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他要说,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江弃言强撑着开口,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成了一条充斥着绝望的小河。
“先生……你…别难过……我自愿的”,他吐着血也流着泪,“当初没有你,我,我活不下去……”
“你救我、养我,也……咳咳…教我、助我”,他声音越来小,越来越模糊,“我,只是,只是报答你……”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怎么会有人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当不得真的恩情甘愿挡箭替死?
蒲听松的心疼得好像要裂开了,他整个人好像被撕做了两半,迟来的悔意终于如潮水般涌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就放下仇恨了。
他其实想要和江弃言一直这样快快乐乐过下去的。
什么家恨、什么世仇、什么权力,早就不重要了。
原来他其实只想要有个人能关心他、陪伴他左右。
原来他早就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当他终于发现这一点时,他却很快就要一无所有了。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这一次,他泣不成声,再也不能保持哪怕一丝镇定,“陛下……撑住别睡,我们快到城门下了……快了,很快了,撑住好吗,撑住……”
江弃言又吐血了,满下巴都是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可以,可以承认爱我吗”,剧痛袭来,脑袋越来越迷糊,他却强撑着睁大双眼,等待先生的答案,“是你……是你教我,教我爱上你的……我不信,不信你不爱……”
他紧紧盯着先生的嘴唇,如果听不到答案,他死不瞑目。
蒲听松嘴唇颤动了两下,双眼之中泪水越来越多,“先生早就……早就爱上你了……”
“是先生太笨了,先生一直都不明白。”
江弃言扯出一个笑容,他努力抚摸先生的眉毛,想把它抚平,“我……我好高兴……”
“我好高兴……”
他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滚落,“早一点……早一点就好了……”
“先生……我好疼……我…我疼得受不了了,箭太深,我……没救了”,他声音很轻,是最后的告别,“让我早点走吧……我不想再忍,真的太疼了……”
蒲听松不信,只是一味往前飞奔,他的眼泪一刻也不曾停止,“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谁教你轻易放弃的,再乱说……”
他抖着声音,似乎有一点崩溃,“为师饶不了你……”
“再忍一忍吧,忍一小会好吗,一会就不疼了”,蒲听松把头低下去,轻轻靠着江弃言的脸颊,“你是乖孩子,你要听话……”
“你听话一点吧……先生求你了……”
江弃言缓慢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表示同意。
他还保持着笑容,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先生害怕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啊。
真可爱。
以后都看不到了。
江弃言缓缓垂下手。
蒲听松走了一段距离,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怀里小小的躯体怎么越来越冷?
“乖乖,你是不是很冷?”蒲听松松开外衫系带,用衣袍轻轻裹着他,“你冷了要跟先生说。”
“跟先生说说话好吗?”
“小懒虫,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太阳都晒屁股了”,蒲听松一个人自言自语,越是说,越是绝望,“先生错了,先生不应该逃避的,你原谅先生,理一理先生好吗?”
“你不理先生……先生会难过的……”
江弃言无力开口,眼睛半眯着,睫毛剧烈颤抖,似乎只是睁眼就已经用尽全身所有力气。
他的嘴唇发乌,脸上血色越来越少。
蒲听松一手搂着他,一手慌乱地去捂。
大量鲜血从指缝溢出,怎么捂也捂不住。
蒲听松整个人都在发抖,全身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在一点一点封冻般,寒意自脊背升起,莫大的恐慌将他的意志击得七零八碎,他轻声,“想听先生说爱你是吗?”
“你说想,先生就说给你听”,他用最后仅存的理智,像每一次哄江弃言时那样柔声,“你不睡,先生就一直说,说到你听够为止。”
江弃言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先生知道了”,蒲听松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温柔,“知道你说想听,那你一定要听完好吗?”
他漫长的一生,从十三岁那年才算真正开始。
那年他把一个孩子牵回了家。
“先生太孤寂了,先生一个人孤孤零零过了很多年,那些年先生养过一只摔下树的小鸟,但它是个没良心的,伤好了就撇下先生飞向远方。”
于是他第一次动了想养个宠物的念头,养一只不会飞、不会离开他的宠物。
或者……再养只小鸟吧,这一次,剪断它的翅膀。
“先生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可爱,先生很喜欢你,因为你乖巧懂事,同龄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自私任性的时候,但你没有。”
于是他坦然受了这个乖孩子一拜,以先生的身份陪在身边。
“先生看你总受欺负,身上总是带伤,看着你饥肠辘辘却一声不吭,不给别人添麻烦,先生就觉得心软。”
于是他把人领回了家,仔仔细细照顾着,以“养一个傀儡”的名义。
却忘了,最初他只是“喜欢”和“心软”。
仇恨和野心像一条灰色的布,缠住了他的双眼。
让他再也看不清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所图为何。
“先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喜欢变成了爱,只是看见你哭、感受着你贴上来时,总会心软。”
“先生也不记得心软多少次了,先生看着你慢慢长大,看着你越来越优秀,先生却越来越失落。”
他因为心软,没剪断小鸟的翅膀。
这一次,小鸟还会离开他吗?
他看着江弃言布局,看着江弃言一点一点收买人心,看着江弃言越来越不受控。
为什么不阻止?
“原来,在那之前,先生就爱上你了,你要权,先生就放任你取。”
为什么当时不明白这就是因为爱。
为什么总是在来不及说太多时才告白?
悔意在心底蔓延,“后来你说喜欢先生,先生下意识觉得好荒唐,先生一时接受不了,于是选择离开。”
为什么那时不相信他会被人用心爱着,为什么不相信他已经爱上了人?
为什么总要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是先生太糊涂,先生鬼迷了心窍,看不到你的付出”。
蒲听松这辈子都没怎么哭过,可这一次,他几乎流干了眼泪。
他忽然想起,江弃言跟他说,把眼泪都给他攒着。
他攒了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天还给江弃言了。
“先生爱你……先生好爱好爱你……舍不得你磕一下碰一下,舍不得你伤心难过,可是……”
可是,就是自己最令他难过。
就是自己让他受这么重的伤。
“先生不好,先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先生从头到尾都是个认不清自己的糊涂蛋,先生跟弃言道歉了,弃言要坚强一点,以后先生好好爱你……”
已至皇宫门口,怀里的躯体软绵绵的,明明裹着厚厚的两层外衫,却还是越来越冷。
蒲听松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了。
他低头,轻轻声,“陛下睁眼看着臣,不许闭眼,不许看别处……”
“陛下最乖了,陛下要听话,等陛下伤好了,臣让陛下看一辈子,想怎么看怎么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看见江弃言一点一点阖上的双眸,蒲听松已经碎裂的心也一点一点化作了湮粉。
风一吹,就散了,收不拢,也无处寻。
“把眼睛睁开好吗?”
“你连先生的话都不听了吗……”
就在江弃言把眼睛彻底闭上,气息全无的瞬间,蒲听松只觉得天好像塌了下来,一下就把他给砸了个半死。
他轻轻触摸江弃言的眼皮,那里没有一丝温度。
也没有睁开的迹象。
他终于,真的一无所有。
他抚摸着江弃言的脸,在冰凉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吻过,他轻声细语低喃,“江弃言,你不乖。”
“你真的很不听话……”
第72章 先生爱你
太医院门口,值守的孙大夫听见动静跑了出来,看见帝师和陛下满身是血的样子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仔细摸了摸陛下的脉。
“大人,您千万别自乱阵脚,天佑绥阳,陛下还活着。”
蒲听松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这会太医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抱着江弃言,跟着孙大夫进了太医院,把人轻轻放在病床上,然后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看着孙大夫忙里忙外。
等结果的时候,他心底很慌,慌得不行,总感觉下一刻心脏就要跳到嗓子眼。
孙大夫看完伤势,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蒲听松瞬间抓住孙大夫的衣袖,“是…是救不了吗?”
孙大夫一愣,又摇了摇头,“不是的大人,您先别慌,下官摇头只是因为陛下伤势太重了。”
“陛下伤及心脉,于寻常太医而言,他们无从下手,自然回天乏术,但,不知大人是否愿意相信下官?”
看着蒲听松沉重点头,孙大夫一咬牙,“下官要用刀剖开陛下胸膛,把断开的心脉缝合。”
剖……剖开心脏?!
听起来太过惊世骇俗。
但,大周历史上曾经有过成功的例子,神医华山泉一手游丝走脉,为一位特殊病人剔除全身经脉,竟还保了那个人两个月不死。
其子华云舒更是跟着大周国师周卜易谋划天下,乃是上谱九人之一。
“你是游丝刀传人?”蒲听松总算是找回了一点理智,“需要准备什么?现在就立刻开始吧。”
孙大夫点头,“大人还请在外面等候,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他的确就是游丝刀的传人,他的外婆姓华,是华家的嫡系传人。
他自幼对学医感兴趣,外婆把真本事都教给他了。
陛下的伤对他来说,其实不难,毕竟游丝刀可是大周时期的十方国器之一,剖个心算什么,华家那个老祖宗曾经用它把周卜易全身血管都剖开了。
大周国师周卜易身体那么糟糕都能熬过去,他相信陛下也一定可以。
蒲听松在门外站了一会,有些站不住,渐渐坐在了门口。
怎么会是这种感觉呢?
小弃言一点点大的时候,是不是每一次坐在门口等他,都是这样惴惴不安?
都是这样惶恐,这样无力,这样千头百绪?
门口的风有些大,吹得人手脚俱寒。
那么,那些寒冷的严冬,安安静静坐在门口的小弃言,一定很难受吧?
难怪一被他捂暖手,就会露出那样的感恩神情。
蒲听松背靠着门,神色憔悴,他想:先生每一次都给你开了门,每一次都给了你回应,你在里面要坚强一点,别让先生白等。
孙大夫在里面忙碌,看着情况渐渐稳定下来,松了口气,擦了擦眼前的汗,观察了一会,同时在心里庆幸。
还好,还好箭尖上没毒,要是受这么重的伤还中毒,那真是神仙也难救。
还好,还好回宫及时,止血工作也做得很好,要是失血太多贻误救治时机,那也是神仙难救。
还好,还好这箭头有点特殊,竟然没有倒钩,不是常见的三角状,就只有一个尖尖的头。
孙大夫忙了整整两天一夜,游丝刀只有他会用,所以全程只能他操刀,到第二日黄昏孙大夫才打开大门,看见帝师大人眼下青黑瞳孔涣散如同鬼魅般的模样,又吓了一大跳。
“大人,您该不会……”
蒲听松有些疲惫地打断,“陛下情况如何?”
“没事了,倒是您……”
“可以进去陪陪他吗?”
孙大夫叹息一声,让开了路,“里面有椅子,大人多少靠着休息一会。”
“好,谢谢。”
蒲听松走进去,把椅子拉到床边。
他轻轻把江弃言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小心翼翼摩挲着,“你还不醒吗?”
“没关系,多睡一会儿,先生陪着你,你只要睁眼,就能看见先生。”
秦时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看着黑洞洞的堂屋和失魂落魄的小家主,默默点亮了灯。
漠北的事不算紧张,还有回转余地,所以一听到出事的消息,秦时知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
“大理寺已经审出来了,长生是江北惘身边的人,长生原本是要刺杀你,然后趁乱救走江北惘的,但……”
“长生还给你家小宠物下毒,你……”
“不是宠物”,蒲听松忽然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烛光中,幽深不见底,显得有些可怕,“一直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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