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在这热闹之景中走着,沉郁的心思也不觉变轻快了。
贩夫走卒都是会识人的,知道谢瑾这身打扮定是个贵人,一路上便对着他各种热情招揽。
“这位公子,瞧一瞧,可要买个糖人回去?”
谢瑾不爱吃糖,便回头温声问灵昭:“想吃么?”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喜欢这些小玩意,灵昭虽看不见,但也不能免俗。
她微微一怔,就木然点了两下头,难得流露出一分小儿女的天真姿态。
谢瑾一笑,就选了只兔子拿给灵昭。
正要付钱,谢瑾又留意到一小狗形状的糖人,龇牙圆目的,很是可爱。
他微微愣了下,不由自主拿了起来,端详一番,而后一笑,掏出银子说:“老板,要这两个,银子不必找了。”
“好嘞,多谢公子!您慢走——”
灵昭如获至宝,正纠结该从何处下口吃糖,不想旁边有人趁其不备,一把就夺走了她手中的糖人——
灵昭白瞳一睁,当即恼怒,周身泛起了杀意。
可下一刻,她就辨别出了那人的声音,只得强行忍下怒意,不服气地去扯了下谢瑾的袖子,请他为自己作主。
谢瑾这才回头,发现那兔子糖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裴珩手中。灵昭站僵硬绷直在一旁,则是敢怒不敢言。
谢瑾:“你怎么,也来了?”
裴珩握拳,尴尬肃声一咳:“说这安阳镇的夜景和市集都是出了名的,难得路过此地,朕也想来逛逛。”
谢瑾又瞟了眼他手里的糖人,黑线问道:“那你抢她的东西作什么?”
裴珩斜了灵昭一眼,牙缝生冷施压:“灵昭,你自己说,朕抢你的东西了么?”
好在灵昭天生无瞳,不会翻白眼,只是语气冷硬地说:“……不敢,是奴婢自愿给皇上的。”
裴珩厚着脸皮,勾唇一笑说:“听听,这便是了。”
谢瑾看不下去,无奈一叹,便拿回了兔子糖人,还给灵昭。而后将自己的小狗糖人塞到了裴珩手中。
“皇上吃这个吧,不必为难一个丫鬟。”
连对个丫鬟都如此疼惜,可偏偏对自己那么心硬疏远。
裴珩不悦挑眉,可低头又看到手中那“狗耳朵”已被谢瑾咬了一小口,顿时也欣然接受了,沿着那咬过的缺口舔了下。
谢瑾没再理会他,继续沿着这条街往前走。
裴珩面对他的冷脸,也没再轻易黏上前,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
灵昭懒得搅和在他们二人中间,怀中紧抱着那兔子糖人,自觉闪到了高处,于暗中守卫。
街上愈发拥挤,行人摩肩接踵。
就在这时,迎面又来了一帮舞狮的,欢天喜地间,一波人潮随之涌了过来,不由将谢瑾往旁道挤了下——
“哥——”
裴珩眼疾手快,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揽过了谢瑾的腰。
锣鼓喧天,沿街的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周围环境无比嘈杂,可刹那谢瑾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谢瑾失神片刻,抬眸看向了咫尺前的裴珩。
待这阵拥挤过去,他便欲推开裴珩。
裴珩一时忘情,却不肯放了。
“哥,你还气么?”
还在大街上,四周人群熙攘。
“先放手。”
谢瑾有些慌乱,心绪惘然,只得更用力挣开了裴珩。
裴珩勉强不了他,也意识到此举定是又惹他不快了,呼吸一紧,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继续莽撞跟着。
他知道谢瑾心中忌讳什么,可就如同方才那般,他们真在人群中相拥了又如何?
真让人知道他们相爱又如何?
一辈子那么长,遮遮掩掩又能如何爱得尽兴?
大不了谁敢有异议,他杀了便是。
昏君之名,他裴珩不是担不起,也不怕担。
裴珩越想越不服气,胸腔一阵发闷,见谢瑾脚步快了,又立马放低姿态加快脚步追上前去:“哥,你等等——!”
谢瑾这会已无心赏景,打算往回走。
裴珩在后面跟得紧,也不甘心,指尖又试探地去触碰谢瑾的手,想在人群中与他牵手而行。
谢瑾察觉到他的用意,面上添了几分愠色,负气将手缩回,可不想裴珩的动作愈发明目张胆——
谢瑾终是忍无可忍,在桥上忽顿住了脚步。
裴珩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阿珩,够了。”谢瑾没有回头,淡漠的语气此刻好似有千斤之重。
裴珩被他训得一愣,只得将手不安无措地放到了背后,不敢再举止冒犯,低声唤他:“哥……”
谢瑾眺望着寒凉的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着下颌,冷冷道:“阿珩,我知道那些道理规矩都束缚不住你。可,你若是心中还在意我,便尽早断了这念头,否则——”
裴珩忍不住上前了半步,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再火上浇油惹恼了他,只得问:“否则,就如何……?”
谢瑾指甲嵌进掌心,冷冷一叹:“否则,我们还不如就此了断。”
了断……
此话一出,周遭忽然安静了不少,热闹的气氛遇冷,连行人好似也一下被冲散了。
裴珩站在谢瑾身后,许久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说话。
“阿珩——”
谢瑾回过头的刹那,声音就戛然而止,只见裴珩竟红着一双眼,凄怨无辜地望着自己,然后簌簌地掉下了两行晶莹的泪。
他哭了……?
裴珩竟然,哭了?
谢瑾难以置信,他是头一回见裴珩落泪。
不光是谢瑾,裴珩是个硬骨头,从来没人见他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哪怕谢茹都没怎么见过他小时候为求得母亲心软,而掉过一滴泪……
可谁能相信,这从未示人的帝王之泪,竟是这般脆弱易碎……
那眼泪宛如连成串的珍珠一般,从那楚楚可怜的狐狸眼里滑落。
我见犹怜。
谢瑾反应过来,顿时方寸大乱了,心中那股气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阿珩,你……”
话间又掉了一颗,直接落到了谢瑾的手背上,烫得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谢瑾望向手背泪珠,这才想起要用帕子擦泪。
不想,那串泪珠子却越擦越多了,竟比孩童也不遑多让。
“对不住,阿珩,你别哭,别哭好么……?”
谢瑾此刻兵荒马乱,没了主意,连安慰都稍显无力。
他不知该如何哄裴珩的眼泪停下,歉疚懊悔之意相继涌上心头,难受得也要将他给撕裂了。
裴珩忽一把紧紧抱住了他,趴在他的肩上,哭腔不止:“哥,你当真……会与我了断么?”
谢瑾心也要碎了,他深蹙着眉,手掌轻抚着裴珩的后背:“不会,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哭了好么?”
可裴珩此时就如同一个怨女,受了负心汉抛弃,伤心欲绝,怎么也哄不好了。
谢瑾心疼欲裂,更觉负罪难忍。他的心肠好,生平本就最怕亏欠别人——何况还是自己的爱人。
于是他犹豫半分,双手便去温柔捧起了裴珩的脸,轻吻了吻他的嘴角:“阿珩,求你——”
裴珩望着他一懵,不等他将“别哭了”三个字说出口,便更加凶狠地亲了回去。
“唔……!”
那咸苦的眼泪还滑落在两人唇齿间,就被那欲望一并吞没了。
裴珩本性一旦暴露,他才不管这街上会有谁看到——
……
弦月高挂,隔着朦胧的云雾,倒生出几分暧昧的滋味来。
良久,两人才结伴从那桥上离开。
裴珩除了眼尾还挂着一抹浅浅的泪痕,倒也看不出哭过,仍旧是那翩翩俊美的年轻帝王,眉宇间还添了几分餍足滋味。
谢瑾的脸色倒是不大好,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还有些梦魂颠倒之感,脚下都是虚浮的。
可他没去细究裴珩,只要一想起方才裴珩落泪的模样,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他们下了桥,就沿着河岸边走去,便看到一群孩童正在踢毽子,嘴边还念着朗朗上口的歌谣。
裴珩今夜得逞如愿,心中有些醉意,并未留意沿途其他路人。
可他乍一听见几个字眼,不觉渗了点冷汗出来,遽然露出凶相。
“十五载,狸猫裘;十五载,杜鹃啼。道是明珠山间玉,原是异乡寄巢生,寄、巢、生——”
谢瑾察觉他有异样:“怎么了?”
“没事,我们快回去吧。”裴珩对他挤出一个笑,就拉着谢瑾赶快离开此地。
可谢瑾警觉,也已留意到了那歌谣中的内容,神色一滞,目光不由变深了几许。
第87章 流言
“可查到眉目了?”
裴珩不等回到宫中, 当夜便紧急召集了几名随行官员,下令要彻查那首歌谣的来历。
一天一夜过去,两名官员眼下登车, 正是来向裴珩禀告查案的进展。
“回皇上的话, 这歌谣乃是半月前从建康流传至安阳镇一带, 正是从建康兴起的,据查建康街头巷尾的孩童皆会此谣,至于是何人所编造,又是何等势力在背后推动……请皇上恕罪, 臣等还需一些时间方能查明。”
用无辜稚子来造谣作势, 这招恶毒, 也的确是不好排查。
知道谢瑾身世的人不多,除了谢茹, 便是北朔人。
谢茹势单力薄, 在越州掀不起浪;可如若是北朔人,他们又是如何将手伸到建康来的?
那枚证明谢瑾身世的玉珏已在裴珩手中,怕只怕这歌谣只是他们第一步,还会有别的算计……
细思极恐。
事关谢瑾, 裴珩耐心本就不多, 于是面色阴沉,冷冷放话道:“既是从孩子口中传出来的,那就从建康的大小私塾查起, 其余戏院、市集、书院等地也都要给朕一一细查,绝不可漏放一个可疑之人。三日之内, 朕若是得不到一个结果,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车内官员忙颤颤巍巍跪了下来:“是……皇上,臣等必当竭力!”
谢瑾就坐在裴珩的身旁, 却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颠簸前行,他心思沉郁,不由挑帘看向车窗外。
车队已入了建康城内。
御驾今日回得急,官府未来得及清道,因此有不少百姓沿街围观这阵仗,时不时闲言议论。
“看,真是谢瑾!”
“不是说他是北朔人吗?怎么还有脸回建康?”
“谁知道啊……”
不过半月光景,那首歌谣已通过孩童之口,传遍了建康家家户户,流言甚嚣尘上。
也有人替谢瑾忿忿不平:“瑾殿下这些年来为我们百姓做了多少事,不过是几句孩子乱传的歌谣,岂能当真?”
可大雍百姓最痛恨的,便是北朔人,随即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他:
“无风不起浪,就住我后街的孙婆婆,从前也是个官妓,她说亲眼瞧见谢茹在生产那一年,入过北朔军营!谢茹生下北蛮的种,我看啊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竟真有此事……”
“北朔人杀我妻女双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他们天生残暴不仁,谢瑾身上若真留着北朔人的血,便是异族,便也该死!”
“是啊,若不是他,当今皇上又岂会在外流落十五年,还险些惨死!没准,这也是北朔人的阴谋诡计!”
“……”
谢瑾虽未听见那些人是用何等恶意揣测自己的,可却亲眼见到了他们那嫌恶痛恨的眼神,如千万根针芒,难以忽视。
他心头顿时压了一块巨石,指尖微僵,便先将车帘放下了。
裴珩此时也瞥了眼窗外,留意到谢瑾难堪苍白的脸色,恍然一顿,心猛然也如针扎般刺痛。
他难以冷静处之,嘴角微沉,厉声道:“传令下去,若有人胆敢在建康再传唱那首歌谣,或随意议论皇兄身世者,无论老少,一律格杀——”
“不可——”
谢瑾稍回神,忙肃声劝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之口堵不住,若是大开杀戒,更容易招来祸端。大雍朝廷好不容易稳定民心,皇上切不可因我一人,坏了大局。”
裴珩听言,胸中憋着一口气无法发作。
圣怒之下,那两官员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办。
谢瑾看了他们一眼,沉声作主道:“两位大人辛苦,方才两句不过是皇上戏言而已,不必当真。”
裴珩虽一腔愤懑不甘,可也眼神不耐示意,让他们听谢瑾所言,先行退下。
待人走后,车内又只剩下裴珩与谢瑾两人。
谢瑾面上虽一如既往沉着平静,可他从未有过如此害怕的时刻。
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怕是什么。
是怕自己生父真是北朔人,自己是异族之子?
是怕遭世人的唾弃指责,辜负众人期待?
还是,怕裴珩会就此舍弃自己……
他还未厘清思绪,裴珩温热的大掌就覆了过来——
“哥,别怕。”
谢瑾微微一愣,不知自己的恐惧,如何就被他轻易看穿了。
裴珩分明自己还未彻底冷静,便想安抚谢瑾:“有朕在,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谢瑾拧眉望着裴珩,默了默,忽鼓起勇气对他发问:“阿珩,我是么?”
裴珩微凛片刻,明知故问:“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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