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朔执拗地站到晚上,成了落汤鸡,雍容华贵的六皇子,从来没有这般难堪过。
他总是这样,决定要做的事,谁都拉不回头。假如苏景同一直不见他,他能在雨中等到地老天荒。
苏景同认输,放顾朔进门,隔着屏风和顾朔见面。
顾朔从来惜字如金,那天却说了很多很多。从理性分析推断苏景同强求他当嬖人是为了救他、不必去流放,推断到苏景同此刻让他去西北流放,是为了让他避开当下的风云搅动。又从两人幼稚单纯的过去讲到曾经许下的未来。
到最后顾朔红着眼问他,是不是怪他从前冷淡不回应,他从前有苦衷,现在知道错了,他真的错了,别生气了。
他们不能就这样分开。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来着?
“你还挺能给自己贴金,”他的声音飞扬跋扈又尖酸刻薄:“你们聪明人脑子弯弯绕绕就是多,编故事编的不错。”
“给咱们六殿下造成误会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这样,好起来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能给他,玩腻了就懒得多看一眼。殿下可千万别见怪。”
“要你当嬖人,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睡睡皇子,啧,”他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殿下脸不错,活也好。不枉我折腾一场。”
“嗨,不过再好的东西,玩一年也会腻的,咱们好聚好散哈,您打哪来回哪去。当然啦,你尽心尽力待我一年,我也不能太不是个东西,西北那边我打点过了,衣食住行都不用你操心。”
“至于咱俩那点情谊,哈,”他嗤笑道:“我追徐恒时给他买了京中最好地段的酒楼,追薛松时费尽心思找名师教他学剑,追范籍时半夜三更不睡觉陪他爬山看日出,给你弹个琴而已……”他玩味道:“那算个什么?您也太容易心动了。”
“行啦,别这样看我,一时兴起的事,你还当真了。”
“殿下真天真啊,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拼命往好处想?我若真是要救你,多的是办法,干嘛非让你当嬖人,你这一年吃得苦还不够多么?”
“让你当嬖人,是因为我想啊。堂堂皇子,却只能做我的嬖人,任我玩弄,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兴奋吗?”
“嗯?你不信?”他哼笑道:“殿下,你还没搞清楚形势么,你信不信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而我的新宠也不想看见你。”
“重新开始?殿下说笑了,对你我早就玩腻了,哪有闲情跟你重新开始。早知你这样玩不起,我就不找你了,麻烦。”
他不记得顾朔那天是怎么走出摄政王府的,只听说从来没生过病的顾朔在路上病了一场,瘦了一大圈,病好以后更沉默寡言了。
他怎么能说出那些话?
苏景同小声地倒吸着凉气,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胃里直反酸水,恶心想吐,苏景同想侧过头躬下腰吐,身体刚动,就被镣铐牵扯住——他被摆成跪姿,双手反绑在身后,手上的镣铐和脚上的镣铐用一根短短的铁链绑在一起,逼迫他挺起胸膛,他难以弯腰。
顾朔……
一定被伤狠了。
苏景同勉强靠着床柱,无意识转动手腕,让镣铐又一次磨破伤口,尖锐的疼痛冲上大脑,又下移到五脏六腑,于是胃里那点不舒服被更深的疼痛覆盖,变得好接受起来。
等他看到自己,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他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羞辱且伤过他,把他的自尊心踩到泥里……
千刀万剐是个不错的选择。
把他当嬖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很有美感的报复。
又或者……
苏景同在心里轻轻叹气,他怕是这辈子再不想看见自己,兴许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景同的心越悬越高。
潘启推开门,顾朔踏进屋,侧头继续同潘启说话,“江天到哪了?”
“明儿一早进京。”
“明儿下午让他来见……”顾朔顿住。
屋里点着昏暗的烛火,另摆了两颗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鸡翅木莲花如意纹月洞床榻旁跪着个赤身的男人,单薄清瘦,眼上蒙着黑布,仅露出一点鼻头和瘦的有些尖的下巴,锁骨突出,腰腹上有薄薄一层腹肌,不大明显,双手双脚被镣铐绑在一起,足尖和小腿上沾着从手腕上滑下来的血。
顾朔盯着男人的下巴,这下巴,化成灰他都认识。
他气血上涌,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苏景同听到他停下声音,知道是认出自己了,吞了口唾沫,未知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胃又抽抽起来,在体内颠三倒四地闹腾,连脸都扭曲起来。
“陛下?”潘启问。
这一声,如惊雷从顾朔的天灵盖劈到脚。顾朔快步上前,一把扯散了床帏,将赤身的苏景同牢牢挡在床帏里面,单手拎起他放在床上,另一只手扯了床被子将人裹起来。
苏景同胃痛的要命,在狭小的笼子里被折磨了一天白天,又在床边跪了许久,腿脚早麻了,任由顾朔摆弄。
靠顾朔怀里的一瞬间,苏景同有点恍惚——顾朔的胸膛和从前一般宽阔温暖。
顾朔其人,将“泰然自若”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他沦为嬖人的那一年,外面风言风语传了个遍,摄政王府里亦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大皇子他们甚至还上门看笑话羞辱过他,但他始终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不像来当嬖人的,像换个地方当殿下的。
苏景同那年和他爹频繁地争吵,吵完身心俱疲,跑顾朔房间里往他躺椅上瘫着,一言不发。顾朔往往在看书或者练剑,见他来了,便放下书和剑,把他从躺椅上扒拉起来,搂怀里,慢慢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苏景同会把脸贴在他胸膛里,听他的心跳。顾朔的心跳声沉稳有力,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八风不动、处变不惊,通常听一会儿,他的心就会平静下来。顾朔的胸膛宽阔温暖,尽管当时他身为嬖人处境难堪,但那温暖依然能给苏景同无穷无尽的安全感。仿佛跟着这个人,就能安心把一切交给他。
自从决裂以后,苏景同已经有三年没和他这般亲密接触了。
苏景同习惯性地将脸贴在他胸膛,想再一次听听他的心跳,头转动间,苏景同蹭到了东西,扎得脸疼——龙袍上的龙纹。
天下顶好的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龙纹。
苏景同终于从回忆中回神,他这才捕捉到从前的细节,皇家多爱刺绣,难怪顾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穿过带刺绣的衣物——他靠着不方便。现在今非昔比时过境迁,顾朔自然随心穿着。
苏景同将脸慢慢转了回来,手腕上的伤口又在此刻造反,苏景同心脏搅起来似的疼。
第4章 治伤
他一天没吃没喝,早眼花了,顾朔也不肯给他解开眼罩,照旧什么都看不到,他感觉到顾朔从床帏中伸出手:“钥匙!”
很快自己就被顾朔的大手翻了个身,顾朔在解镣铐,镣铐小且厚重,他又自虐似的来回摩擦,镣铐有部分卡在他肉里,鲜血淋漓。
他感觉到顾朔的手停住,似乎有目光在他手腕上寻睃,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后,不清楚手腕成了什么样子,总之应该不太好解开——因为他感觉顾朔的手先去解他脚上的镣铐了。
脚上的镣铐解开的同时,苏景同不自觉动了动腿,他腿是真麻了,完全没有知觉,今天叫镇西侯这没轻没重的玩意儿绑一天,腿差点废了。
有宫人从床帏外递了点东西进来。东西比较长,末端不小心落在苏景同腿上,质地柔软,是素绫的贴肤感。
宫里爱用素绫做亵衣。
这必是给他的。
好心人啊!
苏景同挣扎着想用被捆着的手去接,镣铐被带的动起来,在他手腕上摩擦,结果被顾朔拍了一下后背,“别动。”顾朔道。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苏景同抽抽鼻子,老实了。
他感觉顾朔的手动了,大约是在接衣服,又听到他吩咐传太医,传膳,还叫潘启在屋里多点两盏等,然后去外头等着。
没一会儿,他感觉顾朔在替他穿衣物。顾朔没动上衣——他手还绑在身后,不方便穿,只能先用被子裹着。
等潘启的脚步声消失,门轻轻合上,屋里只剩他和顾朔。苏景同听到扯开床帏的声音,思忖着顾朔大抵是要解开他手上的镣铐了,所以拉开床帏叫灯光大肆进来床边。
苏景同盼着他能给自己解开眼罩,被剥夺视线一天了,眼前黑乎乎的,他想看看自己的手到底怎么了,顾朔怎么如临大敌的样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顾朔,他还没见过顾朔穿龙袍的样子。
周文帝穿龙袍他倒是见过,但周文帝数十年来忙着扮演酒囊饭袋,整日花天酒地纵情声色,身体早早被掏空,又胖又臃肿,穿龙袍也不好看。
顾朔不一样,他习武,身材高大,肩膀平阔,腰腹精瘦,腿修长笔直。
苏景同心猿意马地回想起来,他有一回听到军营里的老油条们闲聊,说六殿下是军营里腿最长的人,有些矮子还没六殿下的腿高。
苏景同将信将疑,顾朔个头高,军队的衣服多数紧身收腰,别是衣服效果吧。后来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顾朔的腿是不合常理的长,差不多高的人粘在一起,他腿比别人长一大截。
不知穿上龙袍是什么样子。
苏景同感觉顾朔从前面给他挂了个披风,反着穿披风,于是后背的手腕被留出来,继而顾朔将他提起来。军营出身的顾朔提他和提一只小鸡崽般容易,轻飘飘拎到了桌子旁。
床边大约光线不好,拉开床帏也黑乎乎的,不方便摘手铐。
他感觉顾朔一直在盯着他的手腕看,仔仔细细看了好多遍。
假使他眼罩摘掉,他会看到他的手腕多么吓人,血淋淋一片,镣铐有部分嵌在肉里,因他来回磨,镣铐上沾着点细碎的血肉,嵌得虽然不深,但他瘦,手腕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这一嵌直接挨到了腕骨。灯下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他感觉顾朔手抖了一下。
唉,苏景同无声无息叹了口气,顾朔可是箭射他胳膊里,能面无表情直接不上麻沸散,直接扯下箭的人,能让他手抖,这得多吓人。
不应该啊……
不就是磨破手腕以后他又来回磨了磨吗?至于么……
而且说疼,也不是特别疼吧……
就是普通磨伤的疼。
苏景同怀疑是不是光线不好,血又到处流,沾得满手都是,所以顾朔看花了眼。
应该没事啊……
苏景同怀疑地又动了动手腕,有这么可怕吗?
“嗷——”苏景同一嗓子嚎出来——顾朔看他又动手腕,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别动!”顾朔道。
苏景同只好老实待着。
没等一会儿,潘启带着太医进门了,皇宫大,又是晚上行动不便,眼瞅着皇帝这边等着,潘启先着人去太医院叫院令来,又想着隔壁长乐宫的康宁侯左正卿已经歇下了,叫人先把长乐宫那边的太医叫了过来应急。若是能看好自然好,若是看不好,看病的光景院令也赶来了。
苏景同听到了三个脚步声,应当来了两个太医。
两个太医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抬头看,屋里的情形实在旖旎,帝王坐在桌旁,怀里抱着个蒙着眼睛带着镣铐的男人,怎么都该非礼勿视。
太医们低着头,小碎步上前查看他的手腕,有个年轻的太医,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景同百爪挠心,他手腕到底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吓到的样子。不会吧?
顾朔将手搭在他头上,“又动?”
顾朔才警告过他,苏景同不敢动手腕,可好奇得很,“你摘了我眼上的布呗,让我看看嘛。”
声音一出口,苏景同都愣了,他嗓子沙哑得像小老头儿。
“咳咳。”苏景同清了清嗓子,今儿是怎么了,不就一天没喝水,嗓子也罢工了。
太医们恨不能捂上耳朵,跟皇帝“你”啊“我”啊的,要么是不知世事,要么是皇宫新来的祖宗。
顾朔瞥他的手腕,血肉模糊的,有什么好看的,没搭理他。
顾朔问:“治疗手能喝水么?”
太医愣住,什么喝水?继而反应过来,陛下猜测取手铐要上麻药,怕上麻药前不能喝水,连忙道:“能!能!”
潘启忙跑过来,取茶杯倒茶,准备给苏景同喂水。
顾朔自然地将茶杯接过来。
潘启没有迟疑,将汤匙递给顾朔。他和苏景同接触不多,只瞧下巴和听沙哑的声音分辨不出来,可观皇帝的态度,再认不出这是苏景同,他就枉为大太监了。
一点温热的水下肚,苏景同舔舔唇,不喝水的时候不觉得难受,一旦开始喝,渴意就铺天盖地叫嚣起来。
顾朔一汤匙一汤匙喂,一杯喂完,苏景同的渴意反而更加明显。
顾朔没给他喂第二杯,一口气喝大量水,只会更渴,慢慢喝才有效。
太医们观察完毕,苏景同的手腕看着可怖,其实和他猜的没什么两样,磨破皮后摩擦了几次,把肉划伤了,又因为他瘦,腕骨处本来就薄薄一层,所以能看到骨头,镣铐卡的位置也不错,在腕骨两端,避开了经脉,没造成严重后果。
总的来说都是皮肉伤。
麻烦的点在于要把镣铐取下来。镣铐和血肉粘在一起,取镣铐的时候难免带下来些血肉,虽然对身体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疼。
麻醉效果好的麻沸散,是开胸腹或者开颅骨才用的,等闲用之,对身体不好。且麻沸散使用前需要禁食禁水。
普通麻药,能减缓疼痛,但效果不算多好。
皇宫里的贵人,都是天潢贵胄,你治疗慢,他未必觉得是你的过错,不一定拿你撒气,但治疗得疼,那就是找死了。
尤其这位和皇帝之间明显有过密关系。
怎么不让贵人疼,是个大问题。
苏景同自小和太医打交道,他爹最轻狂的那些年,全大周最好的名医都在摄政王府,挑剩下的才去皇宫。他听太医半天不出声,便知晓他们在为难,“取吧,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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