小菜等着您呢,屋里也烧热了,忙了这么久,好好地过个年吧。”
**
上京的冬天总是很短,春也一晃就过去了,端午急迫地来,带来绵绵不绝的雨水。
黄河以南的几个县给淹了,朝廷照例要派人出去赈灾。
林忱躺在自家府宅里,两眼盯着床榻顶上雕绣的戏画,心头的困意拥挤得像蚂蚁,却只是睡不着。
她如今代行政务,原是留在宫里更方便可靠些,但耐不住朝中那些老家伙一催再催,说她到了年纪,如不出宫,就是别有心思。
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都清楚的事,大伙儿未曾挑明,表面还要装作相安无事。
林忱辗转反侧,夏夜的飞虫搅扰着她。
她的确是在思量,可睡不着的习惯其实由来已久。
窗外的桂树在皎月下投下影子,花朵还未绽放,然而花苞已经吐露出淡淡的香。
桂子历来为清流不喜,可林忱却觉得这香气是多福的意思,因此五年前栽了这棵树,等秋天的时候和萧冉一道蒸桂花糕。
风咯吱咯吱地吹着窗子,忽然,暗夜里一声突兀地响。
轻轻的脚步声贴过来,林忱反手握住了枕下的短匕。
人影靠近,她闭了眼一个骨碌翻起来,刚想凭着本能刺上去,却听到了一声惊呼。
“你还没睡呢?”人影有些讶异,但没有发现她手里的短匕。
林忱一身的白毛汗才褪下去。
她受了惊,却并没有一惊一乍,也没有责怪这人有门不走非要翻窗。
只是在床沿上坐了几息,她重又镇定下来。
在外面惹了一身潮的人胡乱脱掉官服,又蹬掉靴子,翻身上床压着林忱笑道:“打劫!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交出来——”
林忱的眼神有些失焦,她无视了一片漆黑带来的心惊胆战,只向上去抱住萧冉的颈。
她的呼吸吹着,弄得人发痒。
“殿下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萧冉笑倒在床上,林忱便与她掉了个个,细细去吻她的眉眼。
静夜无声,唯有吐气若兰,渐渐胶着起来。
萧冉在这种时候总是喜欢笑,林忱问她笑什么,她也只是捂着脸。
她们很少对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眼神不再重要,感官已失去了知觉,灵与肉贴合在一起,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像潮湿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完一场,两个人躺在榻上。
“我本想着殿下若睡了,我就蹭一蹭床,第二天吓你一跳,没想到你还醒着,太好了。”
萧冉伏在她胸口,下巴垫住自己的手背。
月光从乌云里探出来,照着这皎皎的面庞,林忱才把她看清楚。
方才太黑了,天一黑,她就看不清。
“你怎么会来?”林忱问。
萧冉晃了晃,笑着说:“为着端午汛赈灾的事,明日观鹤阁必定一场大吵。殿下想派文渊阁的人去,可那些人必定拿上次钟灵贪污的事来说嘴,可怎么办呢?”
林忱说:“已经做了些准备,你无需担忧。”
萧冉贴住她:“不担忧,总得分分忧吧。我已同刘衡谈妥,明日他会拦着齐宴,在其中搅搅浑水,不过…”
“不过还有江清漪,你担心她会帮着江言清所在的魏家,若是他们去了,赈灾的银子七成都要中饱私囊。”
萧冉安抚地笑了笑,说:“也未必会这样,这些年来文渊阁分派到各地的人都会盯着,他们不敢太过猖獗。”
林忱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把玩着萧冉垂下的黑发,好一会儿没说话。
上头的人有些困倦了,额头一点一点地往下贴。
忽而一个惊醒,萧冉拧了下眉,一双眼明亮亮地盯住林忱,拿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头发给祸害得不成样子,她也不知道这人哪来这么一双巧手,单手也能编发,还编得又紧又密。
没严肃一会,扑哧一声笑了,问:“殿下不困吗?”
她跑了多久的公务,林忱就看了多长时间的折子,太后病危不能视事,可也坚决不让建康宫的皇帝单独处理政务。
林忱含混了一声,有点孩子气地把脸蒙住。
萧冉隔着被子贴住她,欢欢喜喜地缠着闹着。
过了好一会,她把人从锦绣绮罗里扒拉出来,正打算好好戏谑一番。
林忱却先抱住了她,心虚地遮住她的眼睛。
“以后不要翻窗,我害怕。”
萧冉的心忽而悸动了一下,仿佛一根琴弦被拨动,铮地一声响。
她转了转眼睛,眼睫在林忱掌心里颤。
林忱从来不说“怕”这个字,萧冉也很难想象她会怕什么。
平日里两个人都很忙,这是她第一次玩这把戏,回想从前每一次来,屋里总要点上几只明烛。
难道殿下怕黑吗?萧冉心想。
林忱却没有再说下去,她回身侧躺在床上,问:“你觉得,江清漪会帮魏家吗?”
萧冉分神,也没细想这问题:“我说不好,可她之前不是帮过吗?”
林忱“嗯”了一声,仿佛沉沉睡去了。
**
第二日,萧冉本想提前起来,一睁眼床榻却已经空了,连余温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林忱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叫来青瓜,笑道:“我瞧你们这宅子阔气,应当也不差我一床被子,以后我凡有空晚上就来,记得给我留门。”
青瓜怔了下,把那点为难隐藏的很好,问:“可常侍你一年也不见得回家几次,即便是回来了殿下也未必在,怎么…突然想到这茬?”
萧冉洗了把脸,有些神秘地笑笑。
临走时,吊足了胃口,才说:“因为我发现了你家殿下的秘密——她怕黑,是不是?像小孩子一样!”
第47章 观鹤
萧冉来到观鹤阁下, 门口的小厮利利索索地上前来,敬迎道:“萧大人,阁内一切准备妥当, 咱这就上去?”
“走吧。”她跨上略带清香的木质台阶,一层层蜿蜒旋转着上去, 两侧视野开阔,中央与上方是雕刻精致的梁栋。最高一层四面无窗, 唯有朱红的栏杆与斜飞的屋顶。
“我是第一个到的?”萧冉问。
小厮答:“不是, 文渊阁琳琅琳钰两位大人都到了。”
萧冉笑了一声, 心道这两人一准儿是昨晚没睡,才能到的这样早。
她登到顶层,原本是兴致勃勃的,可一看座次布局, 脸立刻沉下来。
琳琅琳钰原在栏边站着观江上的鹤, 见了她, 赶忙招手。
“我们萧大常侍可算来了, 昨晚又宿在哪了,是不是给绊住了脚, 才来得这么晚啊。”
萧冉不客气地挥开她们的手,说:“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翻个没完。这座儿是哪个不长眼的安排的, 叫他来, 打断他的狗腿。”
琳琅琳钰相互对视一眼,摊摊手:“若不是提前得了授意,这儿的人怎么敢?”
观鹤阁本是文人雅士汇聚作诗之地, 四面不都临轩, 平日里大家行动只为了便宜, 哪怕席地而坐也没人说什么。可今日议会,东道主把座椅安排在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坐北向南的自不必说是留给九公主的,那这样一来,谁坐南向北?
“必是齐宴那个老匹夫,观鹤阁本就是他家私产。不就是瞧不上我们,还说什么大丈夫,尽使这些小手段恶心人。”琳琅道。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不入座就算了。”琳钰不以为意。
萧冉来回巡视着这摆好的座次,越看心里越是憋屈。
她笑道:“我不欺负别人就算了,还有人敢欺负到我头上来。”
她说完一脚把离得最近的一把椅子踢倒在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琳琅琳钰吓了一跳,嚷嚷道:“小姑奶奶,你又想干什么?今日是有正事,别耍你那小性子。”
萧冉回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我们受委屈不算什么,可一会殿下来,岂不是一开始就落了气势。”
说罢“咚咚咚”连踢了一排的椅子,惹得楼下跑来四五个小厮连连作揖。
“我懒得搬,但把这些东西踢了还是容易的,既然不想好好坐,那大家就都别坐了。”
琳琅琳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楼下两个紫服官袍的上来,其中一个年老干瘦的看着满地狼藉瞪了眼睛。
“萧常侍好大的威风,这观鹤阁的东西样样都是价值千金,你踢坏了这么多,赔得起吗?”齐宴有些心痛,质问道。
萧冉一抹脸,一改方才的气势,笑嘻嘻地说:“我人小力薄,踢一下怎么就坏了呢?您既然都来了,后边想必大家都要到了,也没空重新布置,不如都随意些,拿张草席坐一块算了。”
齐宴气得两只鼻孔不断翁动,他年纪大了,弄不懂现在这世道。
古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要他一把老骨头和一群年轻女人坐在一块,这观鹤阁成了什么地方?妓院吗!
刘衡忙安抚老人家,带着他去一边吹吹江风看看白鹤,生怕人一激动就撅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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