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面色一寒,倒抽了口冷气,替他出了个主意:“有事弟子服其劳。[1]大人若是觉得难办,那么凡有汤药入她口之前,由我先行试药,如何?”
沈良心中一哆嗦,慌张掂量了下其中要害,忙跪倒在地:“殿下千金之躯,下官、下官怎敢冒昧让殿下试药!”
谢瑾无奈暗叹:“如此,便先停药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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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谢瑾便亲自护送谢茹上路,没让人再轻易近她的身。
谢茹病体孱弱,故而马车也行驶得格外缓慢。直至三日后,一行人才平安入了建康城。
天气转暖放晴,今日一早,裴珩便亲自领着官员在城门外等候迎接。
城墙旗帜猎猎,谢瑾先下了马,按规矩朝他行礼。
裴珩见到谢瑾的那一刻,眉心焦灼终得以化了开,却不见得有多么欣喜,帝王独断的锋锐之意又浮于眼底。
他大步上前,将谢瑾从地上扶起,顺势在宽大的袖袍下紧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咬牙:“你可真是——”
当着众人的面,谢瑾故作淡定地抽开了手,蹙眉堵住了他的话:“回去再与你细说。”
谢瑾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可让裴珩听出了几分他要跟自己“回去算账”的意味。
裴珩没辙,在他面前当即就没了气焰。
“奴家重病难起,恐不便下车跪拜行礼了,还望皇上恕罪。”马车内传来一阵恹恹虚弱又冷若冰霜的声音。
裴珩这才留意到车内的谢茹,面色微僵,唇角冷冷抽搐了下,又斜嘴放肆笑了起来:“十年不见了,夫人这一路上可还顺遂?”
谢茹话里有话:“托皇上的福,又得阿瑾一路上的精心照料,奴家安然无恙。”
裴珩轻嗤,机锋敌对:“夫人既然好不容易回一趟建康,可得好好多住些时日,否则不是白白受了那旅途颠簸之苦?”
谢茹费力地咳嗽了两声,可也不遑多让:“皇上恩德,奴家铭感五内,也是为大雍庆幸,看来皇上如今身为天下表率,是深谙‘以孝治天下’的道理了?”
谢瑾肃声一咳,裴珩便忍气先打住了话锋,没再发作。
任谁都已听出了这其中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其他官员见状,这才上前来该如何如何。
不多时入了城,谢茹就被安置在宫外的一处府邸。
谢瑾则随着御辇回了宫。
一入陵阳殿,裴珩便遣散了宫人,气急不可耐拽过谢瑾,将他摁在龙榻上,要好好过问一番。
“你居然为了一个谢茹跟朕先斩后奏,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朕如何?要不是这两天前朝事务缠得紧——”
他差一点就要亲自去把谢瑾带回来了。
谢瑾平躺着,望着身上的裴珩,“有灵昭跟着,随行都是殿前司的人,能出什么事?再说嘉县不算远,我们每行十里路,就有人向你传信吧。”
“还狡辩?”
裴珩说不过他,俯身去堵谢瑾的嘴,异常凶狠,将他的舌尖都吮得发麻肿胀,也没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几番折磨撕咬后,才狼吞虎咽道:“那谁让你不与朕事先商量,擅自行动的?”
他今日连“哥”都不叫了。
谢瑾眼下才意识到,前段时日裴珩是太克制,也太惯着自己。
他劣质本性未改,只稍一激,那暴君本色便显出来了。
谢瑾双手轻抵着他胸口:“那你要取谢茹性命……又可曾与我事先商量?”
裴珩一怔:“你怨我了?”
谢茹毕竟是谢瑾的亲生母亲,血缘至亲,他有足够的理由因此怨恨自己。
哪知谢瑾抬手将裴珩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涨红的情欲之下,怨恨不明显,反倒流露出些无可奈何的温柔本色:“你也应当怨我才对,我听信外人谗言,坏了你的计策。”
两人口口声声说着怨恨之语,却无半点逞凶斗恶之意,视线一撞,彼此便软了下来。
裴珩心中微动,抿了抿嘴角,又去咬他:“你也知那是不可信的谗言,北边战事正紧,那首歌谣兴起得本就莫名,谢茹偏又在这时传信给太后要回建康,还牵扯上了秦焦,焉知这里头到底有没有鬼?!”
他承认自己是过于紧张了。
可最近所有事都撞在了一处,且莫名与谢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让裴珩不得不如临深渊,步步谨慎。
“阿珩……”
谢瑾迎合着,低吟着,想让他尽可能放松些。
裴珩会错了意,又探进谢瑾的衣内,不知轻重地撩拨起来:“总之,那我们就当两相抵消,谁也不许再怨谁。”
谢瑾眉头紧锁,身子阵阵蜷缩发颤,咬着唇才能说话:“我怕去晚了,她便没命了,也不想你因此背上个鸩杀养母的罪名。而且,你分明答应我,你会陪我一道去见她,为何临到事前,又出尔反尔了?”
裴珩眼尾添了分寒意,却用最温情蜜意的口吻哄着谢瑾:“哥,她得死。她就算回到了建康,朕还是不得不杀了她。”
谢瑾微微仰颈,眼神中有些惋惜:“是因为我的身世吧?其实,你早知道了。”
裴珩目色骤然一深。
谢瑾:“那日你以身犯险,与谯丽交换的,正是那枚可以证明我生父是北朔人的玉珏……对么?”
谢瑾这些天将眼前诸多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最终只想出这一个可能。
他先前便对此有所预感,惶惶不安。想清楚之后,心中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反倒渐渐落了下来。
裴珩一时百口莫辩,不知该从何解释起,他胸膛剧烈起伏,心急如焚道:“朕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不想你为难,更不想你为此离开大雍,离开朕……”
不管北朔人说什么,耍什么阴招,都对大雍臣民没什么信服力。
可若是谢茹亲口承认谢瑾的身世,则意义便不同了。
裴珩虽不确定谢茹是如何盘算的,可无论如何,只要杀了她,让她彻底闭上嘴,便能永绝后患。
也能最大限度保全谢瑾。
“阿珩,我是雍人。”谢瑾对他郑重说道。
裴珩浮躁的心顿时一落,瞠目望着怀里的玉人,不由屏息认真地听他说话。
谢瑾:“我生在大雍,长在大雍,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我认定自己就是雍人,是你的哥哥。”
第90章 祠庙
自那日后, 裴珩权当对谢茹这个养母之事不知情,也不关心。
不过他默许谢瑾前去探望,只是谢瑾每次出宫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还必得有上百名殿前司护卫随扈, 寸步不离。
谢瑾心中明白, 这对裴珩来说已相当不易。
他从不主动在裴珩面前提起任何有关谢茹之事,更不会用腐旧死板的道理规劝他什么。
裴珩和谢茹能井水不犯河水,便已算好的了。
开春逢暖,今年清明难得没下雨, 还破天荒放了晴。
谢瑾今日来谢宅时穿了件晴蓝缂丝的长袍, 玉带加身, 头戴一顶如意纹的束发银冠,彬彬文质, 清雅出尘, 但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那份天潢贵胄之气。
“母亲今日觉得身子如何了?”
谢茹在建康住了十日,得了精心照顾,沉疴旧疾真减轻了不少,都已能下榻了。
她这会儿卧在院中长椅上, 眉眼疏淡如画, 岁月虽在她脸上刻印下了明显的痕迹,可不妨碍她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阿瑾来了。”
她见到谢瑾,从椅子上稍坐直了些, 用扇掩面,轻咳两声道:“同前两日差不多。”
谢瑾忙去搀了她:“御医说这病根治需些时日, 也需运气,慢慢来,总能好起来的。”
谢茹含笑应了一声, 看着谢瑾,露出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慈爱之色:“今日你怎么又过来了,宫中不忙吗?”
她与谢瑾母子情薄,算起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日子,也不过这么短短几日。
她在越州那几年常常想,自己该厌恶谢瑾,就如同从前厌恶裴珩那般。
毕竟这个被北朔人逼|奸所生下的孩子,是她身为谢家嫡女,此生最大的耻辱……
可殊不知是她年纪渐长看淡了,还是因谢瑾生性温柔端重,她眼下对这个儿子竟怎么也厌恶不起来。
“前线局势焦灼,皇上与朝中诸大臣近来都不得闲。”
谢瑾眼尾微垂,话锋一转,便说:“不过今日是清明佳节,我该当来陪母亲的。”
谢茹望着他恍惚失神了片刻,一时忘了说话。
从某些个角度看,谢瑾长得实在像极了她的父亲和大哥。
她每每看见谢瑾这个孩子,总能回忆起父兄年轻时英姿勃发的模样,还有自己在上京谢家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只是可惜这碧眼卷发……
“母亲在想什么?”
谢茹回过神:“没什么。你方才说,今日是清明,可是有什么安排?”
谢瑾:“是,我想带母亲去个地方,不远,乘马车小半刻钟便能到。只是不知母亲身子可否吃得消?”
谢茹眉眼舒展开:“想来你的安排都是妥当的,一切听你的便是。”
……
母子二人对彼此都算不得熟悉,可坐在车厢内,也试图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虽未聊出什么,却也令人觉得有片刻宁静温馨。
“对了,母后可还记得,当日在苟县驿站见到的那名秦姓官员?”
谢茹面色一愣,眉梢挑起:“记得的,他如何了?皇上应很是恼他吧。”
谢瑾没有否认:“秦焦当日传信于我,引我出城,皇上的确对此介怀。可他到底没有什么实在的罪证,听闻最后只是以越级上报为由,打了他三十大板,如今正在家休养。”
裴珩只对秦焦小惩大诫,也是碍着谢瑾。
毕竟人是谢瑾亲自接回来的,若是公然严惩通风报信之人,岂不是等同于打了谢瑾的脸。
可谢瑾始终隐隐觉得,秦焦与谢茹搭上线,是另有关窍。
“哦?竟有此事。”谢茹漠不关心地应了声,又挑帘看向了窗外。
谢瑾还欲再问,便听得车夫说:“殿下,祠庙到了。”
马车停了。
谢瑾先出了车厢,而后与婢女一同搀扶谢茹下车。
他们一站定抬头,先入眼的,便是那巨大的金字匾额“谢英武候庙”。
五个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还有些龙飞凤舞的,正是裴珩亲笔所书,让人刻下的。
谢茹当即神情一震,有些站不住:“阿瑾,这是……?”
“去年外祖父一案平反后,皇上下旨追封他为英武候,让工部在建康城中选址,建造了此间祠庙,以彰其凛然浩气、碧血忠心。上个月正好修建完成,今日既是清明节,我便想带着母亲来祭拜祭拜外祖父。”
今日还有不少百姓前来英武侯庙上香祭拜谢云,大门前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倒成了一番热闹景象。
“父亲……”
此情此景,谢茹有热泪盈眶,身子却僵住了一般,没有迈出一步。
谢瑾继续说:“母亲不知,皇上还与我提过,待大雍收复中原后,定要在上京与嘉南关再各建一所的英武候庙,届时,还可将外祖父的衣冠冢也迁回上京,算是落叶归根了。”
谢瑾发觉她手心一阵冰凉冒汗,关心问道:“母亲可是乏累了?不如,我们先进庙中歇会?”
“不了……”
谢茹心中一悸,连退了半步,惶恐拒绝道:“阿瑾,我在远处看看便好,你快进去给你外祖父上三炷香吧,我回马车上等你。”
谢瑾猜得到她的心病,可还是觉得有些惋惜:“都已到这了,母亲难道不想亲自去看看么?这世间除了你我,谢家也不剩其他亲眷了。”
“我……”
这时,身后传来一戏谑尖锐的声音:“以身伺敌、虐待皇嗣,她但凡还有那么点廉耻心,哪有脸面进去祭拜谢云?”
裴珩不知何时到的。
他今日出宫穿了身便衣,混在百姓当中,因个子高挑也分外显眼。
谢瑾回过身。
无需示任何眼神震慑,裴珩只要一对上谢瑾,余下恶毒的话没说出口,就先闭上了嘴。
谢瑾无奈轻叹,微微沉肩问:“宫里忙完了?”
“嗯,忙完了。”
裴珩一脸乖顺,凑过去在他耳畔轻语:“你出来一个时辰多了,皇祠那头早早结束了,就想着来接你。”
谢瑾蹙眉轻睨他了眼,示意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在。
谢茹此刻已面红羞愧,她无法反驳裴珩,于是气急慌张地让婢女搀扶自己回到马车上。
谢瑾见状忙唤:“母亲这便要回去了吗?”
谢茹动作一顿,站在车前又回头看了眼这座恢弘的祠庙,忙又低下头,感慨道:“阿瑾,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有机会,也替我谢过皇上吧。”
“……好。”
谢瑾微微一顿,看向了身旁的裴珩。
裴珩的眼底浸染着一股冷意,看起来不以为然。
可大风吹过,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他还是不禁去握紧了谢瑾的手。
第91章 惊喜
二十七年前, 北朔铁骑踏破上京城门,一场大火将昔日繁华的都城都焚燃成烬,雍武帝于皇宫中被敌军所戮, 太子雍宪帝不得已在动乱危难之际登基。
国不成国, 家不成家。
城中无数百姓罹难而逃, 妻离子散,连多少皇室宗亲都在那场动乱中死伤。
——更无人会在意一个官妓的死活。
“美人,你当真是谢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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