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同听到敲门声,一箩筐的问话戛然而止,抬头看到透着光亮的窗户,才惊觉天都快亮了,“呀!”
苏景同赶紧起身离开,“爹你好好休息,我白天再来。”
苏季徵:……
还好没困死。
苏景同倒是不困,他跟着顾朔回房间,躺在床上不老实,眼睛瞪得老大,精神被反复刺激,他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顾朔怕他激动出个好歹来,毕竟体内还有王蛊这个隐患,硬是压着苏景同睡。
苏景同实在睡不着,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嫌地方不够大,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从床头滚到床脚,又从床脚滚回床头,竖着滚完横着滚,横着滚完斜着滚,把好好的一身睡衣滚得乱七八糟到处是褶子。
顾朔失笑,“你是小孩子吗睡觉这么不老实?”
苏景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要是小孩子就好了。”就能名正言顺赖着跟苏季徵一起睡了。
“行吧,苏宝宝。”顾朔用抱小孩的方式,托着苏景同的后脖颈和大腿把他抱怀里,“需要像哄小孩一样哄你睡觉吗?”
顾朔话是这么说,身体已经很诚实地抱着苏景同左右上下摇晃了,小宝宝们都得这么哄着睡。
苏景同臊红了一张脸,“干什么干什么?”
顾朔晃了半天,苏景同一点睡意没有,眼睛睁得更圆溜了。顾朔失笑,“小宝宝的方式不管用,那用成年人的方式?”
苏景同单手抽走顾朔睡衣的腰带,两手攀上顾朔的脖子,探身吻了上去。
顾朔摁着苏景同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床帏散下,遮住春光。
蓬莱人少到,云雨事难穷。
等天光大亮,苏景同终于累到睡着,老老实实缩被子中睡觉。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亲亲他的眉心,把被子拉高,将床帏拉严实,免得有光泻入,自去换了衣裳出门。
苏季徵在隔壁屋等着他。
“睡醒了?”顾朔推门进去。
“不困。”苏季徵显然一夜没睡,他视线在顾朔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顾朔随手拉高领口——苏景同爱咬脖子。
苏季徵一言难尽地看他,道:“军营里收敛些吧。”
“嗯。”顾朔随口应下。
“我儿怎么瘦成这幅鬼样子了?”苏季徵不解,苏景同去西北前明明还是正常体型,虽然清瘦些,但那纯粹因为他懒不爱动,这回看来明显瘦了一圈。
“有心病,肠胃不好,总吃不进东西去。”顾朔看向苏季徵,“有些事我不敢问他,怕刺激他。”
“什么心病?”苏季徵皱眉,他儿子好好一个人,怎么还有心病了。苏季徵本能怀疑苏景同在顾朔那儿受了委屈,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啊,顾朔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等我问完也许就知道了。”
苏季徵明白了,“你想问我什么?”
“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顾朔问,“比如,你们是亲父子么?”
第59章 现实-养父子
苏季徵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朕瞧你们相处,有时候像父子,有时候又陌生得很。”顾朔慢慢道:“人人都说摄政王苏季徵最疼独子苏景同,可朕看景同小时候很怕你,这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正卿说他小时候连哭都要躲起来哭,你说这怪不怪?”
“你就这一个孩子,要说你苛待他,那万万不至于。那他在不安什么?”顾朔问。
“这件事和他的病有关系吗?”苏季徵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顾朔道:“所以他不是你亲生的,是吗?”
关系到苏景同的心病,苏季徵没多否认,“确实不是。”
“我跟你父皇的恩怨,你知道多少?”苏季徵问。
“只道听途说了一些,做不得准。”
“嗯。”苏季徵解释,“我扶持你父皇登基后,交还了手中兵权,让苏家族人退守回老家,不得入朝为官,只做闲散富人,至此,苏家只有我一个在朝的。”
这段历史顾朔知道,苏季徵当年是想好好辅佐周文帝的,他那时的目标还只是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但你父皇不是个东西。”苏季徵冷淡道:“我无正妻,小妾不少,孩子不少,我的孩子要么无法平安降生,要么生下不到半年统统夭折。朝野传闻是我缺了阴德,有此报应。”
苏季徵冷笑:“我有什么缺阴德的,我再缺阴德能缺过你父皇?他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又何曾有遭报应的模样?”
顾朔沉默不语。
“我彻查了府里,原是有人在府里下了毒,就下在姬妾和幼子们常居住的东院里,东院有个小祠堂,日夜燃着檀香,有人在檀香中下了慢性毒,逢年过节姬妾会去祭祖,身上染了毒,我身强体健,轻微的毒不至于毒死我,顶多身体不适,但婴孩体弱,稍有不慎就夭折……”
按照礼节,祭祖时应当由苏家的家主苏季徵全程在场,姬妾只有在仪式的后半程能进来参拜一下,不能多待。
顾朔估计他父皇当年真正想毒死的是苏季徵,但他父皇没想到苏季徵对祖宗毫无敬畏之心,从不去祭拜,姬妾也只敢略拜拜就出门,于是苏季徵毫发无损,只有他的子嗣遭殃了。
“府里不好处理,”苏季徵一笔带过,他府里堪比皇宫,光仆役就有上万人,清理了祠堂,难说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想要让这上万人都查清底细,十分不易,清退仆役也不容易,庭院需要打理,屋舍需要维持人气,都离不了人,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把姬妾养在了其他小宅子里,找心腹守着。”
“在其他宅子里,又出生了一个孩子,我给他取名叫苏景同。”
顾朔静静听着,他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不敢把他带回府里去,你父皇心狠手辣,府里没清理干净前,我希望他能平安。”
“后来我遇到了一场刺杀,也是你父皇的人。”苏季徵道。
顾朔对这件事有点印象,那时他已经进学了,因为苏季徵遇刺,苏季徵大怒整顿朝政,学府停学了几个月——授课的博士们都在朝中另有要职,卷进了这场纷争中。
据说苏季徵替换了十几个官员。
“那次刺杀以后我不能再有孩子了。”苏季徵轻描淡写道:“所以景同就是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我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可你爹虎视眈眈。”
“我为他找了个替身。”苏季徵看着顾朔,“我精挑细选的替身。”
“那孩子和我的景同差不多大,生日略错开几天,这无妨。重点是这个替身命好。”
顾朔隐隐觉得苏季徵要讲到重点了。
“浑天监的国师忠心于我,我请他给这替身看过,他是世上难得的好命,将来当太子的命。”
苏季徵笑:“我那时已经恨你父皇入骨,只想废了他自己登基,这孩子有太子命,再好不过了。我若把他留下当我的孩子,岂不是我有皇帝命?”
顾朔沉默了。
嗯,太子命。
浑天监的国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那孩子的父母只是寻常百姓,在生他之前已经生了七个孩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这孩子生出来要吃要喝,早愁死了,摄政王府的人隐姓埋名来之前他们甚至打算把两个女孩卖给官宦人家当奴婢。有人肯要这最费钱的婴孩,他们求之不得,只要了三两银子,就打算把孩子卖了。我怕他们看出这孩子将来造化非凡,以后纠缠不休,给了三两银子,买断了他。”
“我吩咐人寻了个机会,给了这孩子的父母一点差使,又助他们当上庄子管事,后来又寻借口给了他们庄子土地铺子,如今也算富甲一方。彻底还了他们情。”
“至于那孩子,我带回了府,让他代替我的景同。”苏季徵停下来。
顾朔叹气,现在的苏景同就是当日的小替身。
“我早早为他起好了字,时祯,苏时祯,时之祥瑞。他是我的祥瑞,只等他成年,他便叫苏时祯。”苏季徵说。
“为了掩人耳目,我给了他天下最奢靡的生活,我在所有人面前对他千依百顺,我让朝野上下都知道我视他如命根子。连你父皇都觉得那就是我亲生的孩子。”
“但那孩子自己知道。”苏季徵声音略带艰涩。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的,这孩子从小就聪慧敏感,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分得清清楚楚。”苏季徵停顿了许久,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半晌,他双手捂上脸,疲惫道:“我后悔了。”
顾朔没吭声。
“我起初觉得他只是个替身,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孩子,除了作戏,并不怎么上心。也许就是这时候他发现的吧。我不清楚,我那时对他的关注太少了,摄政王府分东西两院,我除了作戏的时候都在东院待着,他自己和奶妈丫鬟婆子待在西院。他小时候是很黏我的,每天守在王府门口等我下朝,等我一起用膳,还总找借口想和我一起住。”
顾朔诧异地望着苏季徵,苏景同小时候这么黏人吗?他认识苏景同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冷淡得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爱发呆,后来被皇子们针对孤立久了,才慢慢染了一身骄矜的脾气,把摄政王世子的派头摆出来,谁欺负他他就还击回去。
“你是男人,你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从怀孕开始就母爱泛滥,什么都想给孩子。我们不一样,我们没这个感情。总得孩子生出来,慢慢养着,才能有感情。他作为替身来到我身边,我并不觉得我真是他爹,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父爱。”
“我那时忙得很,朝政的事总也弄不完,还要忙谋反的事,实在没空陪他,吃饭还勉强能同他一起,但他烦人得很,吃个饭能喊我八百声爹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吃得极慢,我着实不耐。我若有闲暇时间,还要去外面的宅子见我亲生儿子。他是我亲子,却没享受到摄政王世子的排场用度,我总觉得亏欠他,在他身上投注的心力很多,便更没空陪景同。”
顾朔垂眸,难怪苏景同后来和苏季徵不亲近了。
他最敏感了。
苏季徵的冷淡、疏远,他都能察觉到。
人前的亲近、人后的冷漠,比一贯而终的冷漠更让他警惕。
苏季徵不是真心疼爱,还要在人前作态,苏景同陪他演戏成了习惯,又怎会在旁人面前哭。
“他慢慢不黏我,我只当他是长大了,不再孩子气了,没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要当好我的吉祥物,保佑我当上皇帝,保佑我亲子平安即可。直到有一天,管家告诉我,他去见他亲生爹娘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他亲生爹娘的,他办得很小心,没用摄政王府的人,我也懒得查他是怎么办到的,他有的是银子,街上随便抓个小乞丐都能帮他办事,查这个没意思。”
“我赶到的时候,他和一个中年男人乔装打扮成来庄子谈买卖的富商,中年男人扮演他爹——一个富家公子,他是随着出来见世面的幼子,正在和他亲生爹娘闲聊。从家里有几个孩子,说到当时条件不好,能养大所有孩子不容易,又拐弯抹角聊出他爹娘曾经卖过一个孩子的事。”
苏景同那时候不过九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退。苏季徵很难想象九岁的孩子能有他当时的气场。
“卖了一个?”苏景同双眼“天真”,“是因为没钱吗?”
“是啊。”他爹已经穿上了绸缎做的衣裳,只露出的双手还能看到粗糙的茧子,是当年辛苦讨生活的证明。
“小公子你是贵人,你不晓得,以前可怜得很,一家子吃饭只敢抓一把米,多了不敢吃,吃多了没粮食冬天就得饿死。肚子饿得下地都没力气。”他爹絮絮叨叨讲着过去的事,什么自己天不亮就得和孩他娘下地,什么几个孩子都下河摸鱼,有个孩子差点被水冲走,蝗虫灾年还得抓蝗虫做了当饭吃……
苏景同就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不卖那小子,俺们怎么活呢?”他爹说:“谁家不卖呢。买的人穿得好,鞋子上一点土都没,精贵有钱得很,说不定是生不出儿子想抱一个,去了不会受罪的,俺还开了个高价,足足三两银子。”
“是,卖了挣个活路。就算那孩子知事了,想来也同意,没有眼睁睁瞧着老子娘饿死的道理。”苏景同说。
“对嘛。”他爹欣然点头。
“现在你们条件好了,”苏景同问:“你们想把孩子找回来吗?毕竟是亲生的。”
他爹摆摆手,“要什么要,生下几个月就卖了,早不认识了,叫回来也没用,还得多吃俺粮食。那要是个闺女,还能嫁出去换点彩礼,小子要回来还得给他掏钱娶媳妇,不要不要。俺又不种地了,不需要下地的人了,要回来没用了,俺有其他儿子,有人伺候就行了。”
苏季徵在门外听着,纵使他对苏景同没多少感情,这时候也听不下去了。
“也对。”苏季徵听到苏景同平静的声音,“是不划算。”
苏季徵被这句话击中心脏,那一刻,他觉得他错了。
苏景同这时候不过九岁,他是怎么孤零零地在摄政王府中想明白他不是亲生的,又是怎么不动声色费尽心思找到他亲生爹娘,他和他亲爹聊天时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希望能回到他亲生爹娘身边呢?他听到他爹明明有钱但觉得不划算就不想要他回家时,他是怎么平静地说出那句“不划算”?
有那么一瞬间,苏季徵似乎窥见了苏景同的心,像一片荒芜的沙漠,而他在荒漠中沉默又漫无目的地孤独前行。
“自从把他卖了,俺家条件就好了,什么好事都来了,要俺看,早就该卖了,那小子保不齐是个扫把星穷命,他来俺家,俺家就穷,他走了,俺家就能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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