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回萨菲罗斯并未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他垂下睫羽,牵扯着佣兵的手掌贴住自己因疼痛而紧绷的脖颈,沿着那些无力自愈的粗粝伤痕缓缓摩挲。
起初佣兵以为对方并不清醒,是在下意识模仿孩童病中寻求“父母”爱抚的行为向他撒娇。
但随着被冷汗打湿的睫羽颤颤掀起,那双空洞而幽绿的眼眸缓缓睁开,嘴唇艰难蠕动着做出“亚祖”发音的口型,克劳德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努力向他表达着什么。
如果说萨菲让他抚摸伤口的行为不是为了获得抚慰,那最大的可能性就要他注意到此刻自己身体的症状。细胞坏死,免疫崩溃,凝血困难……一切线索在他脑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于脑海中亚祖那张彻底毁容的面孔。
“被‘饥荒细胞’一点点馋食身体的滋味,一定不错吧?”对方那句讥诮的言语在他耳旁重现。克劳德感觉自己像是于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什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大脑中浮现。
忽然,皮卡猛地一个减速,令车内猝不及防的众人差点儿摔作一团。
“发生什么了?”克劳德伸手撑住前座靠背,迅速抬头,顿时一头庞然大物透过挡风玻璃充塞了他的整个视野。
漆黑鳞片刮过水泥地面,狰狞长尾缠绕钢铁桥梁,坚硬的钢筋在那虬结肌肉的挤压下逐渐扭曲变形,庞大的羽翼、背鳍犹如一面风帆遮天蔽日,给面前这辆渺小如蝼蚁的皮卡无比震撼的视觉冲击,来自地狱的罪罚之龙“巴哈姆特”降临于这个世界。
冷雨狂流中,作为其召唤者的两名杰诺瓦子体站立于黑龙头顶。
亚祖依旧死死捂着他血流不止的面孔。正如克劳德觉察到的那般,此刻他的身体状态与被注射针剂后萨菲罗斯何其相似,免疫崩溃造成细胞坏死,自愈能力抑制导致凝血困难。
或许这就是卡达裘向路法斯所说的那句话语“长子的死亡,就是母亲的重生。而我们三人,将为此不惜代价”背后所表达的含义。
被杰诺瓦强行催生出来的他们为了能够对抗萨菲罗斯,的的确确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
而亚祖此刻所承受的一切就是这份代价的真实写照——“饥荒细胞”是一把双刃剑,那种可怕而暴虐的破坏性不分敌我。当它被亚祖以自身脊髓孕育出来,尚未被运用到敌人之身,就已经开始反噬母体。
因此,当“饥荒”成功觉醒的那一刻,亚祖的生命已然开始倒数计时。
但可悲又可怕的是,杰诺瓦子体们并不为此感觉到怨恨——至少亚祖是这么认为的。出于对母亲的爱,让他可以无条件地接受这场命定之死。
但心智比两位兄弟都要低幼的罗兹,显然无法如他这般从容面对。狗熊般魁梧的大汉坐在旁边掩面哭泣,引来亚祖不满地呵斥:“哭什么哭,我们马上就要将胜利献给母亲了,你不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罗兹痛苦地甩动着头颅:“你觉醒了‘饥荒’,卡达裘觉醒了‘瘟疫’,只有我……只有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觉醒出‘战争’。”
“而你就快要死了,卡达裘也是,他也……你们付出了那么多,只有我他妈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办不到……”
亚祖垂头看向罗兹。在他眼中,这个鲁莽又愚蠢的兄弟像是只被人无情抛弃在雨水里的大狗,颤抖着,哆嗦着,无助且无力地悲鸣着。
若是往常时候,他必要顺着罗兹的话语,狠狠奚落对方的确是个毫无价值的废物。
但此刻,他仿佛只是在安静注视着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然后他缓缓俯身,伸手摸上罗兹的肩膀,十分突然地给了对方一个用力至极的拥抱。
罗兹顿时表情茫然,不知所措,双手不知道该放哪里似的僵在半空。
他们三人就像是一窝孵化的蛇崽,时常为了争夺资源、地位与母亲的宠爱相互吵闹撕咬,天然的竞争关系令他们鲜少出现这般温情的时候。
然而此刻,亚祖不但抱了他,还态度温柔地拍了拍他肩膀。罗兹那粗野大条的神经罕见地从对方沙哑的嗓音里听出了某种无法明言的疼痛。
“总是哭哭啼啼得像什么样子,我们三个总要留下一个陪伴母亲,以及见证最后的胜利。”
“行了,振作起来,我的兄弟。任务尚未完成,还不到我们松懈的时候。”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被一道骤然亮起的锋锐白光刺痛了双眼,仿佛一道贯穿天地的闪电撕裂了天幕。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一柄被抛飞上空中的纤薄太刀,旋转着折射出整座城市夜晚的光芒。心头猛地涌出一阵强烈的不安,视线脱离夜空,迅速投向依旧在高架桥上全速狂飙的古董皮卡,而那两个令他感到不安的源头不知何时已出现于车辆顶棚。
克劳德低伏着身体,右手扣住车顶。背后的萨菲罗斯将整副身体的重量全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他们肢体纠缠,皮肉相贴,迎面而来的狂风吹拂得眼球生疼,霓虹闪烁的大厦在道路两侧飞逝而过。
佣兵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将此刻自己的身心完全交托给对方,就仿佛他们是一种共生关系,自己的肢体便是那人残破躯体的延伸。
下一秒,他们共同抬手,接住了落下的正宗,然后……八刀一闪!
汇聚了天光雨光的锋芒在众人轰然面前破碎,犹如水银炸开般泼洒遍整座高架桥,将维持桥梁稳定结构的所有钢缆尽数斩断后,再汇聚成斩断路面的最后一刀。
轰隆!整座高架桥在撕裂与悲鸣中彻底塌陷,带着皮卡、追兵以及盘踞桥上的巴哈姆特一同沉了下去。
※※※
火光,震动与轰响,今夜的米德加注定无法入眠。仿佛旧神罗焚烧之日的景象跨越了整整6年的时光,再次降临于这冷雨狂流的一夜。
暴怒的巴哈姆特冲破废墟,抓碎建筑,冲着周围发出恫吓的咆哮,四处都充斥刺耳的警报与惊恐的尖叫。
[注意搜寻周围痕迹,发现目标报告坐标。]
[注意搜寻周围痕迹,发现目标报告坐标。]
神罗部队通讯器的公共频道内传来急切指令,一股强烈的不安与焦躁在被派遣来猎捕雪崩组织的特种兵们之间无声蔓延。
他们当中并非全是感染者,也有听命行事的正常人。而那些正常人搞不清楚当前发生了什么,公司为何突然与雪崩反目,又与外星异种们合作。或许有人想要质疑、抗议,但又在身旁那些“不正常”的同僚的威慑下,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就在气氛越发压抑沉重之际,公共频道内忽然传来一声尖锐警报。
[报告,发现目标,坐标132,344,297]
[报告,发现目标,坐标132,344,297]
高空中一道炽白光束从直升机上打落下来,照亮桥梁残骸堆叠形成的隧道,一台伤痕累累的皮卡在两辆摩托的护送下冲了出来,朝着离开米德加的方向加速疾驰。
得到指令的特种兵们停止思考,犹如倾巢而出的黄蜂,朝着目标追索。而杰诺瓦子体也同样驭使着巴哈姆特振翼飞起。这头暴虐凶兽的眼中完全没有友方的存在,黑翼扇动间直接令不少直升机受闯坠毁。
那辆皮卡犹如吸引鱼群的诱饵,牵扯走所有追兵的目光,令这片被摧残至不见原貌的区域终于安静下来。
淅淅沥沥的冷雨与薄雾弥漫的黑暗重新笼罩住废墟。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10分钟后,废墟中一块不起眼的石板被人小心推开一道缝隙。在确定猎捕部队全部撤走后,克劳德带着萨菲罗斯离开了他们的藏身之地。
克劳德没有回头,既然做出决定,他就不会浪费巴雷特他们豁命争取的时间。
他的目标是第六区的边缘地带,那里藏匿着一座萨菲罗斯从宝条那里继承来的秘密研究基地,里面保存着神罗公司出产的最为先进的生物技术设备。
克劳德现在正在使用的这副肉壳,以及萨菲罗斯的那些复制体,都是从这个秘密研究基地培育出来的。
此时此刻,两人的状态十分糟糕。
在勉强使出“八刀一闪”后,萨菲罗斯整个人就像是耗尽了能源般的人偶般,全然无力地伏趴在佣兵肩头。他的身体像是冰块,又湿又冷,心跳与呼吸几乎微不可闻。被雨水淋透的银发纠结成缕地黏着在寡白透明的皮肤上,令他看上去像是缠在佣兵身上索命的女鬼。
为了避免对方继续失温下去。克劳德顺路捡了一块防水布,将它当做斗篷披在肩头,将萨菲和自己的身体包围严实。
有了防水布的防护,佣兵的体温终于不再快速流失,而是在赶路的行动中蒸腾成潮湿的热气,一点点温暖着萨菲罗斯冰冷麻木的残肢。
而这样的装扮导致两人形象看上去十分古怪,在昏暗巷道内远远望去,仿佛出现于都市怪谈中的畸形怪人,令撞见的行人不免加快脚步,低头躲避。这倒也方便了克劳德不想惹人注意的打算。
当他终于离开受到战斗波及的区域,来到有人气的街区,听见沿路商铺、住房的电视、广播里传来信号中断,插播一条临时新闻的声音。
也不知道杰诺瓦或者神罗那群家伙以何种方式取得了雪崩据点内的影像,他们通过近地卫星向整座城市播放了萨菲罗斯成功治愈丹泽尔的清晰画面——不是所谓的专家推测,也不是谣言般的捕风捉影——当看到重症病人身上的黑色斑块在前英雄的碰触下消失无踪,男孩苍白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虚弱的身体瞬间恢复健康。如此活生生的奇迹出现在眼前,被死亡阴云笼罩已久的城市整个轰动起来。
哪怕克劳德随意路过一座酒吧,都能听见关于如何猎捕萨菲罗斯并从他身上提取药物彻底治愈瘟疫的讨论喧嚣热烈——就仿佛他们口里的那个男人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某种价格高昂的珍稀药品。
佣兵藏在防水布下的手指缓缓攥紧。他清楚,现在他们已经来到悬崖边缘。在这样一种逐渐令人不安的狂热气氛中,他背起正被通缉的萨菲罗斯,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人群集中的地方。
他们一面躲避人群,一面穿越工业废品堆积成房屋、街道与桥梁。在经历整整半个多小时的跋涉后,终于到达那座地下研究所的入口。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用生锈铁皮搭建而成的仓库,出于隐蔽性考虑,宝条将研究所的入口设置在了这座堆满废弃材料的不起眼仓库深处。
而当克劳德将仓库大门打开,却看到了一群瑟缩在黑暗中的陌生人。应该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发现这座废弃仓库后,将之当成了临时落脚处。
在见到克劳德这个不速之客后,他们表现得像是警惕又受惊的流浪猫狗,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彼此间距离。
克劳德没有打扰他们的打算,只装作自己也是前来躲雨的流浪者,沉默谨慎地朝着仓库深处走去。
忽然,一道清脆的童声打破了仓库内的寂静:“您背上背着的人是英雄萨菲罗斯吗?”
克劳德几乎下意识握住正宗刀柄,扭头看去发现是一个与丹泽尔一般大小的女孩。她太过瘦小,皮肤黑斑密布,又蜷缩在杂乱堆积的纸箱间,娇小的身体与纸箱的影子整个混为一体,以至于从旁路过的佣兵竟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存在。
而从她的视角向上看去,又刚好能够钻进防水布里,瞧见萨菲罗斯被银发纠缠的半张侧脸。
女孩看见佣兵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她高兴起来,天真烂漫地指了指收音机,里面正响着通缉萨菲罗斯的广播。然后又珍而重之地把揣在怀里的某样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陈旧的人偶,但十分干净,显然女孩对其十分爱护。克劳德认出来了,那是神罗曾经发行的特别纪念款萨菲罗斯人偶。
女孩声音尽管微弱,里面充斥的希冀与渴望在安静的仓库内层层回荡。
“英雄真的像是广播里说的那样,能够治愈我们吗?”
第53章
“英雄真的像是广播里说的那样,能够治愈我们吗?”
女孩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安静的仓库里,任何轻微的动静都足以吸引旁人的注意。克劳德察觉到有目光朝着这个方向投射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他后背上游弋。
或许是为尽快脱身,又或许他被拧紧的神经把保护萨菲罗斯列为第一要务,他几乎是本能地脱口否定:“你认错人了,孩子。”
但一个机灵的小家伙没有那么容易说服。她举起人偶,浑圆眼瞳里充满了不服气:“可是被你藏在背上的那个人,有和英雄一样漂亮的绿眼和银发。”
见女孩有了要跟他争辩的架势,克劳德竖起食指贴于嘴唇,无奈地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他膝盖点地,半蹲下身。手指捻住防水布边缘,犹豫片刻后,略微掀起一条缝隙。他害怕伤痕、残肢与血污吓到幼崽,只让人从朦胧阴影间稍微窥见一点受伤异种的模糊轮廓。
“只是稍微有点相似而已。毕竟英雄可不会像他一样,像只脏兮兮的、从街头随便捡来的流浪猫咪,不是吗?”
女孩顿时被说服了。在孩子单纯的世界里,英雄确实应该一直干干净净,闪闪发光的。
“好吧,大人们说我有时候总说胡话。”她嘟囔道,颇为沮丧地摸了摸怀里的人偶,“爸爸说我只是普通的发烧了,很快就能好的,但我知道他在骗我。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里住进了一群小老鼠,它们一直在啃咬我。”
说着女孩皱起鼻子,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小脑瓜:“最近它们已经跑进了这里,我马上就要被它们吃空啦。”
克劳德顿时怔住,为女孩用天真言语描述出的那种痛苦。
他仔细观察起这个孩子,她的皮肤除了存在典型的星痕感染黑斑外,还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与细汗,这说明对方一直处于持续性低烧状态。
而且除了这些外显的症状,似乎还有某种不可见的东西入侵到了她的脏腑。哪怕是这般简单交流都能令她开始咳嗽气喘。克劳德甚至能在她发声的时候,听见从肿胀病变肺叶中延伸出的浑浊杂音。
——跟丹泽尔一样,这孩子也是个星痕晚期患者。
当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克劳德胃部顿时抽筋般地痉挛了一下,对于自己的欺骗感觉到一种无法遏制的自我厌恶。
但理智又无比清醒地告诉他,这是最优的选择。
这不仅仅是出于想要保护萨菲罗斯的私心,更是因为如果放任其继续聚合,以自己背上那家伙的糟糕状态,大概率将当场失控……然而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他真的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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