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特几乎是下意识理了理头发,露出带有八颗大牙的社交微笑,抬手挥了挥:“嗨。”
他从两位女士中间挤出来,忽略她们见鬼了的表情,用刻意且低沉的嗓音:“哦,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位优雅的青年,能在如此美妙的下午与您会面真是我的荣幸,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唔!”
克丽丝从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脚把他踹回活动室,压低声音警告:“想被赛恩斯扔进森林喂鳄鱼别带上我们!”
哗啦!活动室里噼里啪啦作响,混合着科特的哀嚎,显然摔了个人仰马翻。
克丽丝拨了拨略显凌乱的发丝,小跑到孟绪初身边,一副见笑的表情:“您别管他,他一个小时前刚被诊断出精神失常。”
另一个女生也跟着附和:“是的是的,我们正准备将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告诉赛恩斯,却先被您知道了,真是抱歉……”
克丽丝尴尬地笑笑:“您累了吧,我送您回去?”说着就要来推孟绪初的轮椅。
孟绪初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他已经恢复了镇定,那个叫科特的男生莫名其妙闹一通,倒是给了他缓冲的时间,现在眼底只剩下惯常的柔和平静。
“不用了。”他轻声说。
这种微微抿唇露出安静笑容的模样,对克丽丝来说简直是杀伤性的,她刚结婚,正期待着拥有一个自己的小baby,看孟绪初的眼神柔软泛滥。
“真的不用吗?”她温温柔柔地说:“自己推轮椅很累的,还是我帮你吧。”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看了克丽丝的眼神变得欲言又止,在对方过分热情的回视中下意识后移。
顶着克丽丝殷切期盼的目光,孟绪初闭了闭眼,而后坚定地挪动手指,按下轮椅扶手上的某个按钮。
下一秒,轮椅平稳前行几十厘米,再停下来,孟绪初扭头看向克丽丝,礼貌地笑了笑,意思是自己推也挺方便。
克丽丝蓄势待发推轮椅的手悬在半空,略显尴尬地收了回去。
即便一直对这架轮椅的功能了如指掌,她还是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哇哦,原来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哈哈哈……”
孟绪初:“……”
孟绪初抿唇,露出一个得体的笑,而后略一颔首,操控轮椅扬长而去,飙得比小电动还快,迎风飘扬的每一根发丝都明明白白写着:不愿再待一秒钟。
另一个女生抱着胳膊走到克丽丝身边:“瞧他的背影,他真可爱。”
克丽丝忧心忡忡:“我是不是又吓到他了?”
“我好像也是。”女生按按额角:“真怕他听到我偷拍他,会觉得我是什么奇怪的人。”
“这都要怪科特。”克丽丝说。
两位女士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没错,都怪科特。”
“关我什么事?”科特捂着屁股龇牙咧嘴走出来,撑着墙壁和她们一起看孟绪初飙轮椅的背影。
“本来赛恩斯精神就很不正常,”克丽丝说:“因为你的搭讪,他现在一定觉得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有毛病。”
“要是这么说的话,”科特微微一笑:“你已经成功了,毕竟他是在你说完话才吓得逃走的。”
·
“砰”一声门关上。
风铃叮咚作响,孟绪初看着紧闭的房门仍然心有余悸。
这栋房子里的人都太热情了,他认识的人里,孟阔已经能算得上社交悍匪,但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对一个陌生人露出那么热情盎然的眼神。
孟绪初擅长勾心斗角,习惯揣摩人心,却唯独不适应热情,就连卫生纸刚到他家里时,总黏在他身上,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现在好不容易适应了,又见不到了,孟绪初轻轻叹息,有点想家里那只黏人的小狗。
他把房门关好,撑着轮椅慢吞吞上了床。
在外面晃荡一圈,肋骨又开始疼,孟绪初弓着腰忍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行。
他记得房间里应该是有止痛药的,只是原本放在床头,现在却不见了。
孟绪初摁着肋骨小心侧过身,弯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每动一下都忍不住倒吸着气。
第一层没有,第二层也没有,他咬了咬牙,更用力地伸长手臂,拉开最下面一层时冷汗都浸了出来。
还好药瓶确实在里面,他勉力捞出来,拧开瓶盖,也不喝水,直接硬吞了两粒。
苦涩在唇齿间漫开,孟绪初呼吸发着抖,药瓶从床边滚到地上也没精力管,双眼空洞地凝视着虚空,默默忍痛。
等到药效略微开始起作用,他已经疼出了一身汗,床边抽屉还开着,孟绪初眼珠干涩地转动,这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相框,背面朝上,压在最深处。
孟绪初俯身,勾了勾手指把相框拿了出来。
现在看到什么他都不会再惊讶了,孟绪初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去面对一些未知的,能让他再次心神激荡的内容。
然而事实却不如他所料。
那只是一张很普通的照片,一张毕业照。
江骞穿着学士服,站在大学的校门口,怀里抱着花,垂眸望向镜头,眼中没什么笑容。
一张普通的,属于江骞的毕业照。
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照片孟绪初也有一张。
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学士服,同样的校门logo,甚至那年榕树飘散的落叶都很像,时间却比江骞早了四年。
江骞和他是校友。
算起来,他毕业那年江骞正好入学。
只是可惜他小时候读书跳过级,不然他和江骞还有可能在校园里碰面,或许是图书馆,或许是篮球场,也可能是随便某个教室。
这么想着,思绪开始飘很远。
孟绪初想了很多,却唯独不觉得惊讶。
毕竟他早就看到过另一只照片,在圣塔克鲁兹海滩,那片海滩离学校很近,很多学生都去那里玩。
甚至那天和他一起的同学里,还有直接穿着印有学校logo的T恤,趿一双拖鞋就过去的。
如果江骞是因为快要入学才会出现在那里,一切就相当自然了。
孟绪初放下照片,不知道想到什么,像是遗憾,神情变得怅然若失。
·
江骞回来时,临近傍晚,骄阳西垂,化为天际一抹浓烈的霞光。
他的房间也洒满灿烂的金黄色,铺洒在床铺上,落在孟绪初的睫毛上。
孟绪初靠着枕头坐在床边,沉默而专注地看着窗外,他手边摆着一个相框,画面再熟悉不过。
江骞心里微微一跳。
他反手关上门,走上前,孟绪初听到了动静,扭头看向他。
“怎么才回来?”他轻声问。
江骞顿了顿:“有点事要处理。”
他不动声色把相框拿开,放到床头柜,在孟绪初身边坐下,习惯性抱住孟绪初,去摸他的后颈。
孟绪初手很凉,衣襟有点润,像是出过汗,江骞眉心一蹙:“不舒服吗?还是伤口疼?”
孟绪初摇头:“江骞……”
“在呢宝贝。”江骞立刻抬手贴上他的额头,发现没有发烧,心里一阵焦急:“到底哪里难受?”
“没有……”孟绪初还是摇头,拉下江骞的手:“江骞你……你……”
他轻轻叹了一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当时,是你救的我啊……为什么呢?”
江骞一顿,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其实已经料到孟绪初会有此一问了。
回来时经过庭院,看到那三个人不断吵嘴,争论到底是谁吓到了孟绪初,言语间涉及五年前在索马里的那三周,江骞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骞搂着孟绪初,感到他还在冒着虚汗,嘴唇干涸,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这种状态让江骞心慌意乱。
“先换件衣服好不好?”他揉着孟绪初的脊背安抚:“这样会着凉的,换了衣服我慢慢告诉——”
“江骞。”孟绪初只是用力看着他,眼眶泛红:“为什么?”
落日一点点从树梢里隐没,映在孟绪初眼里金黄的余晖也一点点消逝,像某种珍贵东西的逝去,拼命想要抓住却加速流失。
江骞顿住了,这一幕带给他极大的震撼,让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孟绪初的时候。
落日、海风、贝壳、还有追逐落日的漂亮男孩,画面鲜活得仿佛昨日,不可抵挡地撞进脑海。
“因为见过你,”良久,江骞说:“见过你,然后喜欢你。”
他垂下眼睫,笑容一时变得有些苦涩。
其实他像他这样的人,本来不应该说什么一见钟情的。要是他出去告诉别人,说他也有过纯洁的少年时代,有过纯情的幻象,一定会被笑掉大牙,而且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事实就是那么发生了。
或许骨子里有亚洲血统在作祟,没人知道,江骞钟爱亚洲面孔。
所以他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在圣塔克鲁兹海滩见到孟绪初时,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就是那个最罕见、最美丽的亚洲面孔,柔软又白皙,即便笑着也是内敛含蓄惊人的优美。
穿一件五颜六色的无袖背心,海风呼呼从他领口贯入,江骞看到他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肩膀。
那时候的孟绪初,肩膀的皮肉细腻匀整,没有半点伤痕,脖子上挂着一串贝壳项链,随着他的奔跑追逐琅珰作响。
江骞看得入了迷,刚想走进却被同伴打断。
等他再回过神,海滩上追逐落日的亚洲男孩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瞬间,他还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错过。
当时他正处在那个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纯洁的少年时代,拥有一切被视为年轻人独有的乐观、天真的质量。
于是他也天真地以为他们在校园里还能相见,到时候他会好好地认识孟绪初,表明来意并追求他。
可惜的是,再一次见面却用了很多年。在索马里海峡,在破碎的船上,在充满刺鼻消毒水气味的抢救室门口。
孟绪初躺在血泊里,而他肩膀上多出了那道江骞没见过的,很深很长的疤痕。
那天江骞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夹杂着茫然、酸楚、和遗憾的疼痛,隐隐在心里泛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的毕业旅行。”江骞说。
“我没能在学校里找到你。”
过去很久很久,江骞都无法描述最初瞥见孟绪初的那一眼的感觉。
他只嗅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像是错觉,又像是夹杂在童年夏天里炎热的微风,因为不知所起,所以分外令人沉醉。
直到他终于得到机会,怀揣着隐秘的期盼来到孟绪初身边,第一次将他抱进怀里,他才想起来。
想起年幼时去山里狩猎,见过的一种五彩斑斓的鸟儿。
孟绪初在他怀里肩膀轻轻抖动的时候,和那种鸟扑腾着翅膀在树叶间腾飞的模样很像,羽翅迎着落日的金辉,那么美丽弱小,又那么生气蓬勃。
那是赛恩斯第一次放下猎|枪。
第56章
时间仿佛暂停了,世界静得落针可闻。
江骞在这种寂静中逐渐坐立难安,不住地去看孟绪初的神色,感到咽喉干涸。
孟绪初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江骞拨开他的额发,看到他眼尾隐隐泛着红,便俯身将他抱住。
“你知道我找过你吗?”良久,孟绪初开口。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江骞,江骞虽然没说话,答案却不言而喻。
是啊,如果不是江骞有意阻拦,他又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到呢?
毕竟事故发生后,不仅是孟绪初,连林承安也动用了不少手段去调查,一是为了弄清事故真正的原因;二也是为了找到救下孟绪初的那个人。
但他们统统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江骞有意封锁消息,他又怎么至于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呢?”孟绪初苦笑了一下:“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
“你明明救了我,却不让我知道,又偏偏还要到我身边来。江骞,”孟绪初眼里浸着泪光:“你不觉得荒唐吗?”
江骞喉头滚动,仿佛压着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干哑的:“你不信我喜欢你?”
孟绪初眸光微动,继而偏过头,肩背薄得像一张纸,苍白的下颌颤动着:“我、我只是不明白……”
江骞沉默了很久,最终重新抱住孟绪初,托起他的下颌,看向他的双眼,凝视他眼中浓重的悲伤与不解。
“我不敢告诉你。”他说
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重复道:“我当时,还不敢让你知道。”
孟绪初眉心茫然地动了动。
江骞闭上眼,吐息艰难,他不敢告诉孟绪初,不敢让孟绪初查到分毫,因为五年前那场船难,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一手造成的。
当时他正在和他哥哥布鲁·兰恩争夺继承权,而兰恩家族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
如果说在亚水、在穆安,需要玩弄权势依靠心机手段凌驾众人,那位于遥远大洋彼岸的他的家族,就要原始和粗野得多。
毕竟兰恩家族到他们这一代,几乎算得上隐姓埋名与世隔绝了,谁活着谁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尸骨不会自己跑出来,只有空气里会短暂地漂浮起血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一丝痕迹也不留。
所以他们没有那么多道德,也不在乎使用多恶劣的手段;他们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谋划着要干掉谁。
他们只需要一枪崩掉对方的脑袋,并有千万种方法让对方在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粒灰尘都不留下。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布鲁和赛恩斯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无奈之下,布鲁和在澳门赌场认识的穆庭樾取得联系,企图借助那股遥远的、在双方势力之外的力量,打江骞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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