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公坛门口,一位白发老妪身披灰白道袍,坐在靠背竹椅里轻摇蒲扇,在廊檐阴影下纳凉,眼睛时不时朝伯公树下的案发现场瞥一眼。此人名唤妙云居士,是伯公坛的住持,为伯公坛的正常运转奉献半生,如今已年过古稀。大抵修道之人都有青春永驻的不传之法,元媛初次见到妙云居士,真不敢相信她是位七十三岁的长者。倘若染黑满头银发,就算她声称年未半百,恐怕也不会有人生疑。
为了保护案发现场,避免泄露调查进展,警员们将警戒线又往外扩张了十五米,伯公坛正好围拢在警戒线内,保住了妙云居士的清净。
元媛越过伯公树下的第一道警戒线,朝伯公坛走去。
“居士。”元媛来到檐下才发现妙云居士旁边空置着一张靠背竹椅。
“请坐!”妙云居士挥手示意元媛落座。
元媛将竹椅拉到身边,在妙云居士左边落座,二人相距半米。
第二次见面,元媛还是会为妙云居士的“青春常驻”感到震惊。妙云居士有张圆润的娃娃脸,肌肤苍白紧致,笑的时候才有皱纹。她很爱笑,脸上总挂着殷殷笑意,眉目慈悲,周身自带佛光,让人不自觉想要步步亲近。
“您看过案发现场了吗?”元媛忍不住使用敬辞。一般情况下,面对罪案嫌疑人,元媛通常会采取比较强硬的态度,率先在气势上压制嫌疑人,为自己取得先机。但是在妙云居士面前,元媛非但说不出狠话,就连声音都变得轻柔许多。
“没有。”妙云居士摇摇头,不知从哪里又取出一把蒲扇,递到元媛手边,“扇一扇更凉快。”
“高力扬,”元媛一字一顿,力求发音准确,“居士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她接过蒲扇,扇一扇,闻到了艾香,是艾草熏香的味道,极具辨识度,盖过了庙里的香火味。
“是褚建顺带回村子里的那位好朋友吧!”妙云居士着重强调了“好朋友”三个字,明亮的小眼睛眨了眨,狡黠地透出少年般的青春活力,“听说是个大明星。”
“他拍了几部口碑不错的电影。”元媛忍不住想起宋与希,双颊一红,“你们见过面吗?有没有说过话?”
“你有他的照片吗?昨天早上有个陌生年轻人来庙里上香,临了还供奉了三千块香火钱,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如果有照片的话,我可能认得更清楚些。”
“有。”元媛拿出手机,在网上搜高力扬的照片,搜到一张电影的正面定妆照,就是和宋与希拍的那部现代爱情喜剧电影。他在电影中饰演宋与希的哥哥,只有三句台词。
妙云居士戴上眼睛,仔细看了会儿照片,说:“没错,就是他。昨天早上八点不到,”她似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风湿病困扰了我好多年,有个信众见我腿脚不便,每天早上八点都会准时来庙里帮我干点儿活,煮个早餐,打扫下卫生。昨天高先生来的时候,信众还没到,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三千块的香火钱是怎么回事?他需要您帮什么忙吗?”
“他说他是褚建顺的朋友,听说了褚建顺拆掉伯公坛改建度假村的事情,认为此事会冒犯神明。希望我收下这笔钱,在伯公坛被施工拆除之前,替他们多多上香祈祷,乞求伯公宽恕。”
“除了他自己,他还要为谁祈福?”
“褚建顺啊!不然还能是谁?”妙云居士尾音稍稍拉长,语气俏皮,“他是个虔诚的人,可能和他的职业有关吧!那个圈子里的人似乎都挺迷信。”
“怎么说呢?”元媛的第一反应就是宋与希可能经常来祈福。
“伯公坛偶尔会收到一些来自外界的捐赠,”话里的外界是指南岸村以外,“外面的人通过网络知道了伯公坛,偶尔就会通过网络进行捐赠。捐赠时可以备注祈福内容,我会手抄下来在坛前烧颂,而大部分——百分之八十以上备注内容都是祈求影视作品顺顺利利、演唱会门票大麦,或者某剧收视一路长红等等。”
话里话外都没有提到宋与希,难道和宋与希没关系吗?元媛决定求证一下:“居士,您知道宋与希吗?”
“宋与希啊!”妙云居士顿时眼前一亮,声调上扬道,“我看过她反串演的那部电影,就是破天荒头一次——女演员反串拿影帝的那部,她真的太棒啦!演什么就是什么。”
元媛愣住了,她是完全没有料到妙云居士竟然还会看电影,简直就是个行走在潮流一线的弄潮儿居士。
“您没有见过她吗?”
“我已经二十几年没有离开过南岸村了,怎么会见到她呢?我老了,风湿病把我困在了南岸村。”
“昨天早上您跟高力扬交流的时候,他看起来状态怎么样?”
“困!他看起来很累,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打哈欠,眼底黑眼圈特别重。其它的就没什么异常了。”
“来给你帮忙的信众有没有遇到他?信众有没有跟他说话?”
“没有。他听到信众在外面喊话的声音,就匆匆从后门避开信众走掉了。”
“我能见见那位信众吗?”
“她就在里面,要不要我喊她出来?”
“不用。我进去找她聊几句就行。您好好休息!”
元媛将蒲扇还给妙云居士,转身迈过门槛,往屋里走去。伯公坛只有一进院子,围屋格局,当中有个敞亮天井。天井后面是正堂,堂上供奉着伯公神牌,牌前香炉上插着三根供香,烧去了三分之二。厨房、信众食堂以及解签处在进门左手边,右手边是妙云居士的禅房和一间小客厅。
信众在客厅里清扫地面,忙得大汗淋漓,汗水浸透后背,映出个蝴蝶深影。她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妇女,其貌不扬、不善言辞。元媛和她聊了两句,很快就知道她和案件没有关系,便没有深聊。
元媛没着急离开,而是在伯公坛内转了转。她走到厨房,电饭锅里冒着米饭清香。道教是不需要戒荤腥的,所以午饭的备菜里有鲜鱼鲜虾也不足为奇。
元媛在厨房后面找到了一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挂着门闩但没有拴上,轻轻往外一推,门就“嘎吱嘎吱”敞开了。高力扬昨天早上为了避开信众,应该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门外是一片规整的小菜地,菜苗刚刚冒尖,元媛认不出品种。元媛走出木门,试着复刻高力扬昨天离开的路径。她把门关了回去,才发现门后倚着一把锄头、一双胶鞋和两把鱼叉。胶鞋是男式的,锄头上沾着泥,鱼叉却很干净。
元媛不觉得奇怪,南岸村是个三面环海的小渔村,村民大多捕鱼为生,鱼叉是必不可少的捕鱼工具,家家户户随便都能拿出来四五六把鱼叉来,伯公坛有个一两把鱼叉也尚属正常。
妙云居士瞧见元媛从后门方向出来,乐呵呵招呼道:“你找到后门啦!”
“菜地打理得真好,地里种的是什么?”
“鲜黄豆。”
元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厨房飘来米饭香气,提醒她时间不早了。
第6章 出逃计划
现场勘察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才结束,鉴证人员分批撤离南岸村。
一整个下午,元媛为了筹备专案组,忙得团团乱转,哪吒的风火轮都能给她抡冒烟,所以根本抽不出时间来询问嫌疑人。
鉴于受害者高力扬是公众人物,他的死亡引起了媒体和社会的高度关注,同时也就引起了警署高层领导的密切关注。
元媛陆续接到了一位副总警司、两位警司、两位总督察和三位高级督察的电话,每个人都对案件调查工作表达了独到见解,并且都说得很有道理,却没有任何实际用处。
最后,还是顶头上司楚真真最善解人意、最理解基层需求,在其最大权限内,支持元媛组建一支包括元媛在内的六人专案小组,元媛任组长,有权指定专案组成员。
元媛第一时间递交名单,人员包括:倪英玮、李明明和顾玉宁,还有两个名额空缺,元媛暂时没有想到更合适的人选。以她宁缺毋滥的性格,她决定任由名额暂时留着。
顾玉宁是首席法医,元媛把她纳入专案小组名单有很大的私心。因为这样一来,在高力扬案调查期间,元媛对顾玉宁就有优先支配权力,有关高力扬案的检测工作也能优先得到处理,避免和别的组为了抢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而吵得面红耳赤。
法医科和侦查科分属两个领导管理,而且顾玉宁是首席法医,论职级要比楚真真高。楚真真做不了决定,就把报告往上打,上面又再往上打了两级报告,打到副总警司那里才获得了批准。
收到专案小组批准公文的那一刻,元媛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专案组办公室设在村委办公室二楼。村委一楼有一间会议室和两间办公室,日常办公只需要在一楼开展,二楼基本空置。二楼有三间会议室,平时鲜少使用,腾出一间最大的会议室,正好可以供给专案组专用,也算是盘活“废弃资源”,提倡“绿色发展”,践行“廉洁奉公”。
李明明仔细清点办公用品,嘴里念念有词:“黑板、白板、中性笔、打印纸、打印传真机、文件盒、证物袋——”
元媛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驻足远眺。
日落西山渐黄昏。海天远端,一轮亮橘色咸蛋黄染红了海面。
“元督察,晚上和我们村里几个干部一起吃顿便饭吧!”村委书记兼村长褚建励站在村委广场前,仰着头对元媛喊话,“三文鱼合胃口吗?我们南岸村是渔村,晚上吃鱼最合适!”
“老大——”李明明在元媛身后喊了一句,语气兴奋激动。
元媛知道他爱吃生鲜刺身,肯定很想答应褚建励的邀请。元媛觉得没必要扫兴,也没必要自命清高拒绝邀请,便爽快应承下来。商量好晚宴的安排,元媛回了办公室,再次清点物资,确保没有遗漏。
夜幕降临,现场勘察人员都已经载着证物回总署去了。顾玉宁因为被元媛纳入了专案小组,干脆名正言顺地留下来,就当歇口气,省得回总署又被一堆文件材料压死。
就在元媛忙于张罗专案组工作的同时,宋与希的出逃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开展。
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沈曼娜就收拾好了两个人的行李,宋与希清点无误后,沈曼娜一一搬到了车库,塞进自己的手动挡微型面包车里。
车库里有两辆车。一辆是落在宋与希名下的蓝色林肯MKZ,有些记者认得这辆车,因此绝对不能开着它出逃南岸村。另一辆就是沈曼娜的白色手动挡微面,开了十五年,在主人的悉心照顾下,风姿依旧不减当年,而过了今晚,它将成为出逃计划的功勋座驾,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万事俱备,只欠夜幕。宋与希有信心在晚上躲过记者们的眼线,远远地逃离南岸村,避开媒体新一轮无休止的纠缠。
宋与希提在嗓子眼的心脏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放回肚子里,却发现了一件更令她头大的事情。如果事情不能妥善处理,出逃计划绝对泡汤无疑。
宋与希本来心情不错,手里端着盆车厘子,在客厅里边走边吃,意思就是要通过运动消耗车厘子带来的剩余能量。
她已经小半天不敢靠近窗户了,生怕稍有不慎就会被在村子里四处窥探的记者认出来,然而,她终究敌不过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在沈曼娜往车库搬行李的时候,她忍不住掀起窗帘一角,单着右眼,透过落地玻璃窗往外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就在别墅外面,行车道的另一侧,长时间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虽然车窗玻璃上贴了防窥膜,但是由于驾驶员要吸烟,车窗玻璃滑下半扇。宋与希能看到车里有两个人,由于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长相。
宋与希记得抽屉里有望远镜,出海的时候需要带上望远镜,用来观察远处的海面状况,以提前判断风险。宋与希用望远镜看清楚了车里的两个人。司机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脸庞肥大,烟瘾很大,车窗已下落了一地烟灰。
副驾驶则坐着那位上午刚见面的女警探,宋与希记得她姓倪,是自己的粉丝,属于理智那一卦的粉丝,不好忽悠,必须想点别的办法摆脱监视。
监视!想到这里,宋与希将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眉心挤出两道沟壑,漆黑睫毛下的一双深色瞳孔专注而忧郁。
突然,宋与希计上心头,喃喃道:“别怪我,小粉丝。我也是迫不得已。来日方长,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今天,就只能害你失职一次了。”
“宋老师,车子都已经准备好了。”沈曼娜从车库回来,心情异常激动,“趁夜伪装出逃,感觉就像在跟你一起拍电影。《特工M》!”
《特工M》是宋与希拍的唯一一部好莱坞电影,纯暴力堆砌的好莱坞工业化流水线产品,乏善可陈,但票房大卖。影片中最大的亮点就是宋与希亲自登台,跟职业拳击选手近身互博,为此,宋与希苦练散打,并且将其培养成了新爱好。之后经过几位殿堂级散打教练的悉心指点,宋与希已经能名列业余散打拳手的前茅了。
“计划有变!”宋与希脸色凝重,“外面有警察监视我们。”
“警察!监视!”沈曼娜更加兴奋了,她接过宋与希递来的望远镜向外望去,一眼就认出了倪英玮,“倪警探!”她放下望远镜,腾出右手揉揉眼睛,再次用望远镜望出去,“还真是倪警探啊!越来越有拍电影的感觉了。”她兴奋不已,郑重其事地说,“宋老师,接下来要怎么做?B计划是什么?”
宋与希勾勾手指,示意沈曼娜靠近些,沈曼娜连忙凑近,把耳朵伸出去。屋子里明明没有别人,两人偏偏煞有介事地窃窃私语,连电影里演的特工接头戏码都没两人现在弄得这么浮夸、这么神秘兮兮。
第7章 拦路虎
晚上七点,夜幕降临。
海港路上的夜灯渐次亮起,橘黄色灯光柔美而梦幻。有海鸥声从远处传来,空气里能闻到咸腥的海水味。
按照宋与希的计划,她必须和沈曼娜兵分两路。
七点十五分,沈曼娜已经穿上宋与希的衣服,戴上她的宽檐帽,装扮成她的样子,开着林肯MKZ缓缓驶离别墅。
为了确保能够吸引监视警员的注意,沈曼娜故意打开远光灯,出门左转时,特地按了两次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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