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窒感和被挤压的钝痛唤醒了深埋的记忆,谢暄一下子清醒过来,用力地发出反抗的嗯嗯声,拼命挣脱。
打更的梆子声咚地一下穿透了夜的寂静,揉躏在双唇之上的力道终于肯松了分毫。
谢暄蓦地睁大双眼,一直在喉间翻涌的那股气息仿若生了芒刺一般挤压,如山崩的咳嗽迸发而出,胸口随着每一下震动而痛到发颤。
“放,开我……”
“傅意深……”
“你放开我!”
第65章
许是用来糊窗的纸太薄,家丁直接糊上了两层,月光想透也透不进来多少,就算掀开了床帐子,屋里仍是晦暗不堪的,却又蒙了一层淡淡的白。
已经有两日没这么剧烈地咳过了,不知道是睡在外面又给冻着,还是方才将背贴在了冰冷潮湿的墙上,又或者……
是惊骇过度。
这阵咳嗽来得突然,由不得谢暄,但他却故意咳得猛烈,想借机摆脱这困境。
哪曾想咳到后面仿佛天旋地转,就算想停也停不下来,直到震得双肋撕痛,只能用双手紧捂着,背后嘭嘭的,是傅行简虚着劲儿替他拍打,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才缓了下来。
谢暄瘫在床榻上,早已没力气再挣扎,他察觉到傅行简已寻回了理智,给他兑了杯温热的秋梨膏,换下了汗湿的里衣,重新盖上被褥后,微凉却干燥。
他侧卧着,透过干涩困顿的双眼虚瞧着那扇紧闭的窗,一道道窗棂左右晃着,
“我想睡觉……”
说着,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巨石再也抬不动,周身却暖起来,像是在他怀里,下意识地推了推,手却酸软。
“算了……”谢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出声。
“睡吧。”明明很静,屋里也有些凉意,耳朵却好似被手捂上一般,热烘烘的,“明日一早再请郎中来瞧瞧,是我太着急,不该这么急的。”
“等你病好了。”
“病好了再说,行不行?”
明明说了让他睡,却断断续续地,不停地出声扰他,谢暄很烦,只好应付的嗯了一声。
清净了。
---
中秋要祭月,要放灯,楚都这几日处处挂灯,那几处繁盛的地方都挂更是灯火辉煌,不管多宽的街道都是摩肩接踵,处处笑语不歇。
胭脂巷的热闹从不输其他地方,这条总共还不到一里长的巷子里不光有灯红酒绿,还有别处没有的温香软玉,在这样一个以团圆为上的日子里竟还是热闹非凡。
然而明嫣楼在今日却来了一位神秘的贵人。
贵人包下了明嫣楼最大的一间上房,却坐着一顶裹得严严实实的普通毡布小轿而来,人没走正堂,轿子直接抬到偏门处直接上了二楼,。
随轿来的竟是葳蕤阁的凤娘,她拉过明嫣楼的老鸨蓉嫣细细交代,
“叫你们楼里的姑娘郎君们都把嘴巴闭紧了,合条件的那几个挨个儿过过眼就是了,谁也不许多嘴打听贵人的身份。”
“凤娘,你就稍微给我透点底。”蓉嫣脸色微白,目露愁容,“听说被这位贵人挑走,就没回来的,我们明嫣楼你也知道,不像你们葳蕤阁那般家大业大,就那么几个撑场面的,真回不来了我这生意可怎么做。”
“我只忠告你一句,贵人手眼通天,你若敢糊弄,莫说生意,命都仔细着。”言毕,凤娘厉色微敛,仿若感同身受般叹道,“你以为我不心疼我的人啊,但贵人眼界可高着呢,现在整条胭脂巷统共也没挑走几个,全看他们自己命数。再说,也不会让你亏着。”
蓉嫣心头微悸,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看着凤娘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约在两个月前,胭脂巷里突然来了位贵人,就是一顶密不透风的小轿直接抬进楼里,始终头戴帷帽,从不以真容示人,到青楼不喝酒也不点人作陪,就是在房中立上一块薄透的蚕丝屏风。
他坐的那面从不许点灯烛,而另一面却要烛火通明,排得上名号的姑娘和郎君都要不着寸缕地站在亮到刺目的灯火之中被他观详,就算是他们这些早已在深陷风尘之人,仍觉得难堪羞辱。
可偏偏这位贵人却仿佛无欲无求,看上的将名字圈上人便走了,过几日依旧是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悄地来,只不过被抬走的人,最后都成了一笔丰厚的赏钱回到了老鸨手中。
至于人哪儿去了,没人能打听的出来,但也心知肚明,还能去哪儿,那必然是没了。
葳蕤阁的凤娘不过是台面上的老板,这在胭脂巷里已不是秘密,但至于幕后的大东家究竟是谁,虽无人知晓,但也总会有些许传言传出来。
听说是和宫里有关系的。
不然这些妓子的命也是命,都清清楚楚地登在户籍上,官府定期查验,岂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只是不知是哪个皇亲国戚这般暴虐,非要把人给折腾死了。
“妈妈。”
蓉嫣正陷入沉思,蓦然的一声惊了她一跳,转身便直接叱道,“乐舞马上就开始了,你不去演奏,在这儿做什么?”
“妈妈,我也想让贵人相看相看。”来的正是崔玉桥,他似乎是想抬头却又不敢,握着笛子的手骨节都泛了白,怯懦中带着一丝天真。
天真?蠢还差不多。
蓉嫣倒是让他气笑了,“你知道去哪儿吗,凑这种热闹。”
“是贵人。”崔玉桥这下抬起了头,认认真真道,“我不比其他人,只要凑够了赎身钱就能脱了贱籍,我只能攀附贵人,或有一线希望。”
“看你平时不声不响的,心里这么能存事儿。”蓉嫣心头烦躁,伸手赶他,“不是你的事别瞎掺和,耽误了乐舞的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妈妈……!”
蓉嫣懒得理他,步履匆匆地与崔玉桥擦肩而过,却在转弯之后忽然停下,皱起眉头喃喃道,
“他今日熏的是什么香,怎么从未闻过?”
---
贵人相看的时候并不长,从进来到出去也就一个时辰,最后圈了一个名字,留下了两个人将选中之人看守着,说是择日来抬走。
走的还是那个偏门,轿子早已候在外头,轿子旁的蓉嫣微微侧头朝楼里那条长长通道望着,只见逐渐走近的身影瘦削挺拔,看起来竟是个年轻男子。
“低头!”
身边的轿夫沉声叱道,竟好似带着杀气,蓉嫣心神俱震,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脚步声很快就到了耳畔,余光里的衣摆带着风,仅能看见一只穿着锦靴的脚抬起,准备上轿。
可这么顺理成章的动作却忽然停滞,慢慢放下,就好似确认似的,蓉嫣听到了刻意的嗅闻声,一个微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这香是谁熏的?”
果真是个年轻男子。这是蓉嫣听到他的声音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然而下一刻,方才因紧张而一直没有在意的香气让她怔仲了下,随即垂眸,当下即想推脱。
可一想到方才凤娘的交代,她踯躅了瞎,咬了咬牙。
这个香气她以前从未闻过,却在这短短须臾闻到了两次,既然有人上赶着送死,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回公子。”蓉嫣恭敬道,“是咱们楼里的玉桥。”
那只准备上轿的脚收回,
“看看。”
第66章
“这世上人人都想活,偏就有的人啊,费尽心机去送死。”蓉嫣睨了眼被唤来的崔玉桥,忍不住又闻了闻,“你哪儿来的香。”
“儿子得了赏钱,自己去配的,没用家里的。”
崔玉桥垂着眼讷讷的,看起来颇为紧张,蓉嫣许久没仔细瞧过他,今日一看,两颊粉白,似乎比先前丰腴了些许。
她想起贵人挑走的那个,也是这般微润的,眸色倏地一紧,总觉得哪里不对。
“快些进来。”
里头喊的是贵人随身带来的人,蓉嫣来不及细想,推了推崔玉桥,“快去,别让贵人等急了。”
这间上房崔玉桥进来过几次,多是和乐班一起吹奏助兴,从进门就低着头缩进角落,演奏完了就走。
也有客人发现他沈腰潘鬓,模样清隽耐看,可陪客时人却极为胆怯,还不如他的笛声勾人,都嫌他木讷无趣。
门从里头被打开,先是漏了一丝光,吱呀一声,里头仿佛是点燃一般的亮,崔玉桥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被晃得一阵酸胀。
这里头到底点了多少灯烛?
念头闪过,背后被推了一把,一下子被这四面八方的光包裹,身后的门倏然关上,崔玉桥的眉心随着砰地一声微震了下,忍着,没有回头。
“脱了吧。”
是喊他进来的那个男人,三十几岁的模样,骨相却极为柔和,声音也略略尖细,两柄弯眉锁着,崔玉桥看了出来,是描的。
“不必了。”屏风后头传来声音,“走近些。”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你出去。”
男人一怔,道了声,“爷……”
“出去。”
“是。”男人看了崔玉桥一眼,低沉却厉声警告道,“听爷的吩咐,不许妄动。”
随着身后这扇门吱呀一声开启复又关上,崔玉桥偷偷抬眼,扫过眼前。
薄透的蚕丝屏风后隐约有人影,似乎是坐着的,但那边未点一支灯烛,极为模糊。他不敢继续细看,只是顺从地靠近了些,停下步子不过一瞬,犹豫了下,又近几步。
“呵……”屏风后是男人淡淡,却又听不出任何笑意的笑声,“是个识相的。”
“奴婢玉桥见过……”崔玉桥面色苍白,额蒙薄汗,看起来格外紧张,声音更是发紧,“见过爷。”
“熏的香是哪儿来的。”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可喉咙一旦发紧,声音便显得发涩。崔玉桥闻言不着痕迹地抬了下眼,答道,“是奴婢自己配的。”
“胡说,是哪儿来的!”声调忽然威厉短促,像是头顶上陡地砸下来一个尖利的冰挂,惊得崔玉桥一下子跪趴在地,磕磕绊绊道,
“是……是奴婢母亲留下的方子……”
屏风后在沉默少倾后忽然响起椅子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崔玉桥仿佛一下子被捏紧了心脏,伏在地面上的手指微微曲起,指尖按得苍白。
尽管做好了准备,可喉咙被钳住的瞬间,他还是猛地惊跳了下,然后痛苦地,从被挤压的喉咙里发出不受控的呻吟。
“不可能。”男人缓缓道,“知道这个方子的人早已经死了。”
通明的灯火被眼前不断叠加的黑雾所遮盖,崔玉桥想吸口气,可他只要松了撑起的那股劲儿,那凶狠的手指便顺势挤压,颈骨都已咯吱作响。
“你在说谎。”男人的声音如同浸了冰水,“是谁派你来的。”
崔玉桥已无法开口,他只能用力抠进男人的指缝,用残存理智阻止自己因为求生而发力。
颈上紧轧的力量在神识即将散去之际倏地撤去,失去了唯一支撑的崔玉桥双目失神,颓然倒地。
倒下这瞬间,崔玉桥原胡乱抓上了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直到一声闷响后自己被压得胸口一窒,他才恍惚意识到方才拽上的是男人的衣袖,将毫无防备的他带倒在地,重压在了自己身上。
“我……”崔玉桥像是攀上了救命的稻草不肯撒手,一个字一个字,拼尽全力说出口,“没说谎……”
他早就清楚这个香料一定能引起男人的注意,却没想到会引来如此激剧的反应,生死一线间不免胆寒。
男人将崔玉桥一把推开,紧蹙的眉眼间透着嫌恶,但他终于等到了男人这句话,
“说。”
崔玉桥瘫坐在地上,喘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他抬头,眼神聚了好几聚,才堪堪看清男人的脸,张张嘴,发出了如破了洞的风箱一般的嗬喘声。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眼已经浸在泪里,四面八方的灯烛正晃在瞳孔上,仿佛现在椿水边上被放下的,一盏盏河灯,也不知道方才那一番生死后脸色苍白如霜,反倒衬得那双眉细展乌黑,生出了一副不必刻意做作的可怜相。
唇边忽然就一凉,然后是湿湿热热的,他忙张嘴,小口小口地快速吞咽。
喉咙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但崔玉桥还是尽力喝,大口了吞不下,但太慢了,他又怕男人就这么走了。
可男人现在又格外有耐心,一杯水由着崔玉桥喝下去的速度慢慢倾斜,没洒出来几滴。
这莫名的耐心让崔玉桥心头微定,清咳几下,浑身颤得如筛子般伏低在地上,嘶声道,
“奴婢没说谎,这方子真的是奴婢母亲留下的。”
“她叫什么名字。”
崔玉桥惊恐地摇摇头,目露茫然,“母亲从不肯提她姓名,仿佛十分害怕别人知道。”
“那她长相如何。”
“奴婢……”崔玉桥惶然地抬起头,“奴婢母亲身上脸上有许多疤痕,就连眉眼也是模糊的。她……她染过瘟疫,都已经被埋了,是奴婢父亲把土挖开救了她,好容易才活的。”
“哪里!”男人喘了口气,“是在哪里挖的!”
崔玉桥吓坏了,低头颤道,“奴婢只知道是鸣燕山。”
“鸣燕山……”男人双目微微失神,仿佛很艰难才说出这三个字,“鸣燕山行宫,那场瘟疫居然有人活了下来。”
男人低下头,原本居高临下的他慢慢弯下腰,捏起崔玉桥的下巴高高抬起,仔细看进崔玉桥迷茫的眉眼,眉心微动,
“你母亲叫素心,柳素心,整个鸣燕山行宫就只有她会制这个香。”
崔玉桥愕然地瞪大双眼,张了张嘴,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35/75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