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顶东头滚到西头也行,从梁上滚到草地上也行,沾一身草叶又落入水池中任发丝随波逐流也行,在哪都行,怎么都行。
他就是……他就是想要,很想要这份疼爱。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为什么格外想先生,为什么念头格外荒唐糜乱。
相思如那碗年幼时的红豆粥,熬的时间太久,满屋子都是甜腻的香。
情,也是有味道的。
是跟那些粥一样的浓稠甜腻味道。
于是陷在其中,就如方饮了粥,身上发起热来,烫得人皮肉发痒。
此夜格外孤冷,格外漫长。
千山之隔,东南方向,某群山中。
夜过,天微白。
蒲听松眸色沉冷,看着手下人收拾最后的战场。
大半年来的经历仿若一则传奇话本,里面的波澜起伏听客只能窥见二三。
但,已经结束了,全部结束了。
蒲听松坐在临时搭建的茅草屋前喝着一碗凉茶,明日……不,今日便可班师回京。
茅草屋里,江北惘被绳索捆着,蒲听松嫌他吵,拿抹布堵了他的嘴,这会屋里正有一阵没一阵传出喉咙里的咕哝声。
这些日子一直在山里找人,离驿站远,有一段时间不曾给他家小陛下回信了。
怕是急坏了吧。
蒲听松想着这些,眉眼不自觉温柔些许。
等他回京,当众处理了罪帝,漠北那边应当会消停几年。
可以安安稳稳过几年好日子了。
闲暇时坐亭观花,慢慢看四季交替,听夏雨冬雪把岁月落成一段静好的天音。
也许,那时候……
他可以试着接受江弃言所期待的未来。
这大半年来,内阁和庙堂上的事或多或少他都听见了一些。
更多的是他在民间走动,亲眼见证了绥阳的欣欣向荣。
不可避免的,他的内心开始有一丝松动。
江弃言确实是跟旁人不一样的。
蒲听松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往茅草屋里瞥了一眼。
很不一样。
大相径庭。
不过仍需考察,小孩子的话不能轻易当真。
蒲听松摇摇头,他如今是相信江弃言不会轻易伤害他了,但他绝对不相信江弃言能有多爱他。
笑话。
跟他谈爱还不如跟石头谈。
他绝无可能回应。
好好做一世君臣便罢了,江弃言表现要是一直这么好下去,他便是让权辅佐又何妨。
江蒲两家的恩怨,就在江北惘这里结束,而新一页的开头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情爱相关。
他可以信任江弃言是位明君,可以为江弃言保驾护航,可以出谋划策帮江弃言解决点超纲的麻烦。
却绝不会,至少暂时不会回应江弃言。
被爱是什么感觉,他没体会过,所以不相信。
他无需那点可怜的施舍般的爱意,他只需要掌控一切就行。
一杯茶饮尽,杨将军为他牵马,他干脆利落翻身坐上去。
日头渐渐高升,蒲听松本想给京里回封信,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便只是命令军队跟紧。
此次剿灭拜神会,收容了不少深受其害流离失所的百姓,所以脚程并不快,一路走,一路慢慢安置那些难民。
下山的时候,常将军派了亲信回京送捷报,那之后一行人就再没往京里送消息了。
彼时,谁也不知正是这一疏忽差点酿成大错。
而往后余生,每一次回想起这次经历,蒲听松都会心痛如绞,万分后悔自己为何不及时跟江弃言报平安。
那封捷报最终没能送入皇宫,信使未至护城河前便被一箭穿心。
捷报自然也被取走销毁。
三月初,早朝仍是一片死寂,臣子们脸上的忧虑越来越重,江弃言却反而一改此前消沉,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在维持整个朝堂正常运行。
众臣消极没关系,他直接发布指令,让臣子们一令一行便是。
江弃言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漠北时有捷报传来,东南却了无音讯,他尽量保持镇静,时常提到漠北鼓舞士气,却对东南只字不提。
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
京城多了很多风言风语,传谣之人言之凿凿,一口咬定陛下放弃了东南,巴不得帝师死在平叛途中。
他们小声议论着,“听说帝师大人是赌气离京的,是陛下逼走了帝师大人。”
“我四姑在宫里当差,给那些大人们上茶的时候,听到了一些。”
“哦?兄台消息灵通,速速道来。”
“据她所说,陛下刻意回避东南的消息,就是不想支援!陛下跟漠北徐世子关系好,最近一直在提漠北的战功,看来要给世子封王了,至于东南,陛下收到了求援的急报,却故意压住不让人知道!”
“不能吧?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说来也巧,姑姑托我去护城河边弄些活鱼,陛下最近茶饭不思,就想吃鱼,她说这是长生大公公跟御膳房说的,她正好听到了,就想着表现一下露个脸……”
“说重点说重点!”
“好好好,我那天夜里去钓鱼,你猜怎么着!那河水有一块特别黑,本来晚上河水就黑我也没怎么在意,但是我隐隐约约还闻到了血腥味!我一寻思,就往那边抛了竿,居然钓上来一具尸体!那服饰我见过,是常将军的部下!常将军跟着帝师大人平反,常将军的部下却死在护城河中,你们说,这除了宫里那位想杀人灭口还能有什么可能!”
那人周围顿时一片附和。
这样的猜测越传越多,京官们渐渐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护城河中发现尸体被证实之后,朝堂渐渐也开始有了质疑声。
因为臣子们发现,那猜测不无道理,大部分都跟江弃言的言行吻合。
某日早朝,终于有人出列,当朝质问。
第69章 那支箭,见血封喉
江弃言朝下首望去,是个生面孔,应当是初入官场,才会如此莽撞,当众发难。
他手指无意识轻敲了两下龙椅扶手,思绪就在这一瞬飘远。
这个小动作印象里似乎是先生喜欢做的,大多数时候用来提醒他把注意力放过来,少许时候只是无意识的行为,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含义,无从得知。
他默默蜷起手指,控制着自己不再敲击,把心思收拢好,漫不经心听着下方人胆大包天的“谏言”。
最后那人慷慨激昂,用一番十分冲动热血的批判收了场,“陛下是要因一己私怨葬送整个绥阳吗!就因为您不喜欢帝师大人,就要葬送十几万将士的性命?!您所作所为与昏君何异!”
江弃言沉默着听完,还是没忍住,手指轻敲着扶手。
所以……会不会在某一次,先生这样敲桌面,也是因为无法忍耐什么?
会不会在其中的某一次,先生是在掩饰自己无所适从的事实?
没有人能无所不能掌控一切,所以先生也一样对吗?
他就是那颗失控的棋子,那颗成功荡漾了先生心湖的棋子。
那官员见陛下不答,越发言辞犀利起来,“陛下初掌朝局,龙椅还没坐稳,便要效仿承曦帝残害忠良吗?!臣请陛下给我等一个交代!”
“交代”,江弃言食指慢慢摸了扶手一下,他摩挲着上面的原木花纹,低头笑了一下,“朕去接先生回来,如此可好?”
“朕自登基来,不过半载,兴科举、变新法、行内阁制、削弱贵族权力、提高寒门地位。”
“半年,这是朕半年做出的政绩”,江弃言忽然把目光凝在那人身上,“朕昏聩吗?”
“诸位爱卿大部分都知道,朕是怎么坐上的皇位,又是以什么样的处境,做出的那些成绩。”
“朕想要做到这些,要比正常的皇帝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朕是初掌朝局,你们可以认为朕是趁帝师不在想揽权,朕也确实是如此想的。”
“这龙椅朕坐不坐得稳,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江弃言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朕不觉得需要给莫须有的事作出什么交代,朕与帝师的关系……”
江弃言停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容得你们妄加猜测?”
文相坐在众臣之首,气定神闲喝着茶。
他淡淡开口,“诸位大人,历史上没有哪位昏君会让臣子们早朝时坐着议事还给赐茶的。”
“有些言论到底该不该信,希望大人们稍微动动脑子。”
唉,现在的年轻一辈真是良莠不齐。
太不成熟。文相瞥了那人一眼,看见那人羞愧低头,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太过成熟。文相把视线移到江弃言身上,情不自禁摇了摇头。
但很快,文相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因为江弃言说,“朕欲往东南助先生解围,诸位意下如何?”
文相登时一口茶喷了出来,他顾不得形象唰一下站起来,“陛下万万不可!陛下若要亲征,老臣立刻触柱而死!”
太冲动,果然年轻气盛。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遇到帝师的事就犯傻呢?
江弃言看了文相一会儿,没有坚持亲征的事。
他手中无兵可用,这是最大的问题。
但凡有三千……不,两千就好。
但凡给他点人,他现在就会不顾一切去东南救人。
可是右相、徐世子、还有先生的手像三只铁钳,牢牢掌握着兵权。
理智逼他不得不打消出京的念头。
常将军的部下死在了护城河外,莫非拜神会不止在东南作祟,甚至已经入了京都?
江弃言丝毫不怀疑常将军派回的人就是来告急的。
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早朝小风波之后,江弃言回御书房处理奏折,心神却总是不宁。
长生替他捶着肩膀,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轻声,“如果朕想去东南,你会阻拦吗?”
长生一愣,低下头,神色莫明,“您一个人?”
“嗯,总要去看看他到底出什么事了,看看好放心。”
长生捏肩的手顿了顿,才继续,“奴才跟着陛下去,总得有个人帮陛下背包袱牵马。”
江弃言默然无语良久,不知道说什么。
长生也不说话,只是捏肩。
很久后,江弃言忽然开口,“他……不可能出事的对吗……他只是去平个叛,只是平叛不是吗?”
“陛下莫慌,大人定然平安。”
“朕没慌,朕……”
江弃言又闭上眼,“朕是有些慌,他……”
“他再运筹帷幄,也会有失误的时候。他再无所不能,也会有疲劳懈怠的时候。朕……”
“陛下,大人说不准过几日便回来了。”
“前月你也是如此说。”
长生掩去眸中神色,“不骗陛下。”
宫内各处渐渐点起灯,又是一天过去。
文相带头辟谣,那些风言风语果然如一阵风一般,来得无影散得无踪。
就好像没来过一样,无人在意。
闲人们总有新鲜话题,哪家的公子又有什么轶事,他们比谁都门儿清。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期间下过雨,新芽从土里冒了头,江弃言只觉鼻子里都是草木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气息。
三月中旬,天气还有些凉,江弃言只着单衫,宽大的白金色衣袍在晨风里飘起。
龙袍上绣着蒲叶,绣在心口的位置。
不是先生定做的那件,是他自己叫宫里红娘做的。
绣在心口,代表心脏的归属。
他无论走到怎样的高处,永远都是先生的小弃言。
“我,字讳深……”他眼眸望着潮湿泥土上的草尖尖,“你起的,此情讳言,不知所起,弃之心室,无往而深。”
江弃言,字讳深。
此情不知如何言语,不知从何而起,只能弃在心底,没什么由头,没什么向往,就那么自然而然深刻无比。
——难说爱,将弃言,复深思,难舍离,遂直语。
其实他还是那只胆小又沮丧的垂耳兔,本该连找先生讨一个抱抱都不敢的,可是他想来想去都不想放弃,于是强行逼着自己勇敢示爱。
先生一点都不怜恤他,都不听他说完就跑了。
先生以前从来不打断他的,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听他讲话。
可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先生却跑了。
就留他一个人默默难过。
大半年过去,现在连音信都没有了。
先生太过分了,等找到先生,他一定要狠狠咬先生一口,这回要用力了,因为他真的很生气。
咬完了他要揪着先生的领子,很凶地训斥,为什么联系不上,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险境,为什么要让他担心得连饭也吃不好、夜夜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如果先生跟他道歉,那他就亲亲先生。
如果先生执迷不悟,那他就冷落先生。
冷落一整天!无论先生怎么哄他,他都不理会先生!
彼时江弃言并不知道,蒲听松已经快走到京城了。
如果此时蒲听松想起来给他回个信,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入夜,护城河边亮起点点星光,火红色的“星光”,燃烧着将士们的喜悦,把弯弯水流映得如星河滚烫。
终于回来了,蒲听松隔岸望着城门,今夜稍作修整,等天亮就可以渡河,入宫复命。
后半夜,皇宫一片寂静。
江弃言正在睡梦中,忽然被殿外的吵闹声惊醒。
他起身披上外衣,推门查看。
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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