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着腰去看,已经起青了。
也是这个时候,赵郢感觉到一丝异样,好似在被一个他肉眼察觉不到的人偷窥着,那股视线仿佛是生长在潮湿地带的毒蛇,阴湿地朝他吐着信子。
赵郢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一阵战栗,穿衣服的速度不由得加快许多。他单手扶着洗手池边缘,一只脚放进裤腿里,脖子上戴着的一条银链随着动作从领口滑出,滚到胸前。
银链末端,是一枚花纹繁复镶着钻的戒指。
他双手合十,将戒指握在手心,含糊不清地念了两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刚才那股不适感竟然减弱不少。
赵郢怕鬼这件事,认识的人当中也只有韩谦一个人知道。他从小在农村长大,赵父赵母为了赚钱养三个小孩,每天工作到凌晨是常有的事。
他总是很害怕,打雷、刮风、下雨,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失眠一整晚。
赵郢尝试和父母沟通,但在赵父赵母眼里,这是一种怯懦胆小的表现,不该出现在他们的大儿子——赵家未来的顶梁柱身上。
于是他再也没有提过。
只是怕鬼这件事,好像并没有因为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消退,反倒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固强化。
直到后来有人告诉他,这种情绪是正常的,是合理存在的,要是害怕了可以喊他的名字,很管用。
赵郢问为什么,那个人说,因为国内的鬼管不了外国人。
“我有四分之一意大利血统,四分之一德国血统。”
“……”
出了浴室,赵郢回想起那一秒下意识喊出韩谦的名字,神情复杂地将戒指塞回原位。
他又在犯什么傻。
早上九十点是南水市交通高峰期,赵郢在路上堵了半个钟头,在打卡失效的前五分钟赶到云升。
一见他来,办公室里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瞬间止住,像被按了暂停键。
走向工位时,经过的几位同事纷纷对他行注目礼,赵郢心觉奇怪,在微信上给他的得力干将发了条消息,问她约好今天见的客户到哪了。
“赵哥。”
一个抱着文件的年轻女孩咬牙切齿地走过来,脸颊被气得通红,气场像时刻准备上擂台的女战士,“我正想和你说,罗廉开这个狗屎王八蛋,不知道背地里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今早直接把张总带到会议室了!”
当年罗廉开和他同一批入职云升,九年里各自升职加薪,到头来依旧平起平坐,竞争对手的身份已不言而喻。
白舒沅跟着他干了四年,论能力,是团队里数一数二的,论配合,赵郢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更懂他的人。
这笔单子他们谈了将近三个月,今天是签合同的日子,只要订单做成,总监的位置非他莫属,谁知突然出了这一茬,赵郢也没料到。
“他们谈完了?”他望向会议室,装的是单向玻璃,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有其他同事在,白舒沅不好发作得太明显,她压着声音说:“没有,我倒希望谈不成。”
“那就再等等。”赵郢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椅背,给她转了一个红包,笑着说,“我上来的时候看到楼下奶茶店出了新品,你去买一杯,消消气。”
没几秒,她又掉头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赵哥,那个……韩谦的事你听说了吗?”
他和韩谦的事没对外公开过,当初连结婚也很少有人知道。
赵郢开电脑的手一顿,敛去多余的表情“嗯”了一声。
“虽然他隐瞒了真实身份,我想……韩谦毕竟和我们共事过。”白舒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郢的神色,之前韩谦在他手底下当实习生的时候两人就闹过不愉快,她组织着措辞,说,“我问了,葬礼明天举行,赵哥你要去吗?”
怕公主无聊拆家,赵郢在客厅装了监控。
他用手机调出实时录像,看到画面里的比格一会儿对着空气狂吠不止,一会儿又面朝墙壁,安安静静地摇着尾巴,心脏莫名其妙抽了一下。
韩谦的葬礼。
去吗?
去的话,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呢。
过了一会儿,赵郢戴上无框眼镜,佯装淡定地盯着电脑的初始界面:“明天我和你一起。”
白舒沅下楼买奶茶的功夫,罗廉开已经从会议室出来,远远地朝他露出一抹胜利者的笑容。
赵郢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手指摩挲着胸口的戒指,放空一般地望着天花板按揉太阳穴。
没有任何背景、人脉,光凭一个名牌大学的本科学历,走到他现在的高度实属不易,要想近一步往上走,靠的就不是努力了。
是运气。
很多时候,人就差这一丝运气。
和韩谦离婚后的这一年,他时常在心里想,在一起的那两年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目前来看,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赵郢内心感到些微的挫败,但这种感觉并非罗廉开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带给自己的。
白舒沅拎着两袋奶茶敲响他办公室的门,赵郢说了声进,她把其中一份大杯的黑糖珍珠放在桌上,嘿嘿笑了两声:“巧了,刚好做活动,买一送一呢。”
拆掉包装袋,赵郢将吸管插进去喝了一口,嘴巴里满是奶茶特有的浓郁甜腻的味道。
他不喜欢甜食,在中国人的食谱里,顶级的甜点永远没那么甜,但有个人恰恰相反。
韩谦是标准的白人口味,嗜甜、不能吃辣,奶茶统统七分糖及以上,有一次赵郢误拿了他那一杯,差点被甜出糖尿病。
等白舒沅离开后,他才摘掉眼镜,额头抵着手腕,假装揉眼睛似的悄悄擦去眼角的水痕。
为什么一个人在死后,存在感会变得这么强烈?
赵郢有些无措,他像失去了对大脑的控制权,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一些过去很久的事。
韩谦就像一个锚点,脑子里一旦出现这个名字,所有关于他的情感都将被连根拔起。
赵郢以为他会很平静地面对由韩谦的死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无法接受韩谦的死亡。
第3章
拿到遗产的第三天,葬礼如期举行。
偌大的会场,云升的员工来了一大半,放眼望去尽是熟人,有些甚至连韩谦的面都没见过,但也还是到场吊唁。
大家心照不宣地默认,这是一次难得的逃班机会,因为没有哪位领导会拒绝“参加云升老总亲儿子葬礼”的请假理由,除非他不想干了。
赵郢一大早去花店拿了一束白色蝴蝶兰,回到车上,坐在副驾驶的白舒沅把手机重新塞进手拿包里,骂了句脏。
“赵哥,一会儿见了罗廉开你拦着我点。”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我怕我没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他两巴掌。”
在罗廉开谈下那笔生意之后,赵郢或多或少听到一些风声,说他即将晋升华中区总监,不出一周要被调去燕城。
明明被抢了单子,受损最大的人是赵郢,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不忘提醒白舒沅系好安全带。
“有些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前面是个红灯,赵郢踩住刹车,回头看了眼后座上被黑色包装纸扎束着的鲜花。
“不属于自己的成果,拿了会遭报应,这叫因果循环。”
白舒沅没什么特别的信仰,她笑赵郢这番说辞跟她妈一样神神叨叨,打趣道:“赵哥,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绿灯亮了,赵郢发动汽车。
“前不久吧。”
进场的时候,赵郢在一片乌泱泱的人群中看到周宁,对方同样穿了一身黑,胸口别着白花,眼底透着几分生无可恋。
赵郢往前走了几步,离近了才发现他右手边摆着一个功德箱,前面贴着二维码,上方开了道小口,箱上还写了说明:
【根据韩先生遗愿,所收的全部帛金将捐往偏远山区,用于贫困学生的教育与生活。】
这很符合韩谦想一出是一出的风格。
赵郢这样想着,排在他前面的人扫了下二维码,“转账成功”的字样一出来,装置在功德箱里的音响立马发出滴滴的声音:
“功德+1。”
赵郢:“……”
“赵先生,好久不见。”周宁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
赵郢将那捧蝴蝶兰递给他,趁白舒沅去功德箱那边扫码,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说:“周秘书,我们前天才见过。”
周宁被他噎得语塞,赵郢朝不远处的白舒沅点点头,示意她先进去。
“还能见到最后一面吗。”他问道。
周宁说:“赵先生,韩总他已经送去火化了。”
赵郢沉默不语,到底没问出那句“为什么”。
周宁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清了清嗓子,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这是韩总的安排。那天韩总的车被山石砸坏挡风玻璃,脸部有许多划伤和淤青,他怕、怕您……”
赵郢以为他有一个多了不起的借口,“怕我什么?”
“韩总怕您嫌他丑。”
赵郢的唇线紧绷着,嘴唇抿出一抹冷硬的弧度,像是要笑,但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笑意,反而有种不易察觉的难过。
周宁大概也觉得韩谦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他和赵郢相顾无言,没过多久,赵郢“哈”了一声,偏过头很轻地说:“韩谦这个傻逼。”
路过功德箱,他打开支付宝,面无表情地扫过去一笔七位数的帛金。音响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好像发生故障了一般,播放了三遍“功德+520520”。
附近的人被吓得不轻,有人趁机跟在赵郢后面捐了一笔,音响却立马恢复原样,还是那句冷冰冰的“功德+1”。
非常双标。
赵郢若有所感地停下脚步,他望向那个方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靠在周宁臂弯的蝴蝶兰蒙了层挥之不去的狭长阴影。
会场内,赵郢找到白舒沅,在危急关头侧身挡在她和罗廉开中间,给她递了一个“不要冲动”的眼色。
白舒沅刚进云升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行走的火药桶,跟着赵郢磨砺了几年,也渐渐磨出一点耐性。
她咬着下唇后退一步,赵郢面朝罗廉开,语气淡淡的:“做人留一线,罗经理。”
“小白是你的下属,赵郢,我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她一般计较。”罗廉开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调任的通知还没下来,却提前拿捏了总监的腔调。
他隔空点了点白舒沅,皮笑肉不笑:“小白还是得多向你学习,做人,得沉得住气。”
罗廉开话里话外嘲讽的意味太浓,白舒沅手指捏得咔嚓响。
赵郢并非白白受气的性格,他直勾勾盯着罗廉开,半晌弯着唇角,说道:“罗经理接下来最好小心点。”
罗廉开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你该不会想报复我吧?赵郢,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怎么会呢?”赵郢摇摇头,“我只是看罗经理印堂发黑,这两天可能有血光之灾。”
罗廉开松了口气,反应过来赵郢说了什么以后,勃然大怒道:“你他妈……”
他声音太大,吸引了左右宾客的目光,罗廉开只好降低音量,“你他妈才印堂发黑!”
赵郢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罗廉开转身要走,不料鞋底在平地一滑,好像十分诡异地被空气推了一把,膝盖双双着地,对着赵郢行了个大礼。
几个和罗廉开关系不错的同事见状急忙把他扶起来,赵郢也上前搀了一把。
他这些天睡得不好,肤色透着一种病态的白色,唯有嘴唇有些颜色。
“罗经理客气了。”赵郢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春节还没到呢,不用这么着急给我拜早年。”
罗廉开骂骂咧咧离开后,白舒沅凑过来比了个大拇指,“赵哥,你是这个。”
“行了,没闹起来就算万事大吉。”
赵郢看着罗廉开一瘸一拐的背影,指腹不经意间擦过中指根部的戒痕,仿佛沉思一般,轻轻摩挲了两下。
十六寸的遗照被摆在正中间,赵郢站在一旁端详着那张黑白照片,不禁皱了皱眉。
照片里的韩谦显然比现在年轻得多,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板正的西装制服,头发理得很短,眼神凶得跟狼崽子没差。
这让赵郢想起四年前,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
那天他参加同学聚会,酒过三巡,一群人吵嚷着要转场子去酒吧喝酒,他原本想扯个理由离场,却被某个喝昏了的醉鬼拽住,说些“不去就是不给他面子”之类的话。
赵郢没办法,和他们上了同一辆车。
南水市的娱乐场所在全国名列前茅,酒吧数量更是数一数二的多,但他们去得有些晚,卡座几乎都被占满,只有角落里还剩一个。
方才拉着赵郢不肯放他走的老同学醉醺醺地靠过来,指着卡座上那个穿着灰色兜帽卫衣的男生:“在酒吧玩电脑,还、还一个人占一桌,神经病吗这不是?”
赵郢在学校念书那会儿是辩论队公认的“三寸不烂金舌”,有人提起这事,推了推他的肩膀,摆明了想派他过去交涉。
接近凌晨两点,赵郢在饭桌上喝了点酒,此时头脑晕得厉害,他懒得推拒,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酒吧环境昏暗嘈杂,喝得酩酊大醉的男男女女像探索类RPG游戏里随机刷新的npc。
赵郢躲避着随时可能撞过来的人群,哪怕他已经万分小心,走到男生身边时还是被人撞得一趔趄。
眼看就要摔倒,一只手臂忽然拦在他后腰,但赵郢没有站稳,伴随着一声惊呼,他重心失衡,一屁股坐到男生腿上。
“……”
“抱歉。”赵郢酒醒了不少,“蹭”地一下站起来,弹簧似的往后撤了一步,“没弄疼你吧?”
男生剃着利落的美式前刺,灯光照过来,恰好照亮深邃眉骨下那双灰蓝色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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