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听松穿着木屐,往前走了几步,离开窗前,离开那惨白的月光。
他将床边烛火吹熄,黑暗将屋中一切都吞噬殆尽。
“睡吧……”
万籁俱寂。
方无名跪在床脚,捏着某人的足心。
某人不老实地乱动,害得他一直在床上爬来爬去,就为了追那只该死的脚!
奇耻大辱!简直奇耻大辱!
“方大公子,本阁主怎么瞧着,你似乎不大乐意伺候呢?”
废话!
“怎么会呢阁主大人,您多虑了”,方无名把一辈子开心的事都追忆了个遍,才能勉强维持笑脸,“无名能伺候阁主,那真是三生有幸啊。”
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缠上你这么个阴魂不散的混账王八蛋!
伺候你……
骂娘的念头被方无名压下,那脚像是故意逗他似的,又换了一处位置!
“阁主大人,您能别翻身了么”,方无名忍无可忍地爬过去,抱住脚踝不让秦时知再乱动,“无名的膝盖都要磨破了……”
“哦?想让本阁主疼你?”
疼你妈,要不是你!老子……
“是啊……求求阁主疼疼无名吧……”
“方大公子今年多大了?”秦时知捏起瓣橘子,美滋滋放入口中。
“十四……”
“那不就得了,你又不是小孩,本阁主可不稀罕你,本阁主向来只爱吃细皮嫩肉的小娃娃,你这老皮老肉,磨破了又怎么样,反正本阁主嫌瘆牙,不稀得吃。”
怎么什么话都能让他听见呢!
这个秦时知到底在他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方无名实在没忍住,捶了床板一下。
“哟”,秦时知立马坐起来,“吓死本阁主了,本阁主神志不清,一时竟然忘了那卷宗放哪里了!”
草!
方无名看着某人怀里封条的一角。
那不就在你怀里吗!
“方大公子的脾气可真令本阁主害怕,算了算了,本阁主还是另寻他人伺候吧——”
“不…不要”,方无名以最快的速度爬过去,一把搂住了秦时知的腰,“阁主……无名求求您了,无名身世您也清楚,如果不能报仇,无名……”
“那关本阁主什么事?”秦时知刚要嘲讽两句,就见一双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卷宗的一角,然后用力一扯!
腰带散开了,卷宗被抢走,人也消失不见了。
“有意思”,秦时知也不追,只不紧不慢摇着扇子,摇着摇着就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一定是小家主想本阁主了,念叨着呢~”
方无名猫着腰回到了自己的厢房,没敢点太多灯,只点了一根蜡烛,还用手拢着,尽量不泄太多光出去。
他小心翼翼撕开封条,抽出里面的纸张。
越看,越感到心惊胆寒。
“我……错怪他了吗……”
方无名一行行扫过去,寻花楼买卖消息很讲信誉从来不屑弄虚作假的,那个秦阁主更是骄傲得紧,没必要骗他。
丞相府的覆灭,其根本原因在于方丞相动了不该动的利益,皇帝本就忌惮,加之有人告密,最终导致了方家满门抄斩。
而那时候蒲听松还未掌握朝局到如今的地步,那一日蒲听松不过是路过,一时兴起放了他一条生路。
那时候他跟在蒲听松后面,自然无人理会他什么身份,就这么混过去了。
说起来倒是帝师大人救了他一条命。
可他的亲舅舅,他母亲的亲弟弟,为什么要告诉他,是蒲听松导致方家灭门的呢?
方无名把纸张放在烛火上,让它很快燃烧成灰。
这件事还有很多疑点,他还不能大意,不过刺杀的事暂且可以先放一放了。
翌日,膳厅依旧放了两把椅子。
江弃言咬着包子,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却不在食物上,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方无名看。
方哥哥为什么一直盯着他先生看呀,还一脸做了亏心事很内疚的神情。
这神情他可太熟悉了,他自己就是常常这么看先生的。
难道方哥哥做了什么对不起先生的事吗!
不行,他一定要问清楚!
蒲听松完全没看方无名,也懒得在意方无名用什么眼神看他。
他只是戳了戳鼓起来的小脸,忍不住笑了几声。
“怎么光往里塞,却不往下咽呢?”
蒲听松故作叹息,“为师饿着你了?这般狼吞虎咽……”
啊?他没有往下咽吗?江弃言呆愣了一瞬,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两颊。
啊!想得太专注了,他真的忘了咽……
江弃言的脸很快烧起来。
先生会不会觉得他很傻啊,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笨蛋啊……
“总那么盯着旁人看,为师大抵是要不高兴的。”
江弃言连忙闭上眼睛,摇头,表示自己不看。
于是头顶又传来一声笑,“心里想看,也是要不高兴的。”
江弃言连包子都不要了,放回碗里就把头埋进了先生的臂弯里。
好像在说,他除了先生谁也不想。
于是那笑就变成了叹息,“这么在意为师啊?”
“嗯……最在意先生。”
“你啊,你最乖了”,蒲听松夹起那个咬了一半的包子,喂到江弃言唇边,“来,啊……”
江弃言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只,却谁也不敢看,只是确定了包子的位置,啊呜一口咬走,便又闭上了眼睛。
第15章 无以为报
吃得太急,有点噎着了……
江弃言正憋得小脸通红,忽然感到一只大手放在了他背上,面前还被递了一杯水。
江弃言赶紧就着先生的手喝了一大口。
是温热的。
先生可能是怕他喝水呛着,直到看着他把水咽下去,才轻拍着后背给他顺气。
是一声低叹,“看来为师还是需给你备些零嘴儿了。”
其实不用,在先生这里,每顿都能吃饱的。
闲暇时间也并不会饿。
江弃言忽然有些明白,从前在皇宫,先生为什么总是用一些吃食来“奖励”他了。
恐怕先生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现他总挨饿了。
可先生并没有点出来伤他的自尊,只是默默用这种方式给他开小灶。
先生一直在默默用心照顾他,细致了到骨子里,每一言每一行,当时不觉得,过后才知那其中藏着多少良苦用心。
可先生不说这些,先生从来都不说。
江弃言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弄得他喉口有些胀痛,还没吸两口气,眼泪就蓄满了眼眶。
没能流下来,他微微仰头,那有些咸味的苦水就倒流了回去,还把他给呛着了。
“咳…呜咳咳……”
于是那低叹变成了长叹,蒲听松把他搂进怀里,拍着他背的手温温柔柔的,一刻也不停。
好像根本不知累,又好像这点累在先生眼里并不重要。
先生满眼都是他,先生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担忧,“怎么还能被自己的眼泪呛着呢?”
“小弃言啊,为师已经教过你了,吃饭的时候不许落泪的。”
可是,他只是觉得太感动了。
感动的同时,又隐隐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先生如此的地方。
他这个徒有其名的太子不受宠,他连让先生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先生对他的好来的太没有理由,又太突然。
他便心中总是不安。
这样的不安一直持续到了年前。
府中下人正在忙着换桃符,门口的灯笼已经替上了大红的,福字贴了满院。
蒲听松在廊下坐了一会,看他们忙着。
余光忽然捕捉到拐角处有个小脑袋。
蒲听松收回目光,只作不知。
小宠物最近在躲他,可又不是完全躲着。
总是偷偷在某个角落里远远看着他,一旦被发现就会落荒而逃。
今日的第八十五次偷窥。
蒲听松在心里默默计着数。
再有一次,他就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了。
蒲听松无声轻笑,站起来,拿起搁在窗台上的书卷,转身去了假山后面的亭子里。
江弃言说到底还是并没有真正全身心信任他,蒲听松心知这事不能急,有再多反复都得耐心应对着,一点一点消解。
他悠悠然坐在亭中,烧了壶茶水,一边品茗一边看书,一点都没有要看一看寿山石后面的意思。
先生不急,江弃言却有些急了,他就躲在石头后面,可先生怎么迟迟不发现呢?
先生为什么不叫他过去呢,明明只要叫他,他就会过去的。
江弃言眼眶有些微红,他知道自己有些怯了,他其实也不想躲着先生的,可是……
可是不知道如何接受好意的时候,人就是会下意识拒绝、逃避呀。
“唉——”茶杯碰在托盘上的声音很清脆,吓得他一抖,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难过,“为师有那么吓人吗?”
不是的……可是……
“给你塞了糖也不吃,兜里都满得放不下了”,蒲听松背对着他,拿起茶杯饮了一小口,“攒久了就要吃不成了,再要这般,下次见面便不给了……”
“不要……”他闻言眼眶更红。
就是怕以后不给了,才舍不得吃啊。
“那你过来行吗”,先生好声好气跟他商量着,“准备躲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但其实,还没有做好要接受这份太过头的宠溺的准备。
方哥哥今天教了他一点东西,也许可以帮到先生。
他不想,真的很不想,平白无故就受先生恩德,却不能回报分毫。
可他又纠结,因为这份温柔真的太让他向往。
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烛火,其实也可以不要的,大不了摸黑,大不了碰壁。
但拥有过了,知道它的好了,就想永远拥有,不让它熄灭啊。
“你过来”,蒲听松坐着转过身子,语气已不再是询问了,“过来,站这。”
江弃言轻轻抖了抖,他知道的,这种时候,是不能拒绝的。
他慢慢从石头后面出来,一步一步慢腾腾走到先生面前,站在离先生很近的地方,然后低下了头。
紧握成拳的手指被掰开,手心里忽然多了颗蜜饯。
“买了零嘴就是给你吃的,家里又没有别的小孩。”
有的,方无名。
有的,先生只要想,随时可以捡其他小孩回来。
江弃言攥紧了蜜饯,手颤着,要往兜里放。
说到底,是他太没用,所以他随时都可以被替代的,不是吗。
明明是他自己求着先生留下方无名的,可先生真的把方无名留下了,他却觉得好不安。
先生要是腻了他,那方无名就会代替他,成为先生最宠的小孩对不对呢……
方无名知道的好多,明明都是同龄人……
“先生……”江弃言勉强露出笑容,“我…我给先生按按头好不好,方哥哥教过我了,先生可以让我试一试吗?”
凡事都该有代价的,可先生什么都不要,他如何能安心?
蒲听松看了他良久,才缓缓开口,“方无名近日与你说过什么,是吗?”
笃定的语气啊。
那天他拿着糖,想分给方无名。
方无名却对他一拱手道,“小公子美意,无名本不该拒绝,只是若接了这糖,帝师大人恐要将在下扫地出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于是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与方无名一样,都是没有根的浮萍。
能不能留下,是受先生主宰的,先生若不想要他,也能随时将他扫地出门不是吗?
“先生……”江弃言没有回答蒲听松的问题,他只是试探着,一点点往先生膝头爬。
“先生熬了好多天了……头疼不疼?”
“江弃言”,腰忽然被圈住,“你觉得为师与你是什么关系?”
先生呼出来的热气撩着他的耳朵,弄得他有的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不…不知道……”
其实知道的,屋子的主人和借住屋檐下的关系。但他不敢说。
“你唤我一声先生,我”,蒲听松停顿了一下,“是你的师父。”
“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教你东西是为师的责任。”
“为父者,无论庇佑亦或照顾,护你便是我的义务。”
“小弃言。”江弃言寻声抬头,就见先生的眼睛里有温柔的碎光在浮动。
“你啊,你跟他们不一样的。你心疼为师给为师按头,为师会高兴,但你若是怕为师丢弃你而讨好为师,却大可不必。”
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江弃言在心里重复着。
我不用讨好先生,因为我是先生家的小孩,跟其他野孩子不一样。
“还按吗?”似是玩笑,蒲听松把头低下来,让坐在腿上的小家伙能轻易够到。
“要按的!”江弃言伸手,捂住先生的太阳穴,“我…我想让先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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