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诸位大人,我有一法子,可立刻辨出这军报的真伪。”
谢瑾用袖子优雅掩着领口,朝大殿三面依次拱手行礼,温声询问:“可否,先借我一把剑?”
“他要剑作什么……”
众人面面相看,表示无奈。
这是长昭殿,百官不得执锐上朝,否则便有弑君之嫌,就算有心借也借不了,因此能借剑的只有皇帝一人。
可裴珩看着他,却摆起事不关己的姿态,偏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台阶下。
不借,他又能如何?
没想到这时于震洲眼明手捷,他当场拔出了一名殿前司护卫的佩剑,吊儿郎当地向后随意一掷:“接着——”
谢瑾稳准接住,笑道:“多谢于将军。”
见是于震洲出手相助,裴珩面色稍暗,也忍气没多置喙。
下一刻,谢瑾握着那锋利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霎时,鲜红的血从他的拳中汩汩流出——
“大殿下……!”
裴珩的手掌也不自觉跟着一紧,只见他的鲜血尽数滴在了那封军报上,而血流之处,墨迹很快就开始消退不见,犹如一张崭新如初的纸。
“血魃纸!?”
谢瑾病气上涌,掩面先低咳了两声。
他再举起字迹已不齐全的军报,依旧从容不迫:“不错,此纸名为血魃,取自北方噬血神‘血魃’。血魃纸为军机特供,为防信件被敌军所截,探马信使一旦遭到不测,可以自身鲜血隐去纸面的字迹。不过此物稀罕,自迁都南边后,造纸局因缺少北方的原料一直无法复刻炮制,若非重大军情,主帅都不会贸然用血魃纸来传信。”
弄臣衣饰掩不住谢瑾的气度,直教人心服口服。
“伪造几枚印是不难,可要造出一张血魃纸,却令父皇和造纸局都头疼了多年。即使如此,李院使还要质疑这军报的真伪么?”
“这……”
李固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摊血迹,心底不住发虚,又朝着裴珩跪下:“皇上,北朔铁骑驻守大都,信使在建康停留了两月,都是不争事实!与这军报上的内容分明有出入……微臣也有铁证!还请皇上明断!”
“朝堂之上,我信李院使所言断然不会有假,”谢瑾又接过了他的话,目色坚毅:“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封军报来得不合时宜。”
裴珩拧眉好奇:“怎么个不合时宜?”
谢瑾的血还在流,面不改色继续道:“此等重要的军情,被耽误了足有两月余,是为不合时宜。那名信使之所以在建康停留徘徊,向我求助,正因有人从中作梗,阻拦这封军报呈到先帝面前——”
他看李固言的眼神不知何时变了,温和沉稳的声色直切要害:“许是他们恃权自大,认为鲁家军不过是支防御后勤的军队,发信无非是讨要军饷、调度物资。却没意料到,这次鲁将军居然用上了血魃纸。”
裴珩喉间低嗤,撑肘看向地上那人:“李爱卿,人家就差指名道姓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李固言额角瞬间有汗淌了下来。
谢瑾所言针针见血;裴珩笑里藏刀,则是阎王催命。
本想以伪造军报的罪名指认谢瑾,结果枢密院搬起石头,反过来砸了自己的脚:延误军情,蒙蔽圣听……
坐实哪一条,都足以端掉半个枢密院。
他一时语塞,也不知该从何辩解:“臣、臣……”
司徒钊见势,上前替他说道:“皇上,枢密院负责军情上达下传,可仅凭一张血魃纸来推断,过于草率。再者,若这军报真是两月前所传,北朔铁骑应早已攻破悬河,为何边关一带相安无事,没听到别的讯息?”
“丞相的顾虑不无道理……”
“是啊,这的确说不通啊。”
“……”
谢瑾打断众人的猜忌:“皇上,我也有一人证,或许可解答诸位疑惑。”
不出片刻,一身着红色戎装的年轻女子上了殿,单膝跪在御前:“臣女鲁瑶,参见皇上。”
鲁瑶是鲁直家的二小姐,亦是世间少有的女将军。
她这些年一直随父在边关驻守,已久未归都。看她这身风尘仆仆的行头,应是为了给谢瑾作证,快马不停从边关赶回来的。
“鲁二?”
裴珩见到是她,冷笑了声,忍不住要口轻舌薄:“都多少年了,朕还以为要等大婚之日,才能和你见上一面。如此说来,朕还得托皇兄的福——”
鲁瑶与谢瑾是青梅竹马,她年幼时就被先帝指婚给太子,是大雍未来的皇后。
只不过,十年前东宫太子因血脉正统更易,她的未婚夫婿也由谢瑾变成了裴珩。
也是从那时起,传言她是为避嫁而投身到了军营中。
在旁人看来,这三人的关系都多少有些微妙不清。
可鲁瑶此刻没心思理会这些,无视裴珩的冷嘲热讽,只以边军将领的身份谈论正事:“皇上,这封军报的确乃两月前家父亲手所书,十月我们在扶风峡发现了北朔铁骑的踪迹,得知他们意图强占潜县,父亲第一时间发信给朝廷,久不得令,又只好写信给陆九达将军求援,谁知陆将军也病逝……”
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眼眶不觉有些发红:“父亲一人顶着重压,实在无助,若非今年这场雪灾天助大雍,逼得北朔急撤,只怕悬河一带多半已经沦陷!”
听到此处,周遭官员已一片震惊沸腾。
“鲁二小姐不会枉言,若这些都是事实,那也太过荒唐……”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鲁家军多年行军,忠心耿耿挑不出错处,这鲁瑶又是先帝钦定的皇后人选。
谢瑾这招确实高明。
见此刻群情激奋,司徒钊脸色铁青,也知此刻不宜再强辩。
可偏有不识趣的枢密院官员还要出来顶嘴:“前线与内朝互为一体,唇亡齿寒,没道理拦着你们的军报,枢密院这么做,能得什么好处?”
鲁瑶被激怒了,明艳的面容难掩杀气:“只因父亲从不参与南北党争,每每利益拉拢,父亲都有意回避。于是你们几年前就开始暗中克扣军饷,到了后来,连军报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送!权奸爪牙,成天躲在富贵乡里算计,又能有什么担当和大义!?”
“好了。”
裴珩低呵,没让她再继续往下说。
他明面上再偏私南党,可如今坐在这把龙椅上,也该由他来为这闹剧收场。
“李固言。”裴珩长叹了口气,疲惫失望。
李固言爬着上前:“皇、皇上……”
“南雍苟延残喘二十五年,实属不易,却险些因你私心渎职而亡国,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李固言悄悄打量了眼司徒钊,见他避开了视线,便明白是弃子的下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痛下决心,咬牙含泪道:“臣请辞枢密院院使一职,愿、愿以死——”
裴珩伤感:“李爱卿为朕、为朝廷多年操劳,朕怎么舍得你就这么死了呢?”
李固言看到一丝生机,一脸感激涕零地望向裴珩:“……皇上大恩!”
裴珩幽幽含笑道:“朕想起,虔州府近日进贡了一口成色极佳的龙纹大缸,不如爱卿入缸为人彘,让鲁二把你带回军营,亲自向鲁家军谢罪,如何?”
第11章 赴约
早朝直到傍晚才散。
“二十五年了,大雍朝廷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啊。”于震洲一出长昭殿,忍不住唏嘘道。
谢瑾与他并肩走着:“朝堂积弊已久,厘清还需要时机。不过,于将军能披甲挂帅,重返沙场,必能大振雍军旗鼓,亦是百姓之福。”
于震洲笑了:“怎么仗还没打,你们兄弟俩都上赶着给我戴高帽?”
谢瑾微愣了一下。
就听得于震洲轻狂道:“我既答应了出征,定会拼尽全力,教那群北蛮子不敢再下悬河!不过,殿下也别忘了承诺我的事——”
谢瑾迎风而立,朝他郑重一拜:“也请将军放心,千金一诺,言之必行,行之必果。”
于震洲欣慰,面色却少见地凝重起来,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谢瑾的肩。
这时,一宫女过来往谢瑾手里塞了一张纸条,就慌忙跑开了。
谢瑾疑惑打开,见上面是一行字迹端正清秀的簪花小楷:
[经年一别,与君重逢,便是春好时节。宫墙初桃下,盼再叙佳话。]
于震洲凑了过去,眯眼“啧啧”道:“这是鲁二小姐写的吧。不过她心思未免太过直白,以你两的身份,约在御花园私会,会不会明目张胆了些?”
谢瑾了然垂眸,将纸条对折起来,“所以,是诈。”
……
谢瑾告别了于震洲,便到御花园的桃林赴约。
天气湿寒,园中空无一人,枯枝密密麻麻,桃花骨朵也稀疏潦草,唯有枝头覆盖的积雪还称得上是个景致。
谢瑾在亭中等候稍许,眼见天色要暗了,低咳两声说:“皇上要见我,何须使这拙劣的手段试探?”
不多久,裴珩从桃林里走了出来:“皇兄怎知是试探?你和鲁二也许久未见了吧,她在殿上又帮了你大忙,难道就不想叙叙旧情?”
“字如其人,她率真遒劲,不拘于细处;而且她喜梅厌桃,更不会约人在桃林里见面。”
谢瑾视线往下,注视着裴珩说道:“归根结底,是我与她之间坦荡清白,除了有人试探耍诈,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你挺清楚她的脾性,”裴珩听他这番辩证的说辞,脸反而拉了下来,嗤道:“那你既知道是诈,为何还来赴约?”
谢瑾坦诚:“我需尽快出宫一趟,所以来向皇上讨回令牌。”
裴珩想起自己的确是趁谢瑾在陵阳殿昏迷时,顺走了那枚先帝赐他的令牌。
他随手一摸,就将那令牌从腰间掏了出来:“是这个?”
谢瑾:“正是,多谢皇上。”
裴珩勾了下唇:“朕赏桃呢,你下来自己取。”
睁眼说瞎话。
冬末春未至,这片近乎荒废的桃林里全是枯枝和泥泞,哪里有桃?只有裴珩不嫌脏乱,不往正道上走,非要往这种地方钻。
谢瑾不多犹豫,便翻过亭子的栏杆,一身洁白踏入林中。
他用手拨开枯枝,一路走到了裴珩面前,抬手要去接那令牌——
哪知裴珩将令牌一收:“朕想了想,这既是御赐之物,朕如今是天子了,就有资格收回。不如皇兄还是省省罢,弄臣,哪能肖想自由身?”
谢瑾似是早料定这会是他的戏弄,淡淡“哦”了声,并没多大反应。
无趣。
裴珩心里正念叨这两个字,陡然间,一小股寒风在树杈逆行,枯叶片擦过裴珩的耳。
他周身一凛,抬头就见谢瑾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桃树枝,朝自己袭来——
裴珩始料未及,连退了几步,侧身避开那尖锐的桃枝。
顾此失彼间,谢瑾的另一只手已摸到了那令牌的挂穗,正要一举夺回,又被裴珩反扣住了手腕。
“明抢啊?”
裴珩将肘尖抵在了谢瑾的喉结处,犹如隔靴搔痒,威胁不成,倒无意有几分调戏的意思。
谢瑾不适,起意还手。
桃林矮密,没有给两人足够施展的空间,裴珩只好倾身紧逼,又是猛的一撞,将他死死抵在了一颗树前。
枝头剧烈晃动,将雪全部抖落了下来。
谢瑾后背贴着冰凉树干,卷发和睫毛上全是雪粒,还是没放手那挂穗:“和你说不通……”
裴珩呛道:“说不通,你今日在朝上不也说了那么多吗?下了那么大一盘棋,皇兄得费了不少心思吧。”
谢瑾体力有限,先趁机喘了口气。
裴珩的力道又大了些:“朕是想不通,你要对付枢密院,非得拿一封过了期限的军报大做文章,把朝廷都震了三震,闹得人心惶惶,玩火呢!”
短短几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脑后那根的弦现在都隐隐紧绷着。
谢瑾哂笑:“欲止风浪,只能掀起更高的浪,战事一紧,就没人会关心皇室的风流逸闻。何况朝臣们已在南边安逸了太久,放把火烧一烧,以作警醒,也未尝不可——”
裴珩不由思虑起他这话里的含义。
难道他设计这一盘棋局的肇端,竟是为了止息他做弄臣的那场风波?
那他图什么?
也想瓦解南北党争之势么?
可他历来受北党众人追捧,分明是党争的受益者……
还是,谢瑾真想做弄臣?
一时疏忽分神,谢瑾就击破了裴珩的下盘,猝不及防将他撂倒。
“对不住。”
谢瑾拿回令牌,就要离了这片桃林。
哪知裴珩不甘服输,腰力惊人,原地锁住了谢瑾的双腿,硬生生用蛮力将他拽倒在地——
一个翻身硬控,裴珩又将谢瑾压在了泥地里,凶狠地低喘:“看来病好了,居然还敢偷袭还手?”
“没好全……不然你未必能赢。”谢瑾刚才用的多是些巧劲,此时反抗的力气半点没剩了。
“多年未交手,你怎么知道朕今日就没有对你手下留情?”
这话听着暧昧,谢瑾抿唇没答。
可他今日在长昭殿已当着众人的面坐实了弄臣的身份,虽是权衡利弊后的无奈之举,可这也是他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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