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思开始对周围的暗流涌动有了反应——但她仍然没有抬头打量,仍在看书。
大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书,也觉得她看得太过入神,应该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细碎的杂念变得越来越放肆——“哎,听说她是我们学院的绩点第一哎!以前总是逃课,居然能拿到那么好的成绩?”
“她还是香港人呢,听说他们的成绩都比我们差很多呢!居然还第一名,不会是作弊吧?”
“笑死,你们可别乱说,人家逃课归逃课,你知道人家去干什么吗?人家去逸仙大学旁听呢!果然不一样!”
“都不知道她现在在看什么,果然跟我们这种普通人不一样呢!”
叶九思发觉高中时屏蔽所有杂音的功力已经衰弱了——他们说话的内容,到底还是搅乱了自己的心,她合上书,站起身到卫生间去。
见叶九思有动静,大家倒是吓得都安静下来。一阵烦躁之余,叶九思忽而开始焦虑——被大家嚼舌根,说明自己被关注,她开始恐慌摔倒后窘迫的姿态。
大一学年主要是文学史、古代汉语、现代汉语等文学院的核心课程,还有教学原理与一些杂七杂八的课程,基本靠背,叶九思把备考的重心放在了教学原理上,文学专业课全靠自由发挥。靠着深厚的功底,她第一学年的成绩好得出乎意料。
但第二学年,教育实践课程被纳入到她的课表中——虽然她高中时,也曾给同班同学讲解知识点,只是听的人,基本都是熟识的人,发挥起来还会比较舒适。但现在不一样——台下都是陌生且充满审判的目光,这会紧紧束缚着她。
师范技能课占据了整个早上,老师是一个戴细边框眼镜,眉目温和慈祥的短卷发女教授,全身上下充满刻板印象中“语文老师”的气质。她开口说话,娓娓道来,不卑不亢,润物细无声中就抓住教室里所有同学的注意力。
连叶九思都忍不住放下书,仔细地听这位教授讲课。不过,就算她的眼光落在教授身上,依然会走神——叶九思被教授那温柔却坚韧的气场给打动,心跳微微加速——如果她也能成为这种女性?
“我们首先来请一位同学,试一下说课。”教授拿着花名册,语速有点慢,“我听说你们上学年的第一名,是个香港籍的学生是吧?我很好奇香港人会怎么样讲我们内地的语文教材。”
教授点了叶九思的名字。
叶九思如梦初醒,吓得轻轻叫了一声,颤抖地站起来,眼神有些躲闪,腰背都没有挺直。周围响起笑声,隐隐约约的。
“你对哪一篇课文印象最深刻?”
叶九思挠着头,皱起眉头,脑子一片混沌,半天想不出一篇课文——她感觉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在语文课上接触过教材课文,所以根本想不起,也非常实诚地告诉教授。
教室里有同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扮猪吃老虎?就装呗!”
“那你要不讲讲我们刚才聊到的《济南的冬天》?”
这是老舍的一篇经典名篇,叶九思倒是很熟悉,但脑内的想法太多,一时间抓不住核心和主线。并且站在讲台上时,面对着台下几十双并不捧场甚至不友好的眼光,叶九思也头晕目眩,一时间透不过气。
简而言之,茶壶嘴倒不出饺子,讲得磕磕巴巴的,眼神躲闪,语速太快,语调太平,咬字又有些含糊。
叶九思到了脑内彻底空白时,结束了这漫长的15分钟讲课。教授温婉地笑了一下,说:“以前不太习惯上台讲课?不过现在就要你们讲得绘声绘色也是太为难你们,这也是你们学习的目的……慢慢来,以后会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让我们为叶九思同学这一位‘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鼓掌吧!”
或许是给教授面子,大家的掌声都很猛烈。
星期一的课程结束后,叶九思却坐在教室里,没有要动的意思——直到手机震动一下,是陈七月叫叶九思一起去饭堂吃饭。
陈七月要补大一的学分,几乎每个晚上都要上课;《暗虹之光》的新学期组稿还差一份访谈实录没到手,没办法校对。一时间,叶九思无所事事,又想起早上教学实践课的教授,她转身便到学长学姐们练习讲课的小教室,站在一个角落暗中打量他们讲课的内容,还有台上的仪态等。
或许是受到教授的影响,叶九思观察得很投入,等感到疲倦时,发现已经晚上十点四十几分。
叶九思回到“七仔思乐居”时,陈七月也刚从图书馆回来。还有蒋士颖,他刚刚把社团的一些访谈记录收集好,准备给叶九思做编辑,也急急忙忙地送过来。赶到的时候,他松了口气,说:“幸好没迟到。”
“来都来了,要不我们出去吃个宵夜吧?”陈七月本着爱屋及乌的心态,抬起手臂,一把把叶九思勾入自己怀里,对蒋士颖说。
叶知柔上次和褚之劲极致亲密,以扫兴终结,但之后却对他念念不忘,但她没时间再见褚之劲,心里一阵发痒,总归不安分。
她一直在盘算着——叶九思这个堂妹背后有什么秘密?难道她真的和那个跟她一起的女生有猫腻?不知不觉,叶知柔把车子停在夜宵一条街旁边。
三个人买了一大袋烤肉串,正大快朵颐时,蒋士颖忽而感觉一阵温热而潮湿的,带有男孩子气息的风吹过他身旁,一抬头,发觉是穿着背心短裤、满身是汗,正在长跑的褚之劲。
褚之劲认出了他们三个,但他却赌气地装作没看见,跑开了。
蒋士颖大喊一声:“褚之劲!你没认出我们吗?”
褚之劲只感觉心跳漏拍,停下脚步,与他们相迎。蒋士颖打量着褚之劲——江逢的脸在蒋士颖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又成了一个个标签,纷纷贴在褚之劲身上。他满腔寂寞与炽热,如果能承载于褚之劲身上,倒也有几分逼真,让蒋士颖安抚内心躁动时,更加透彻。
蒋士颖伸手捏了一下褚之劲的手臂,说:“哎哟!橄榄球队还挺锻炼人的哦?”
褚之劲跟着笑了,本想说什么,叶知柔却飞奔出来,紧紧地抱住了叶九思,脸颊还在叶九思的肩窝里蹭,眼睛却打量着周围的人。
陈七月和褚之劲都一阵错愕——叶知柔凭此认定她的猜测是对的。出乎意料的是——叶九思竟然皱起眉头,猛地挣扎,想要甩开她。
如果叶九思喜欢女人,那不应该能拒绝自己的魅力——叶知柔这样想道。转念一想,或许是叶九思心虚,担心情欲外漏,穿帮了?
第76章 【78】2005·彩虹面
2005年6月。
“七仔思乐居”的主卧里,叶九思手上拿着演讲稿,对着镜子还在念念有词,心跳的速度非常快,快要吞噬她的身体。
清晨的和煦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穿过零零落落的树影,落在她们的脸上。陈七月手上拿着彩色眼影盘和眼影笔,一层一层地给叶九思的眼周抹上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蓝色、紫色的眼影。
——眼里有彩虹。
叶九思过了一遍演讲稿,对陈七月说:“七仔,我还是好紧张。”
陈七月不紧不慢地放下眼影盘,给叶九思那张涂满粉底液和散粉的脸上,用晶莹剔透的颜料画上一道彩虹色,说:“思思,你要相信你自己,你这一年,几乎每天都在练习讲课,当众演讲对你来说,问题不大。”
陈七月说完,取下了叶九思刘海上的卷发器,用手捋了一下叶九思的头发,让它们更蓬松些。叶九思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盖住胸脯的长发蓬松而微卷,脸颊皮肤白皙又透亮,还有夸张的颜色点缀着。
跟自己往日清汤寡水的模样不一样,已经不像自己——她突然挺直腰背:“平时练习讲课,台下都没有人的,现在下面都是人……但台上的讲的那个,又不是我,所以有什么关系呢?”
“这才对嘛!”陈七月的双手放在叶九思的肩膀上,捏了一下,笑着说。
逸仙大学彩虹社经过两年的运作,影响力越来越大,甚至有经费在六月性少数骄傲月上举办一场大型的宣讲活动。
叶九思代表社团的校外代表,上台宣讲。
陈七月坐进副驾驶位,关上车门那瞬间,说:“我看这个活动应该在下学期开学的时候搞,这样才能招到更多新学生吧?”
叶九思启动车辆,一边摆动方向盘,一边说:“这个月份对我们来说,有特别的含义,不能随便改的哦!”
陈七月没说什么,跟着叶九思钻进逸仙大学的大礼堂——穿过狭窄又厚重的铁门,里面却无比宽敞,周围崭新无比,金光灿灿。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整个会场却并不嘈杂,彩虹旗挂在了墙面上。
社团的工作人员围在电子器材设备前,抓紧时间调试设备。叶九思再次拿出稿纸,把它抱在怀中,尝试脱稿演讲,但并不成功,念了两句还得看稿子,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陈七月轻轻抚摸叶九思的背,说:“没关系,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我都会听的。”
叶九思点头。
轮到叶九思演讲时,她把手稿放在面前的讲台上,双手握着麦克风,深呼吸一口气,抛开稿件的条条框框,说:“我们生来都一样。我是什么性别,喜欢什么人,并不会影响我是什么人,我们能做什么。”
这句话是演讲稿里没有的,她说完之后,忽而没了气,停顿一下。在这空档,排山倒海的鼓掌和欢呼声扑向叶九思。
宣讲会开始前,整个礼堂只有舞台有一片白色的光,观众席一片黑暗。
曾经给她压迫感的一双双眼睛,埋没在阴影中,仿佛消失于她的世界中。续上一口气后,叶九思继续说:“所以,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强调性别?要重男轻女?要排斥不渴望跟异性交配的人?”
那欢呼声变得越来越放荡,还夹杂着吹口哨的声音。
“我们能够理解,人需要一点优越感,来维持自己的心情。但过硬的实力,可以是优越感的来源。”叶九思舒展开身体,手臂抬高,面对着茫茫人海,“但他们的优越感从哪里来?性别!性取向!这是与生俱来,难以改变,得来也毫不费力,但他们只有这些!正是因为他们脑袋空白,什么也没有,只能靠这些来维系他们的生存!”
礼堂的天花板快要被激动的声浪掀开。
叶九思又做出停顿——经过这一年的演讲训练,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演讲的语速要放慢,适当给出停顿和空白,让听众消化。
此时,她的手脚发软,激动得呼吸急促,胸口和鼻腔都支撑不住——所有一切,超乎她的预料。她快速瞄了一眼稿件,收起刚才刻意高昂的声调,又握着麦克风,平静地说:“我相信能坐在这里的各位,不一定都是性少数,但一定都抱有一颗平等博爱的心。这种博爱的最高级阶段是怎样的?就是抛开一切的标签。”
“我们生而就是人,而已。谢谢大家!”叶九思说完,从讲台前走出来,来到舞台正中央,深深鞠躬——足足有五分钟,因为掌声和欢呼声经久不绝。
坐在第一排的陈七月,感觉血液都被周围一层一层卷起的热情给点燃,直至猛地冒出气泡,沸腾起来。
这两年在省师大的学习,学校的师范底色让陈七月身上刻上了更深的安守本分、不敢逾越界限的痕迹。原来其它学校的大学生,竟有如此活力。
最近学校公布了公费交换生项目——对象学校除了英美地区、港澳台地区的名校外,还有国内的其它兄弟院校。陈七月一直抽空研究这个项目,看中了台湾大学——听说台湾的高校的期末打分都很高。
陈七月在法学院刻苦学习了一年,绩点排名全学院18%,看起来还可以。但省师大的保研名额,只有全学院学生数量的10%,这意味着她离保研还有一定距离。她已经为了绩点,心力交瘁,但始终还差一点点。
就一点点。
眼下,去台湾交换,是“弯道超车”的好机会。但一切计划,都仅仅只是在脑内盘算之中,从未与生活的空气碰撞。
因为陈七月已经预料到——当叶九思听到她的计划,一定会面露难色,说:“咦——陈七月,你这个人很功利哎!”
想想就头皮发麻——还是不要跟叶九思说。但是这趟交换之旅很有诱惑力,叶九思也迟早会知道的。经历了刚才这场宣讲会后,陈七月多了一个浪漫的理由,罩在自己身上。
叶九思从台上下来后,还在大口喘气,坐在陈七月身旁,用力地把头扎在了陈七月的肩窝里。
陈七月这才发觉——叶九思全身都在颤抖,头发、前额、脖颈还有后背全是一层细密的汗水。
“七仔思乐居”今晚没有开大灯,而是开了幽黄又有些暗沉的落地灯,喇叭正播放着萨克斯风音乐。
叶九思从冰箱里拿出一支香槟;陈七月从速冻层拿出冰块,用铲子舀出一些冰块,倒进四只高脚香槟杯里,滚了一下又把冰块倒进水槽里。冰镇过的玻璃杯被叶九思斟上浅黄色的香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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