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听松看着严丝合缝的书房门,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将目光移至窗台处,看着小孩远去的背影,笑意渐渐匿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阴郁。
良久后,他吐出一口浊气。
没关系的,没人能拐走他的小兔子。
很快,他的小弃言就会恨上那个人了。
不能急,啄玉尚且困难,何况是雕人呢?
他得多用心一点,江弃言才会慢慢被打磨成他想要的傀儡样子,不是吗?
江弃言找到管家,老人的眼神有些躲闪。
“没关系的”,江弃言摇摇头,“我不怪你告诉先生,先生已经允许他留下来了。”
老人闻言,目光更加躲闪不定,只是沉默着把他带到柴房,就快步离开。
小殿下啊……
老管家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
这孩子根本不知道家主有多可怕。
他在帝师府做了几十年的管家,接待过各式各样的达官贵族,还从来没有见过像蒲听松那么心机深沉的人。
老家主去世的那三年,他看着小家主从一个九岁的孩子飞速蜕变,那时他再面对年仅十二岁的小家主,竟感到深不可测。
如今又是一年半过去,家主越发令人畏惧了,这整个帝师府乃至整个朝堂整个绥阳,基本没有不怕他的吧……
江弃言回头望了匆匆离去的老管家一眼,心底有些疑惑。
为什么大家好像都不太愿意跟他接触啊?
是因为还没有接纳他把他当外人吗……
也是,他本来就是外人……
江弃言搓了搓冻僵的小手,推开柴房门。
里面的人已经醒了,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见进来的是他,才慢慢探出一个头。
“小公子”,那乞丐冲他笑,“谢过了。”
这个乞丐的谈吐,好像不是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江弃言想起先生跟他说过的话,便留了个心眼,“你叫什么?”
小乞丐目光暗了暗,“家道中落,身份敏感,从前的家世已与我无关,我本漂泊一浮萍,四方无容处,世中无我名。公子唤我方无名便是。”
方无名……
江弃言抿了下唇,“你从前叫什么?”
“公子,您就别问了”,小乞丐似乎有些为难,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罪臣之子,外面……”
小乞丐凑近他耳朵,压低声音,“在抓我。”
江弃言整个人都是一僵。
太近了。
江弃言瞬间推了方无名一把,声音有些抖,“你别碰我!”
方无名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手,“抱歉,逃亡途中来不及整理,一身狼藉惹了公子不喜……”
不是的……
江弃言有些后悔自己反应过大。
并不是嫌弃,他只是不习惯被触碰,何况他们两个刚认识不久,这个方无名连真名也不肯告诉他,忽然靠他这么近,他有点害怕。
江弃言放下手里的包袱,往后退了一步,“你…你先将就,先生在忙,晚点我再去找先生安排房间给你住。”
江弃言被这么一吓,也不想多待了,转身就走。
身后方无名对他躬身行礼,“谢过公子救命之恩,方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不用了”,江弃言小声,“是先生开口我才敢留你的,你要谢就谢先生吧。”
恰在此时风起,雪花被卷到空中,雾一般藏去江弃言一半身影。
少年目光微动,目送他消失在柴房外的风雪中。
方无名心下思忖。
叫那个人先生的话,这小孩便是太子吧。
看这维护的样子,小太子似乎并不知道他先生是个什么样的恶魔呢。
方无名用力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一年了,方丞相已经死了一年了,如今他终于混进帝师府,可以找机会为爷爷报仇了。
只怕那个人已经忘了自己剑下还有这么个冤魂吧?
蒲听松,那日你不杀我,就是你做的最错的决定!如有机会,我必杀你!
临近正午,蒲听松开门的时候,意外看到有个小孩坐在门口。
他把手放下去,摸了摸小孩的头发,心情好了不少,“怎么不去找你的小朋友玩?”
江弃言摇了摇头,蹭了蹭先生的手。
可是没蹭多久,先生又把手收回去了。
他仰起小脸,仰视着他的先生,目光中藏着一丝委屈。
为什么要收回这么快呢,他还想再多蹭一会的。
“他好像是个逃犯”,江弃言咬着下唇,目光中满是担忧,“他会不会给先生带来麻烦……”
“先生……”江弃言垂下头,“我后悔了……”
他不应该随便捡人的,万一牵连先生怎么办呢。
先生本来就举步维艰,孤立无援,基本上谁都可以欺负了。
如果私藏逃犯被父皇知道,会把先生下狱的吧……
江弃言越想越害怕,犹豫了一会,便轻轻拉了拉蒲听松的衣角。
“想要抱?”蒲听松看着他点头,便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抱进温暖的怀中。
“善良不是错,只是弃言有没有想过,对方值不值得你这份善良?”
江弃言把脑袋钻进先生颈窝,软糯的声音已染上哭腔,“我不知道…先生,我太笨了,我想不清楚……”
“他很好,也很彬彬有礼,可是他是个逃犯,他会给先生带来祸端……”
蒲听松的呼吸在听见“他很好”的那一瞬间,错乱了。
手臂不自觉收紧,然只一刹,就被他克制住。
“那弃言想不想跟他做朋友呢”,蒲听松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和煦如沐春风,“不用担心先生,先生会没事的。”
“真的会没事吗?”江弃言小小的身子一半趴在他肩上,声音很近,就在他耳边。
很清晰。
蒲听松迟疑了片刻,似乎是有些难处,但片刻后,他轻笑,“真的。”
“骗人的”,江弃言小声,“先生犹豫这么久,肯定很难办。”
“唉,小弃言太聪明了,骗不住咯”,蒲听松叹息一声,“没关系的,难办归难办,难道这样就不让小弃言交朋友了吗?谁能没有几个友人呢……”
蒲听松说到这里又是一顿,沉默了很久。
江弃言心口忽然一痛,他先生在朝中位置太尴尬了,怕被父皇猜疑,一定没有人敢与先生交朋友……
他搂紧了先生的脖子,小脸跟先生靠在一起,“先生,先生别难过……”
“乖,先生不难过,有弃言陪着先生就足够了”,蒲听松拍着小孩的背,“用过午膳陪先生睡一会,睡醒准你去找他玩,只是别出院子,还有晚饭前为师要看到你。”
“小弃言不会忍心玩野了只留先生一个人孤零零用晚膳的对不对?”
“嗯。”
那样也太可怜了,他不会允许自己让先生这么可怜的。
午后,江弃言从先生怀里蹑手蹑脚钻出来。
先生闭着眼睛,应该还没醒,他不想吵到先生,穿衣服的时候很小声。
他不知道,他一出门,蒲听松就睁开了双眼,更不知道,先生看着他去的方向,眼神里含着浓到快要化为实质的杀意。
“秦时知”,蒲听松坐起来,“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家主”,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不知从何处出来,“小殿下说,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是个逃犯。”
“那你查到了吗?”
“阁里查了一中午,暂时没给回音。”
“有眉目吗?”
“家主,我个人认为,可能是阁里清理过的那些人的后代,至于是哪位,这我就不清楚了。”
“继续查,另外你跟紧太子,别让他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每个屋顶上都趴了两人,手里的弓时刻都是满弦,保证第一时间能让那小子再也说不出话。”秦时知笑了笑,“小家主,本阁主已经四年没休息了,您打算什么时候给本阁主放假?”
“等你什么时候不幸去世,我给你一次放个够。”
“没意思”,秦时知背着手出门,“小家主可真是忘恩负义,本阁主这几年来可给您挡了不下七八百明枪暗箭,处理了无数有异心之人,居然连个假也不给……”
“秦时知”,蒲听松的目光变得有些可怕,“再多说一个字,你这辈子别想休息了。”
“牛马的命啊”,秦时知幽幽叹息,在惹急自家小家主前遁走不见。
第10章 是先生的小弃言
方无名打开小太子留下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些果腹的干粮和保暖的衣物。
方无名摇摇头,随手拿起一个馍馍啃完,只觉嗓子又干又噎,他打开门拢了团雪,塞进口中。
冰冷的雪水滑进胃里,五脏俱寒。
外面的风雪灌进柴房,一室孤凉。
方无名盯着自己的掌纹,出神了很久。
其实他比小太子要大许多,真要论起来,他跟那权倾朝野的帝师大人是同龄。
他为了混进帝师府,动用了母族那边特有的巫术,在大舅的帮助下收缩了骨节改变了相貌,所以才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年龄不符,任蒲听松有通天本事,也查不出他方无名就是方丞相之孙。
雪地里有个小影子在往这边挪动。
方无名恍然从回忆里走出,他微笑着,翩翩有礼,像个落魄的贵公子。
江弃言站在雪地里,平整的白雪被他踩成乱琼碎玉,他远远看着方无名的笑,站定,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抗拒,没有再继续向前。
“小公子”,方无名对着他躬身,“先前是在下唐突了,还望……海涵。”
温润如玉的眼睛看过来,“承蒙小公子不弃,这才堪堪捡回条命,日后……”
“无名的这条命,便是小公子的了。”
“我不要你的命,你只能暂时住下”,江弃言目光紧紧盯着倚在门前的方无名,“如果有人来抓你,你就离开这里。”
先生对他太重要了,他真的很怕先生会出事。
“小公子放心,无名绝不会连累公子与公子的家眷。”
方无名一合掌,又是躬身一礼,“收留已是大恩德,无名又怎肯拉公子下水?”
江弃言犹豫了片刻,往前走了几步。
这个姓方的小哥哥这么明事理,应该是好人吧?
“方哥哥”,他把头埋在胸前,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好多次劲,终于握了握拳头,开口,“你……可以带我玩吗……”
他决心要踏出交朋友的第一步了,只是方无名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不知道朋友间该做些什么,索性把主动权交给了方无名。
方无名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取得信任,转了转眼珠,道,“那我们玩捉迷藏?小公子,还未知名讳,不知如何称呼?”
“江……”
江弃言轻咬了下唇。
曾经他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他是没人要的孩子,连名字都是厌弃的意思。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
他有先生要。
“江弃言。”
方无名神色微变,迅速跪下,“草民罪该万死,竟未能认出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根本就是个笑话。
江弃言有点不高兴,垂了眼皮,“我们不是朋友吗?”
方无名一愣,微笑,“是,朋友。”
“是朋友就不要当我是太子”,江弃言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堵,“这里没有太子。”
眼泪要落,却被他强行收回眼眶。
他不要父皇了,他不当太子,他只是先生的小弃言。
江弃言不在外人面前哭,他把泪收回去,憋在心里,打算留着等到了先生面前再哭。
“抱歉,是我唐突了”,方无名极缓慢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是打算拍拍江弃言的肩膀。
江弃言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方无名便收回手,目光有些落寞,但他很快露出笑容,“那我叫你言言好不好?”
言言……
好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那时候母妃还在世。
父皇站在他身后,沉稳又威严的声音穿透耳膜,好像直接响在脑海中。
“言言……”
带着一丝慈爱,“好好陪你母妃说话,父皇立你为太子。”
那大概是他最早的记忆吧。
从春步入夏,蝉鸣声声。
“你还想要什么呢?六宫之主朕留给你,朕死后言言继位,太后之位也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母后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角落里的他看,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他瑟瑟发抖。
“言言,过来”,父皇安抚他,“过来跟你母后亲近亲近,好吗?”
父皇的语气里竟带着哀求。
可他不敢,他真的不敢,母后一用这种眼神看他,他就必然要挨打。
他缩起来,拼命摇头。
“江弃言!你要看着你母后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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