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并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两位老祖宗那些大部分已经永久埋藏在历史里的恩怨。
世人只当太祖给雕像戴佛珠是因为怀念。
但这些,蒲听松是知道的,寻花笔记中记载了很多被刻意销毁的真相。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会更恨。
太祖设帝师制,果然圈了蒲家生生世世。
一代又一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每一代帝师都告诉自己的后代,江家对他们有恩,皇恩浩荡,他们应该尽全力报答。
蒲听松只觉得好笑。
位高,但不权重。
一个帝师虚名,一声不轻不重的先生,就可以骗他们去做皇帝铲除异己揽权的刀。
可敬,但可笑。
蒲听松收回视线,摸了摸江弃言的头顶,“陛下不必紧张,今年县试是陈安命题,他这人忠厚善良,不会故意挖坑为难考生,仔细些便可,拿个案首不难。”
江弃言站着没动,安静让先生摸了好一会,直到先生的手收回去,他才走进圣院,回头最后看了先生一眼。
文相在不远处等他,圣院中的文相与朝堂上的文相截然不同。
朝堂上的文相是个精明圆滑的官场老油条。
可在这圣院里,文相一身素衣,满身书卷气,在这里,文相褪去了所有伪装,仿佛只是一个朴素的读书人。
江弃言跟着他,文相带他进了一间学室。
里面只有一桌、两椅。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等他坐下,文相行礼后才坐在他对面稍远的位置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外礼部终于来人送了一沓试卷和一叠白纸。
江弃言一张一张翻看试卷,不禁皱了皱眉。
先生怎么没告诉他考题这么多啊!难怪要考一整天!
这么厚,里面起码有上千道了!
江弃言想了想,决定先作诗,等写完这些题目恐怕他都要精神萎靡了,哪里有灵感写诗!
他抽出诗题,越看眉头越紧。
只见上面只有四个字:春华秋实。
这题目……未免有些过于简洁了……简洁到他都不知道陈安想表达什么,是单纯写景,是复杂一点借景抒情,还是有教化意义的寓言还是什么。
这四个字太笼统了,而且从古至今关于它的诗作太多,想要出彩就很难很难。
江弃言想了一会,把诗题先放到一边,转而开始用心答那些众圣经典。
他还是低估了考题的数量!因为那些题目陈安的用词依然很简洁,那么简洁的语言,那么密集的排版,居然还能出那么厚一沓,可想而知里面究竟有多么恐怖的含题量。
所以先生当年十二岁就那样学识渊博了吗?
而且先生县试那年出卷人是文相,文相最喜欢出些偏僻处考察学子是否用心精读。
可苦了那一年的考生了,甚至很少有人能得乙以上的评价。
先生那年好像是双甲。
想要拿到双甲,诗词先不论,答卷必须无一错漏字迹工整没有涂改才行。
江弃言甩甩头,将打扰他思绪的某人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他渐入佳境,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写下答案,答案前面贴心标了题号,每换一张白纸就在写完的那张最下面编上页码。
两个时辰过去,他都写了四十张白纸了,那一沓题目居然还没过半!
文相轻咳两声,“陛下要喝水吗?”
江弃言确实有点渴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其他考生也能中途喝水吗?”
“可以的,各地县文院每年有三位考官,一位是当地的县令,一位是文院的院长,最后一位是礼部的专员。院长负责监考。礼部负责收发试卷、文具。县衙则会专门派人守着考场,防止有人乱来的同时,也能及时满足考生的需求。”
毕竟要考一整天,想要喝水、出恭、吃饭都是可以的。
会有一位衙门的府兵陪同。
江弃言点了点头,就看见文相对着窗外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就看见进来的居然是左相陈安!
难道说……他也有三位考官,这三位就是三相?
三相监考他一个人?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文相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止,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全,兵部尚书带人在圣院外围了三圈,您的锦衣卫现在至少有二十个人就在我们这间考室的屋顶上,只要臣一有什么不对,他们就会立刻出现将臣诛杀。”
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他考个试?怎么说他也是习过武的,不至于被刺杀……
“这是帝师大人的安排,他不放心您,现在应该就在圣院内坐镇。”
陈安奉上茶杯,顺便瞟了眼江弃言的答卷,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江弃言喝了一口,感觉有点不对,酸酸甜甜的,好像不是圣院的茶叶……
反而有点像……
江弃言沉默片刻,道,“各地文院给考生准备的也是果茶吗?”
还是蜂蜜柚子的……
文相用不解的眼神看了左相一眼。
陈安摸了摸鼻头,“别看我,这是帝师大人用您珍藏的紫砂壶煮的,他听说陛下渴了,就让我送了一杯过来。”
什么?!文相瞳孔猛的一颤!
造孽啊!那壶是他三十年前让官窑烧制的文玩,是用来收藏的不是用的啊!他都没用过啊!
文相的心在滴血,原本平和甚至有点慈祥的脸开始抽搐,扭曲成了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陈安眼观鼻鼻观心,等江弃言喝完,就带着杯子潇洒离场。
徒留文相独自黯然神伤。
江弃言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嘴角上扬。
虽然但是……就像苏仕元说的那样,先生有时候确实有点孩子气。
有点腹黑,但很可爱。这样的先生会让他很喜欢。
疲惫的神经和麻木的思绪似乎得到了安抚。
江弃言答题的速度快了些,差不多又花了半个时辰,终于答完了一半。
江弃言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错漏后便打算用午膳。
这次进来的依旧是陈安,陈安打开食盒,将几碟糕点摆在桌上,传话道,“陛下,蒲大人说委屈您了,等考完回宫他让小厨房给您加餐。”
陈安心里忍不住疑惑,帝师大人的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难道帝师大人会在宫里留宿吗?
陈安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帝师大人留宿宫中,是住后宫还是住养心殿?
无论住哪,好像都很……
很奇怪,还很……说不上来的感觉,陈安觉得自己只是想一想就感到很背德,很见不得人,很……
陈安觉得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什么秘密,还很有可能是什么惊天秘闻!
难道帝师是陛下的男宠……?看着不像啊……
该不会……
第55章 《秋庭》
该不会陛下才是蒲大人的/禁/cao吧!
看起来像。
陈安怀着满脑子疑问进门又带着更多疑问出去。
填饱了肚子,江弃言想了想,将那张诗题拿过来,仔细研读。
春华……秋实吗。
江弃言不由代入了自己,他在年幼时被先生带回家,最终结出了先生最想要的那颗果实。
江弃言深吸一口气,提笔,书写。
两字为题——《秋庭》。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那年秋日,他对着旧烛台织围脖的样子。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cha第二声)。
眼眶渐渐湿润,江弃言写完这一句,盯着它看了很久,才能继续。
东君未许承新露,病骨难禁染晚霞。
似乎也是那一年,他以为自己染上了绝症,黄昏下,他为自己舍不得先生而默默垂泪。
可,一切都是假的。
怎么能是假的呢?明明……明明只有先生对他那么好,为什么是假的……
寒蝉抱叶噤秋实,孤雁迷云失故家。
是先生把他抱回家的,可后来他在一声声温柔至极的哄骗里,终于如一只寒蝉那般,战战兢兢抱着将落的枯叶,再也不敢表露心事。
他像一只孤雁,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找不到什么是真实。
而这,难道就是先生想要的结果吗?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原来先生给他取字讳深,是这个意思吗?
讳莫如深。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江弃言写完,又读了一遍。
《秋庭》。
是春天的帝师府草木深些,还是秋天呢?似乎是秋天多一些,那时候院里满是落叶,庭中栽满白色的菊花,像是哀悼夏的逝去,他便常常看见先生坐在亭中静静饮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似乎是在怀念某位故人。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
东君未许承新露,病骨难禁染晚霞。
寒蝉抱叶噤秋实,孤雁迷云失故家。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不知道先生看到这首诗,能不能读懂他心中酸涩?
剩下的题江弃言用了三个时辰答完,仔细检查过后,发现两处错漏,便把那两张白纸拎出来,单独誊写一遍,按页码叠好,起身示意文相可以收卷了。
文相拿到卷子,迫不及待就看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诗作。
这一看,他眼皮不由狠狠一跳!
恐惊庭树又栖鸦??
是在暗喻他们结党营私吗?
这首诗好像是冲着帝师去的!
“陛下,还有些时间,您要不再另写一首?”文相建议道。
这诗特别好,可以说比《喜鹊喜》要更显成熟得多,但……
好归好,这要让帝师阅卷时看到了,恐怕对陛下不好……
文相都有点心疼他家陛下了,陛下才十六岁,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却能写出这样隐忍深刻的诗作,可见陛下心里承受了多少事。
“不用了”,江弃言径直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先生在哪个方向?”
他有点想先生了。
文相叹了口气,指了个方位,看着江弃言匆匆离去,便取过统一的纸袋,将试卷写上姓名的那角折起来,用封条贴好,然后把它们装进纸袋,就准备去找左右两相抽签看这试卷是秘密送到哪个县。
蒲听松握着一柄不大的紫砂壶,正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添茶,添着添着,后背就忽然贴了个柔软的东西,那小东西还胆大包天伸手搂住他的腰。
蒲听松微微一僵,好险没让茶洒出来。
“怎么?”只是片刻,蒲听松放松了脊背,任由江弃言搂着,温声询问,“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不怎么,想你。
江弃言抿着嘴,垂眸没有说话。
蒲听松叹了口气,“松手,站面前来。”
他其实不想,他只想贴着先生的背抱一会就好。
他不想站先生面前,不想让先生看见他眼中复杂的神色。
那里以爱为底色,欲海沉沦中,还有一艘名为“怨”的帆船在波涛里浮沉。
起起伏伏的,念头很多。
为什么先生不能真心对他好,因为爱他而对他好?
为什么先生的宠爱总是掺杂着不纯的各种目的?
为什么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利用的影子?
那些念头最终汇成了泪珠,浸湿了蒲听松后背一小块布料。
“陛下,臣似乎没惹您?”蒲听松察觉他哭,掰开他的手,把他从背后拉到身前,给他擦眼泪,“十六了,还这么爱哭,是不是只要臣一会不看着您,您就要偷偷掉眼泪啊?”
江弃言仍抿着唇,没说话。
“说话好吗?”蒲听松耐心哄他,“从哪里来的委屈?跟臣说说。”
他还是不说话。
“要抿成三瓣嘴巴了……”蒲听松语气越来越无奈,“松一松,快真成兔子嘴唇了……为什么这么哭,总要有个理由?”
没什么由头,他就是想哭,想哭还有什么理由,理由就是他不高兴。
他一直都不高兴,从先生把他一个人留在遗忘谷那天起,他就再没有高兴过了。
“好,不说就不说”,蒲听松用臂弯将他圈住,“不问了,臣哄陛下便是了。”
蒲听松稍加思索,直接抄着他腿弯把他捞到了腿上,“别哭了乖…陛下……哭那么可怜,怪惹人心疼的……”
那个“乖”字后面的停顿短暂而突兀,就好像原本还要说什么,却半路止住。
江弃言直觉,那应该是一个称呼。
先生刚刚是想叫他“乖乖”来着的。
可最终却改成了“陛下”。
江弃言愈发眼泪汪汪,花生米那么大的泪珠成串往下掉。
蒲听松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一种悲哀,一种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悲哀。
曾几何时,自己好像也露出过一样的悲哀神情。
蒲听松正恍神,就听见江弃言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是一个问句,“这里有人吗?”
没有,不会有人靠近这里,因为他在这。
他知道江弃言的意思。
人前是君臣,人后……
蒲听松把那天晚上江弃言骑在他身上说的话抛之脑后,平静的想:人后你还是我的小宠物。
他的小宠物不喜欢听他叫陛下。
不叫就不叫吧。
“现在回宫还是抱会再回宫?”蒲听松一下一下轻拍着江弃言的背,“太阳都下山了,小弃言的肚子还没饿么?”
饿没饿,摸摸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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