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个士兵抓住申陌,将八岁的小孩扣押在地上。
申陌没法说话,看向被带走的白远山,嘶哑哭喊。若林中杜鹃啼血,一丝丝血丝从嘴边淌下。
“奉三殿下之命,你要被带进宫里。”士兵扛走白远山,冷声解释道。
白远山没有回应士兵的解释,遥望着申陌哭喊,远远地挥手,让申陌看到他远远告别了。
他想起最开始见到申陌时候的想法。
虽然结局一样不幸,但他也希望申陌保重。
第十六章
宫女跪在西洋进贡的波斯地毯上,替淑贵妃捶腿。淑贵妃沾点青花盏里花茶,胭脂涂色的唇微微湿润,便放下茶盏。眉心花钿蹙起,揉成艳红的花碎。贵妃同身边的侍婢说:“祯儿是不是想要一个亲弟弟,才开这个玩笑?”
淑贵妃口里的玩笑,是指她亲儿子、三皇子严信祯,从宫外带回来一个小孩。小孩在北军营马场上,称严信祯“三殿下哥哥”,被严信祯带回了宫。嫔妃和皇子拿这个荒唐事当茶后余谈。宫外的仆人和三皇子相比,怎么可能以兄弟相称?
估计再过两日,皇上都知道了。
淑贵妃头疼得要死。恨不得让驴踢一脚她儿子,回炉重造去。
“娘娘,殿下不喜欢宫里的弟弟妹妹,您也知道的。他现在往外边跑了,看什么新鲜,就带回来。棠梨姑娘带过来人,您看两眼,不喜欢就赶走。殿下知道您看了,怎说也不好驳您。”侍婢缓声出谋道,“闹闹两天,再看殿下心情。”
淑贵妃不喜,撩起膝上宫扇,轻轻扇动鬓边贴发。
不一会,宫女带过来人。六岁的小孩刚过宫女膝盖,跪下来叩首,朝淑贵妃问好。淑贵妃微微撇下眼,团扇遮住脸边,俯视地上的白远山。白远山进到宫里后,被人换了一身衣裳,浅白色布衣,蓝色滚边无绣纹。头发被扎起一个丸子,顶到脑上。抬起头时,丸子下面蓝发带落到后脑勺。
淑贵妃往鼻前移了移团扇,美目里眸光不甚好意。
贴身侍婢寻思出贵妃心意,替贵妃开口问:“娘娘想知道你籍贯在哪,怎么认识三殿下的。”
白远山行礼规矩,不把目光放在贵妃身上,与贵妃的侍婢回答。
答完,榻上的淑贵妃淡声道:“白景,你过来给本宫看看。”
白远山跪到贵妃的脚踏上。他身子小,跪在妃子边脚踏,也不显得臃肿。贵妃放下扇子,俯下腰,无数香膏护养的柔荑手指轻掰起白远山下巴,蔻红指甲按住脸边颊肉,捏了两下,美目在白远山五官上仔细巡视,像审视家里进来的摆件,然后放开。拿起一旁团扇重新轻扇。白远山自知贵妃欣赏完,立马爬下脚踏,跪在地上。
“宫外的景色,是和宫内不一样。”淑贵妃轻叹道,“玉珍,三殿下给人家付过钱了吗?”
被称作玉珍的侍婢温声回道:“尚没。殿下带回来人就没管了。”
淑贵妃停下扇风,皱眉恼道:“抢了人东西不知道付钱。这脾气就没人管得住他。”
“你去拿二十两银子打发这小孩家里,当给三殿下宫里加个奴婢。”淑贵妃补充道。
“是。”
“贵妃娘娘,小人有一事相求!”一直跪在贵妃脚边的白远山倏忽抬起身,直跪着看向贵妃。淑贵妃不语,他接着往下说,“薛府待我家人苛责,我想请贵妃娘娘出面,让我家人搬离薛府,拿回卖身契。”
“如此一来,小人了无牵挂。”白远山叩下首,重重说道。
在方才讲述里,白远山提到自己被薛盛射伤,兄长遭殃,招引来严信祯。淑贵妃没心没力去处理这种小事,但牵扯到严信祯,还是思考了下。倘若她这不答应,这小孩可能去找严信祯,他那真真假假的兄长,留在京城也是个麻烦。不如安排人送出去,最好离京城远点。
淑贵妃朝侍婢示意,侍婢替贵妃开口,含笑开口道:“娘娘宽宏体谅,且帮你这一次。以后你与薛家矛盾,皆与碧华宫和三殿下无关。”
“谢娘娘恩旨。”白远山放松掌心,完全叩在地上。趴伏如毯子上花纹,宛如贵妃脚下一块装饰。
*
天边晴朗,万里无云。
一辆马车停在薛府后门,催促申陌和他养母上车。一千多里外的县令办了个义塾,请贫困子弟就读学业。白远山的母亲被派去给县令洒扫,而申陌要去新的义塾就读。马车过来的当天,就让母子二人收拾走,丝毫不给告别故人时间。
养母得知白远山进入宫中服侍,当场哭断心肝,卧床不起。贵妃娘娘派来的马车赶他们走,摆明了叫他们永远别回来。
申陌的手臂受到大夫照料,创口已经长肉,再过个几月,就完全好了。
薛府边的道路无尘,申陌扶着养母出来薛府,一个简简单单的行囊背在身上,装着他和养母的卖身契,一团废纸装成的棋子,他出生时带着的锦囊,还有几把可有可无的铜板。养母绊绊磕磕出来薛府时,碰到等待的锦衣侍卫,又忍不住哭声问道:“我儿真没能回来吗?”
侍卫是被问好几次这个问题,甩甩胳膊,不耐烦道:“等你儿子老了再出来吧!”
养母 岚声 差点要跌倒在地,幸得申陌扶着,才没晕倒。
申陌扶住养母,单只手臂撑着妇人没倒下,养母无言,红肿的眼皮又淌下泪。
申陌再没做什么,扶着步步难抬的妇人上启程的马车。马车毫不等待,一甩鞭,便急速向外驶去。车厢震荡,碰到石子就一歪晃开,整座马车犹如摔烂的竹筏,在不存在的湍流中激荡。
申陌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言不发,从腰间挂的布囊里拿出很久没动的糖。他从房间里找出来时,还剩下八块。他目无所视,拆开一个,放进张开的舌头上,然后吞咽下去。糖块像一颗石子,直直坠落到平静的湖面。
在吃完所有糖后,申陌已泪湿颊边,泣难成音。
第十七章
十年后。
*
宣州军镇守边境数十年,自以前的申老将军退下后,由其所邻的并州监管。在四年前,三皇子及冠,受封宁王,自发请缨到宣州。一待待了四年,到今年皇帝遣书回京,才离开边境。
在严信祯回来前,淑贵妃已经命人打扫好京城的王府。他宁王府空置四年,连个侍妾没有,和落灰的阁楼没什么两样。
腊月二十四,皇宫的朱墙绿瓦覆雪如莹,清瘦的梅树竹兰开在皇宫西华门之内。一百八十人仪仗军从西华门鱼贯而入,夹在红黄旗间宝珠琉璃车,缓缓行过汉白玉石路,停到嘉正殿前。三十个宫女太监各持华盖、孔雀扇、宝盒,立在淑贵妃身后,迎接三皇子回宫。
严信祯从宝珠马车下来,金冠华带,蟒袍红锦,三步走到母妃前面。半跪下来请安时,个头能比到母妃胸前。
“长大了……”淑贵妃四年没见亲子,勾画的眉眼又有些湿润。严信祯在边境磨练过,像一柄出鞘的刀,高鼻剑眉不怒自威,沉下风霜磨炼的威势。严信祯被淑贵妃虚扶起,站起来是,眉间阴影又化开,融进灿灿的暖阳。
“母妃伤怀什么?儿臣在边境过得很好。”严信祯笑道,毫不在意几年里传回的消息。
淑贵妃掏出袖中手帕,碰了碰没掉出泪的眼睛,温声哄严信祯跟她回宫。吃过午饭后,与她去明心殿看皇上。
严信祯不急此刻,当着淑贵妃的面,原路走回到下来的马车。淑贵妃不解儿子用意,看着儿子站到下车的位置,掀开五龙彩凤的车帘,与里面说话。
轻声细语片刻,一只干净略短的手伸出来,按住严信祯掀帘的手。严信祯目光微起伏,转握住对方的手,扶着人出来。淑贵妃紧紧盯着华车里出来的人,贴身的侍婢玉珍也下意识扶住娘娘的胳膊,免得娘娘喘不过气。
这可是关乎三殿下未来的大事——
白远山从马车里出来,白狐毛兜帽拉下垂到后背,未及冠年的长发半束起,白簪玉冠,碧山绿松枝袍,踩到马车下面的地上时,松开严信祯的手。严信祯也好似习惯,自然收回手。
玉珍感觉到自己娘娘的身体晃了一下,然后抓住她的手发白。
淑贵妃再次恨起自己没养一头驴,能随时踢自己儿子一脚。这和他小时候胡作非为完全不同,这是要叫他宁王一脉断子绝孙!
严信祯带着白远山走到淑贵妃面前。白远山站在严信祯后面,恭恭敬敬向贵妃作揖行礼,一举一动像极了不爱说话、不爱惹事生非。淑贵妃紧盯着白远山,一别好几年,这买来的小子也长开了,虽然现在才十六,以后及冠几年,也是傅粉何郎。
严信祯宛若猜不透母妃心事,大方介绍道:“母妃,这是白景。以前你也见过。当初在雪谷围困时候,白景陪了我好一阵。”
淑贵妃在严信祯书信里看到过这件事。那时严信祯刚入军营,跟在别的副将后运补给。那次副将迷路,雪山封谷,严信祯当机立断要改道,可众兵众将不服他,坚持走原来的路,接着被蒙古鞑子偷袭了。白远山跟着严信祯跑,唯一一个坚定选择了严信祯。两人在山谷里转悠半个月,捕猎凿冰,千辛万苦回来。当时的军营主将几乎以为三殿下丢了,十几车辎重被蒙古人抢走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整个营弄丢了皇子。
见到两人平安回来时,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严信祯把这件事写进信里,寄回来告诉了淑贵妃。
淑贵妃也未觉出什么味,打发人给白远山家里送钱,算作奖励。后来几年,严信祯让京城寄来两人份衣服,她慢慢觉得不对味了。直到今日下车,她才发现自己十年前做件天大错事,把她下辈子儿孙福全赔进去了。
玉珍做淑贵妃心腹侍婢,替淑贵妃张开不了的口,微微欠身道:“白公子和三殿下是好友,娘娘也知道的。今日午膳,请白公子一块来吧。”
白远山低身行礼,推拒道:“王爷行装还未收拾完,在下不敢多叨扰娘娘。”
“你先去吧。”严信祯打配合白远山话,给他母妃前演了一出龙阳,又在这时放白远山离开。他的手自然搭上白远山另一侧肩膀,自然道,“见完父皇我来找你。”
玉珍瞟身边娘娘的眼神,娘娘神情木冷,看起来不太好。她在这时候顺水推舟,应白远山请求,让他帮殿下收拾行装。
白远山再一行退礼后,退出一家两口群聊,身姿好似有条不紊,平静有礼,实际脚底碎步飞快,恨不得御风而行,赶紧回到他自己马上。刚才肉麻死他了!一个大死gay,不想和女人结婚,就拿他当挡箭牌!
要不是在出发前,他坚定讨价还价。要不然这午饭还要陪着吃,大死gay设计一套肉麻动作瞒过他妈!他可知道严gay的胃口,喜欢漂亮如女人的男人,最好柔柔弱弱的,在严gay前,他就不敢少穿一件衣服,每天吃六碗饭,健康得似头小牛!
至于雪谷围困事,那带头的主将看着就不靠谱!主角攻只是在做正常人的决定,他才跟着跑!况且主角攻能活到大结局,他不跟主角攻跑,跟谁跑?
白远山一边往回走,一边疯狂吐槽严信祯的gay男行为。他这具身体刚到十六岁时候,严信祯突然坦诚交代自己的性取向,并表示不想娶女人。希望白远山能帮他挡箭。至于为什么选白远山,因为他俩有故事可编,而且与其找小倌,不如找个可靠的朋友,也比较清楚底细。
那白远山为什么肯答应严信祯?
这又牵扯到他五年不见的主角受。那位貌似在考试的没血缘哥哥,申陌。白远山找到了原书中治好申陌的大夫,为了把这位大夫送到申陌身边,白远山不得不动用严信祯关系,也答应严信祯要求,传好一阵绯闻了。
第十八章
帮严信祯收拾完行李,白远山随便找屋子里一个凳子,吃上送过来的午膳。严信祯在下午看完皇帝,并没有如约来找白远山,白远山也不稀得问严信祯去向。晚上和小时候认识的太监宫女团聚,大家一块支起火锅架,用白远山带回来的羊肉卷涮肉吃。
太监宫女在宫里待了十几年,没有几日能出宫。因此能吃上白远山带来的牛羊肉,都十分高兴。而且白远山是三殿下红人,他们跟着白远山吃饭,不会被大太监训斥。
锅热化雪,檐角黛瓦落雨成珠。
十八九岁的年轻太监跟白远山说起这几年京城,皇上病劳,无力操心国事。太子殿下已经完全代理国事,若非重要场合,皇上不会出面。过了新年,下个月就是殿试,到时候天下三十进士齐聚鸣鸾殿,由大学士审阅考卷,皇上亲自赋名。那三年一度的朝登天子堂,势必会引起朝堂内外关注。朝臣择生,贵女择婿,生择冠帽,都在这一度殿试结果里。
太监们素来关心风吹草动,一点细枝末节的事都和白远山说。
除了公开可知的事外,还有一些隐隐的传闻。皇上病重,想念去世已久的婉妃。婉妃是申老将军的独女,入宫为妃后,不到三年出宫修行,又在回来的途中遇险而死。皇上把她葬到皇陵里,追谥为尊懿皇后。当今皇后健康,若皇上病死,估计和婉妃合葬。
宫女不关心这些动荡可变的事,尤其是年轻尚龄的女子。她们托出宫倒恭桶的人买来画册话本,在这时候翻开给白远山。
白远山打开风物图鉴,先上来的是两个月后殿试的人选。他在这上面看到了申陌的名字,作者把申陌放在目录第一,一翻过目录,是关于他的介绍——“白玉谁家郎?回车渡津口。看花东上陌,惊动洛阳人。”
作者赋诗下面,配了一张小插画。貌美殊容,画像上一等一好看。但白远山瞅了两眼,没觉出申陌影子,更像是作者也不知道何样,拼凑几张美人图画出来。反正读者们遍布大江南北,也不一定看到真人。
白远山抹了抹画像眼尾,没擦下来灰,眼尾那干干净净,没有朱砂点色。
申陌长大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
除夕当日,皇上白日宴请百官,晚上陪同家宴。皇后淑贵妃等嫔妃坐在一侧,太子三皇子等人坐在皇上左侧。皇上年事已高,鬓边全白,喝下两杯淡酒,就要咳嗽。袁公公俯在皇上身边,拍打皇上后背,才慢慢止住咳嗽。
苍老倦怠的面颊叠起皱纹,看向太子几人时,已不复当年的沉静。皇上的目光在太子身上转过,又停留在严信祯身上,招招手,让严信祯过来。
严信祯金冠蟒袍,跪到父皇面前时,低头不看皇帝目光。
“祯儿,这次回家,父皇有两件心事交代给你。”老皇帝拍拍严信祯的肩膀,枯如槁木的五指如树叶掉在严信祯肩上,“你大哥要即位于朕。你在外面守着边疆。你们不要兄弟生隙,当好好互帮互助。你还没有内室,今年走前,订下你的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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