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随河边,有大片的空地可以安置山民,可傅行简偏要远离,硬是在梁胜财的府宅里安排下了小半的老弱病残,住不下的,也都在他府宅边上搭棚建屋,大冷天的闹得梁家热气腾腾。
近些时候傅行简采了许多木料,可钱还未拨,梁胜财敢怒不敢言,也只得咬牙先接纳下来。
“这狗官。”
还未见梁府大门,谢暄就被两边井然有序,用料扎实的的房屋所吸引,不管傅行简是用什么样的理由让村民下山,但到底也是临时的居所,竟建得感觉比县衙还结实。
“故意的吧。”谢暄暗暗咬牙,“这得多用多少木料!”
他骂完,身上忽然一阵凉意,眉头微跳,眼见着地上云影遮了原本的灿阳,不自觉地抬起头,只见乌云不知何时接连成片,直到最后一丝日光被遮下。
这样的秋日里没了暖阳护身,心头竟忽而凛寒,牙根没来由地微微酸软,心忽然跳得躁动不安。
自从到了这里,一直无雨的虞县竟好像在酝酿一场风雨,脚边趴着睡觉的一只黄狗突然立起来,一阵汪汪大叫吓得谢暄连退了好几步。
“长寻……”他刚唤出声,眼尾余光一闪,模糊间意外看到一个身影,“王保?”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也暂居在此,那无妄呢,他也在附近?
王保正从这一排排房前蹲坐和呆立的众人中疾步穿过,紧盯着是梁府的大门,目光微有些呆滞,却透着凶光。
谢暄心头一跳,下意识跟上。
梁府内外都住满了人,前院与后面的主宅由一道大门锁住,梁家人都住在后头,隔得干干净净。
王保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谢暄不知道自己慌什么,竟小跑起来。
犬吠依旧嘲哳,一只叫起来,另一只也跟着叫,门外叫了,门内也跟着叫。
一片嘈杂声中,谢暄先看到王保的背影,再往前,是傅行简的背影,他弯着腰,似乎是在查看什么——
“傅行简!”
谢暄忽然大喊,然而一阵惊雷劈下,沉闷的轰鸣由远及近,阵阵炸开,不仅仅是犬吠,脚下一个黑影窜过,谢暄惊得一退,竟是一只硕大的黑鼠。
就这么一晃神,尖锐的叫声与惊呼炸响在耳边,谢暄猛然抬头,眼睛里就只剩了王保手中的白光一道,下一瞬,没入了傅行简的后背。
第82章
“大人!!”
“快,快拿下他!”
“这不是骆台村的王保吗?”
“恩,恩公?”
杂乱的犬吠,惊惶的叫喊,还有那接二连三,摄人心魄的惊雷。
这样多的声音混在一起都进了谢暄的耳朵,嘲哳着,嗡鸣着,直到一声兰时撕开了神识,他才蓦然惊醒。
谢暄发现自己正在竭尽全力地平伸着双臂,竭尽全力地挡在傅行简的身前,他的眼里再没有别的,就只剩下那柄被高举的利刃上,触目惊心的红。
一小股鲜血从刀身蜿蜒向下,悬于刀尖,然而瞬息之后王保目眦欲裂地被按倒在地,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傅……傅行简!”
谢暄直到现在才敢回头,他慌忙地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猛然推开,踉跄着几乎跌下台阶,
“长寻!带他走!”
“你这个草菅人命的混蛋!”王保忽然大叫,“就是这个混蛋狗官勾结山匪杀了我们全村人!”
四周拥上来的,围得密不透风的村民忽然静了,他们愕然地看着悲愤到几近癫狂的王保,又探究地看向已经跪倒在地,靠两名衙役才堪堪支起身体的知县大人。
“就是他将我们村的人全部集在一起,在中秋那天晚上屠杀了全村!”王保剧烈的挣扎使他身上的衣服散落开来,腰间一道新鲜红艳的伤痕触目惊心,“我也被砍了一刀,落入随河被人救起才捡回一条命……”
他的脖颈上铮鸣交错着架起两柄刀刃,可他仿佛没了知觉一般用力抬起,下颌瞬间被割开,鲜血淋漓,
“骆台村……十三户人家……除了我全都没了!”
人群忽有中有一个男人高声道,
“这是骆台村的王保没错,我们都在矿上上工,他们村的人中秋前突然都让回了家,之后就再没见过!”
“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火光不,我就说是骆台村那方向的,烧了整整两天。”
“我想去查看,结果通往骆台村的桥竟然断了,没能过去。”
议论声乍起。
谢暄听得心惊,却根本顾不上,他甩开长寻扑到傅行简身前,又记起伤口在身后,慌忙起来查看。
“没……我没事。”
谢暄闻言低头,手臂上紧握的还是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可不若以往总是使力托着他,这次是往下坠,坠得他心也直直沉下去,
“他扑上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惊叫声,我躲了。”
谢暄在傅行简貌似平稳的声线中听出了隐忍的轻颤,他抬眼看着自己,瞳孔似乎在抖动,眸色却如往常一般镇定,“只是伤在肩膀,不会有事,你先回去。”
“不……”谢暄随着傅行简的注视而冷静,他深吸一口气,双眸渐渐凝起,无视身旁骤然而起的,来自村民一浪高过一浪的叱责,“我刚才见了杜锡缙,他知道了。”
傅行简眸光一闪,没有说话。
“长寻。”谢暄抬起头,“你现在立刻快马追上杜大人,告诉他傅大人遇到麻烦,求他帮忙。”
说完他下意识地去看傅行简,他同样举目,眼中血丝遍布,眸光却是肯定。
“去吧。”
长寻立刻点头,寻机从躁动的村民中闪身而出。
“你……”
“那天我救下的就是这个行刺的人。”谢暄看着他愈发苍白的双唇,声音强压下害怕的颤抖,“我来试试。”
傅行简仍没说话,然而手臂上微松,是他缓缓放开了他。
谢暄深吸了一口气。
周围的村民七嘴八舌,愤怒已是一浪高过一浪,衙役的那点儿威仪早已岌岌可危,他站起来走到王保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下,注视着他,
“王保,你凭什么说是傅大人。”
“恩公……”王保看到谢暄,满身的戾气陡然消退,可愤恨却不减,“我见到那个穿着绿衣兽补子的官了,我看见他给了山匪头子一大笔钱,说是事情办得好,傅大人赏的!”
“确认是山匪?”
“当然!”王保看向周围,“龙脊山里那群匪徒,这三个村子的谁不认识!”
“这几日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又在躲藏,那是在哪里碰到的他们。”
“我躲在一间无人居住的旧屋里,他们说话时就刚好在窗外,我偷偷看到的。”
谢暄有冲动想问他无妄在哪儿,却又不敢提,眼下看王保对答如流,又被挑起了如此巨大的仇恨,那个山匪应当是真的。
问到这里,谢暄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但王保盯着他,村民也因好奇而停下谩骂静静看着,他心头发紧,想着怎么也得拖延到长寻将杜锡缙请来,尽快将傅行简送去就医。
“你说的那间旧屋在哪儿。”
傅行简的声音蓦地自背后传来,语调沉着,不怒自威,周围霎时间连细碎的议论声也不见了,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那边,看了,却又不敢直视,眼睛不自觉地躲避。
谢暄也马上回头,只见一直在他身边的县丞刘鸿才搬了一把椅子扶傅行简坐下,肩上还披上了一件大氅,除去眉头微锁,脸色苍白,乍一看他似乎真的没受很重的伤。
傅行简抬抬手,王保脖子上的刀撤下,被两名衙役抓着肩膀提起来向前了几步,跪在台阶下。
王保双目赤红,却仍答道,“在永民巷。”
傅行简微微一滞,似是一口气顶在了喉间,他喉结艰难一滚,才又说道,
“你的伤一看便是受过妥善救治,而永民巷是虞县百姓居住聚集之地,人多眼杂,你说你是躲在其中,那如何医治,又如何喝水吃饭。”
谢暄今日外头披的棉布披袄,窄袖,那闻言骤紧的一双拳无遮无拦地映在傅行简眼中,随后,一直紧盯着傅行简的他转过头去看王保,即使背影仍能看出紧张。
王保则也是先看谢暄,那眼神竟似在看谢暄的脸色。
谢暄一双眉狠狠拧在一起,眼神中满是警告,王保怔怔收回目光,答道,“得好心人搭救,不便说出姓名牵连了他。”
“好。”傅行简也将目光从谢暄身上收回,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而问道, “那我问你,永民巷可热闹?”
“热……热闹。”王保没料到会问这个,有些诧异。
“怎么个热闹法?”傅行简继续问道。
“巷子里似乎……似乎有早市,天未亮就听到有做买卖的动静,一直持续到日落。”王保道。
“你既然听到,那就说明你所躲藏的那间空屋紧邻着集市,从天未亮一直热闹到天黑。”
王保点点头,称是。
傅行简一阵轻咳,不过刚起,喉间微微一吟,咳声乍止,谢暄的心随着这断掉的咳声蓦地跳空了一下,霎时间急出了满额的汗。
他按捺住去查看傅行简伤势的冲动,而是回头,郑重地看了他一眼道,
“我来问。”
傅行简抬起看他,眼尾泛着忍耐的红晕,双唇微抿。
就在谢暄以为他一定会不放心而拒绝之际,他竟轻轻点了点头,握在扶手上的手紧绷着,后背微微靠向了椅背。
谢暄双唇微颤着,强迫自己稳下心神,略一沉吟道,
“如果你口中那名官员要与山匪相见,为何既不在深山,也不在府衙,偏要在热闹的永民巷,在你家窗下密谋此等大事?”
“这……”
王保愣住,他当时听罢是又惊又怒,满心满眼全是家人横死刀下的惨状,豁出一条命也要为全村报仇雪恨,那里还能思考这些。
“更何况就算他们在闹市里做此等秘事,那为何还偏要指名道姓地提到傅大人?”
王保噎了噎,一时无言以对,双唇颤了颤,道,“可杀了全村的就是官,他身为知县,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鲜血不断从王保的下颌涌出,胸前衣料已吸得饱满,红得刺眼,他却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似的,
“恩公您救了我,您是好人,可不要被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官给骗了!”
“你……”
“他当然不会被骗!”
漫漫人群中,一个陌生的男声不知在何处高喊,瞬间掩过了谢暄的声音,“他可是咱们这位知县养的娈童,当然会向着他说话!”
娈……娈什么?!
谢暄震惊地朝声音传出的地方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哪里能分辨出是何人所言。
“看他,外头套个棉布披袄,里头露出来的那是什么?”
“像是绸缎!是绸缎!”
谢暄低头,这才发现方才心急动作太大,衣领不知何时扯开了一个口子,傅行简这件改小了的银鼠皮小袄正泛着锦缎所该有的,淡淡的光,边缘处是细密的,如细银针般的银白色绒毛。
他脸色微变,一把将衣领收紧,可仿佛从四面八方,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声喝着,怒骂着,
“不管骆台村是不是他干的, 就是他把咱们赶出村子,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是不是要把咱们也一起聚在这里都杀了!”
“与其等死,不如就趁现在把这昏官和他的走狗都杀了!”
谢暄的脸色瞬间煞白。
第83章
谢暄猛退两步,愕然惊恐。
竭力高声的怒喝,势成水火、步步相逼的话锋,在阴沉破败的天幕下每个人脸上尽是灰沉,心头的惊惧映在每个人的眼中。
杀……杀了官?
他们愤怒,憎恨,谩骂,可占据在心底最深处的,仍是对权势的畏惧。
仿佛被掐了脖子,每个圆瞪的眼睛里既有被挑起的亢奋,又有害怕的踯躅。
一个短暂的,一触即崩的寂静。
谢暄不敢回头去看傅行简,他屏住了呼吸,轻声,缓缓地抬起了后脚,近乎无声地向后挪动。
他极力让自己的气息沉稳,眼神平和,可唯独背后却是一阵阵地发麻,哪怕不回头,谢暄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焦灼如炬。
瞬息间这一方院子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也许只差一个呼吸,一个咳嗽就会天崩地裂。
阴云迫顶,灼烫的脊背倏冷,谢暄微微一颤,惊觉傅行简为什么不说话,他一定有办法解开这个困境,他不会眼看着自己手足无措,可他为什么不说话?
谢暄再也忍不了了,他不顾一切地转身,然而眼底映出的,却是傅行简从椅子上倏然滑落的身体。
“傅行简!”
骇然卷起全身的血一起轰然涌上头顶,那原本的恐慌和害怕如同被这阴风卷走的枯叶一般飞逝不见。
谢暄飞扑过去,想用自己的肩膀挡下他坠地,蓦然而来的重量将他的膝盖直接砸在了石阶上。
咚地一声,谢暄的心脏跟着震动,疼痛并未如期而至,皮肉仿佛是一层与自己无关的厚甲,麻木而僵硬。
人群开始骚动,仿佛他的飞扑,他的惊骇都证实了刚才那些教人将信将疑的流言。披袄已经彻底散开,灰蓝色的棉布盖不住泛着光华的锦缎,就这么明晃晃地映在每个人眼里。
又是那几个声音,他们此起彼伏地怒骂,字字切中要害,村民眼中原本的惊疑不定,原本的恐惧畏缩如同火堆中为数不多的湿柴,被挑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蔽日的熊熊烈火。
“你,你们要是胆敢伤了朝廷命官可不是杀头这么简单的,要诛九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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