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没有别的意思,”谢陵阳忍不住插了句嘴:“阁下若先将他掐死,恐怕很难从死人嘴里问出什么话。”
相阳秋的思维猛然回收,他挣脱出那一片沼泽似的黑暗记忆,朝自己手中看去。
一身青绿的家伙果然满脸通红——幸讷离以妖身修魔,又入的医道,和魔尊熟悉的那些皮糙肉厚的魔族比起来,脆皮得简直让人嫌弃。
相阳秋一甩手,把他丢到一边,按住阵阵作痛的太阳穴:“说。”
“属下也只是推测,”幸讷离大咳特咳了一阵,捂着心口说,“其实少尊……呃,相钧身上,属于您的部分有些过于‘浓郁’了。”
相阳秋皱眉:“什么意思?”
幸讷离:“如果他娘是人类,又非魔修,他身上就必然带着人族的血,会稀释来源于您的魔气,就像嗯,像那位真少尊。仙魔混血之所以在两界都遭到非议,就是因为他们同时具有两方的特质,又都并不纯粹。”
他说:“而相钧,是一个太过纯粹的魔了。”
相阳秋的**,那些话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脑子,他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疼痛中理解那话中的意思。
幸讷离又闭了嘴,很纠结下面的话要不要继续说。
不说的话,尊上定然不会放过他,说了的话,下场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谢陵阳是在这里,可他俩就算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一个盛怒的魔尊的对手,更何况对于他被魔尊碎尸万段这件事,谢道长怕是还很乐见其成。
幸讷离再是不愿,可身处下位,魔尊逼视的目光继续钉在他身上的时候,在血脉威压之下,他还是只能和盘托出。
“属下真的只是猜测……”
幸讷离不情不愿地先打上那个聊胜于无的补丁,小声说:“那时候,您在人间,身死过一次。”
身为天地怨气所化的魔尊,相阳秋生来无父无母,不老不死,他唯一体验过的一次死亡,就是在人间,在一次千夫所指的围剿之中,挡在最爱的人身前。
死亡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它所带来的痛苦,比任何没有经历过的人想象的,都要大。
大到即使是魔尊这样不生不灭、强大到不讲理的存在,也会在极痛的时刻,碎落一点不堪忍受的生魂。
又因为他实在太过强大,即使那一点点的灵魂碎片,在人间流转,吸收天地间逸散的魔气,就已经足够又修出一具人形,成为另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他不是我的孩子。”魔尊直起了身,就好像那根支撑着他的脊柱里都被灌进腐蚀性的液体,在起身过程中被一股股泵进血管,一直到烧穿心脏。
“他……是我。”
相钧那么像他,又因为几乎是他的恶魂所化,便比他还要残忍,还要自私,即使是一道那么暖那么好的光,也不足以让他真正回头,不足以让那颗冰冷的心脏生出血肉。
轰鸣声像海啸蔓延过双耳,魔尊踉跄了一下,竟不得不伸手,扶住一块断裂的残石。
是他。
从始至终,都是他。
因为他出现在燕然的生命里,所以给那个人本该草长莺飞、暖意融融的生命,带来过多的风刀霜剑,最终要了她的命。
可那竟还不够,他如此十恶不赦,让被他害惨的爱人又生下他的孩子,还将那孩子也毁得彻彻底底。
……他要做什么才能补偿。
又或者,最好都不要补偿,他们母子恐怕没有谁对此有过期待,或许连他这样的念头,他们都会嫌脏。
一阵黑红的雾气呼啸而过,幸讷离和谢陵阳都本能撑开防御,在一片碎石尘土之中费力地护住自己。
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原本立在那里的魔尊,已经不见了。
幸讷离心有余悸地揉着脖子:“尊上……尊上不会跑到不弃山抢人了吧?”
谢陵阳脸色一变,转身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朝人间而去。
“哎,等等,等等我,”幸讷离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厚着脸皮追上去,“两界盟约还好多事儿没谈呢,不谈啦?谢道长?谢道长别这么冷淡嘛……”
……
相阳秋横冲直撞进不弃山山门的时候,李浮誉正哄着燕拂衣喝药。
在终于开口说过一次话之后,多多少少,燕拂衣的情况有一点好转起来。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安静,还是不认得人,但已经很少表现出那种恨不得立刻逃离的害怕,在李浮誉触碰他的时候,也不会紧绷到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是很大的进步,很值得鼓励。
李浮誉一边温言夸他好棒,一边试图让他自己喝掉一勺被稀释的汤药。
病了是要喝药的,即使有他这个金仙的灵力不断注入魂体,如果一直没有医修特制的丹药治疗的话,最多只能保证情况不再恶化,却很难好转起来。
如今脆弱得像要消散的魂,要想凝实到能放进一具身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又真的很难让像小刺猬一样的神魂进食。
燕拂衣很警惕,对任何要被放进自己嘴里的东西,他也不说话,也不试图跑,只是绷紧淡色的唇,怎么哄都不肯张开一点。
不是没有想过,被炼制成小小的丹药,会比很容易洒掉的汤好喂一点。
但燕拂衣现在的状况,甚至都受不得那样强大的药力。
李浮誉曾试图在他陷入昏睡时,悄悄喂他一粒,可刚才还算睡得平静的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捂着痉挛的胃部,满头冷汗,颤抖着不断干呕。
他胃里又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受过创的喉咙和内脏,很快又被过大的压力破裂开,到后来甚至开始不断吐血,差点把李浮誉给吓死。
那以后就只敢把药粒稀释进水里,也不敢用其他方式,只能祈求病人这一天精神好些,能多少喝下一点药。
燕拂衣垂着眼睛,长睫毛把黯淡无光的眼睛盖住一半,冷白的面色像一块质地很好的玉,可没有生命力,就像一只被精雕细琢的玉质玩偶。
窗外很明媚的春光照在他脸上,给那冷玉添了一点暖色,若是细看,还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李浮誉半跪在床前,让自己的眼睛处在刚好比燕拂衣的视线还低一点的地方,好让他毫不费力,就能看清。
燕拂衣最近添了新的爱好,在有意识的时候,开始愿意抓住他的手。
并不是那种紧紧相握的姿势,而只是松松地圈住一根手指,像是某种因为心虚而不敢表现得很强硬的宣示主权,只软软握住,好像很怕他不耐烦,便这样很小心,很有分寸,让他随时都能抽开的意思。
李浮誉当然不会抽开,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那条手臂拆下来给燕拂衣当抱枕,还怕他枕得难受。
“早安,”李浮誉用他经过多种试探,其中最不会显出侵略性的声音,对燕拂衣说,“那么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喝下这一小碗药。”
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对不言不动的神魂说早安,说午安,说晚安。
就像他曾经很喜欢的那部电影,他要把这不断重复的几个词刻进他爱的人心里,哪怕万一有他不在的时候,也让他记得,早上要安好,中午要安好,晚上也要安好。
燕拂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他眼中。
“是好东西,”李浮誉试图说服他,“你喜欢的,味道我改过了,就像梅花酿。”
很少有人知道,昆仑君子端方的大师兄,少年时也很爱饮酒。
只是酒量很一般,还很挑嘴,只爱喝梅花酿的酒。
当年剑峰上,属于燕拂衣的小屋后面,有一片小小的梅林,他会在初春用一整天的时间,亲手摘下所有开到最盛的梅花,然后小心地把封好的酒坛藏在梅树下。
酿酒的方法还是李浮誉教的——他少年时从不教师弟学好,带着那个总显得太过严肃的小孩儿招猫逗狗,喝酒打架,用从前世记来的方子,给他弄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好吃的。
燕拂衣难得有一块没点亮天赋的短板,厨艺不精,学不会很多,最后只学会了酿酒。
还是少年的剑修,喜欢舞剑,喜欢饮酒,喜欢在屋后的梅林坐着研究古籍,一看就是一下午。
李浮誉用盛着浅浅汤药的玉勺,轻轻碰碰那双抿得很紧的唇。
“月亮,喝酒。”他说,“是今年开得最好的梅花,师兄亲手给你酿的酒。”
第88章
燕拂衣的眼神太空荡, 空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被暴雨洗过的夜空。
很干净,很温润, 连睫毛的阴影也像一片色泽稍深的水。
燕拂衣的唇角稍稍动了下。
李浮誉很耐心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鼓励地看着他, 示范性地张一张自己的嘴。
“好喝的,”他非常自信地保证,“你肯定很喜欢。”
燕拂衣微微张开嘴的时候,充盈的喜悦让李浮誉心里一涨一涨地跳。
可他一点都不敢动弹, 拿着勺子的手特别稳, 等燕拂衣终于试探地把嘴巴张开到足够的程度, 再一点一点地倾斜小勺。
淡金色的药汤便滑落进去。
李浮誉紧张地注视着燕拂衣的反应,见他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喉咙本能地动了动, 终于咽下那口药。
他忍不住喜上眉梢。
曾经李浮誉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人愿意喝药,就高兴到恨不得拉住对方的手,随音乐跳一曲圆舞曲的程度。
——不是说如果平时有这个机会话, 他不想那么干。
有些事开了个头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李浮誉一勺接着一勺,让那小小的一碗药,都渐渐消失在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他很心满意足。
可他刚刚放下碗, 燕拂衣又好像终于忍不住,一连串地咳嗽起来。
李浮誉顿时慌了, 连忙去拍抚他的背。
燕拂衣咳得很狼狈,一连串的气流像气泡一样冲出他的喉咙,他不自觉地软倒在李浮誉的怀里, 瘦削的肩膀又很紧绷起来,簌簌地抖,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引发了干呕,他捂着胸口,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刚才喝掉的药,已经飞快地化作灵气流哺育神魂,一点实体都没有剩下。
但李浮誉渐渐明白过来。
燕拂衣看似很平静、很乖巧,在他的期待下,很努力地喝完了那些药。
但他一点都不舒服,甚至很难受,被强行灌入体内的液体早就引起了生理性的反应,他却本能而茫然地忍着。
直到实在忍不住,被身体的本能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地崩掉,让满眼的明澈都在痛苦中都染上一层红色。
“抱……抱歉,拂衣,我不是故意的。”
李浮誉努力稳住神魂的状况,一点点顺着抚摸的轨迹,把灵力注入他体内,很愧疚又很后悔:“我该慢一点,该再小心一点。”
“我没有想要伤害你。”
从小时候起李浮誉就知道,照顾燕拂衣,是一件很简单,又很难的事。
简单就简单在,他从小就是个太过乖巧懂事的孩子,从不淘气,从不叛逆,不用别人操心,自己就会把所有事都周全地考虑好。
可难又难在,他实在太懂事,懂事到有时候都不会表达自己的委屈,被为难了不会拒绝,受到伤害也不会生气。
这种状况,无疑在连最能带着他“放肆”的浮誉师兄也消失之后,在所有人敲骨吸髓的逼迫下,一天比一天加剧。
他更习惯于忍耐,更习惯于在在乎的人面前,即使再虚弱,再难受,也装作一切都好。
可那些人根本不真的在意他好不好,他们无知无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照顾,习惯成自然之后,根本不觉得他还是个人,不觉得他也会“不好”。
小月亮是被他们带坏了。
带坏到连他自己,连他自己在什么都不记得、连所有情绪都被封印的时候,本能里也会觉得,他不会“不好”。
因此只要有一点点的力气能控制,就会表现得“很好”。
李浮誉将所有糟糕的情绪深深吸进胸腔里,用最温和的方式让燕拂衣一点点平静下来,心里却愈发想把什么东西撕碎。
那些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欺负他的月亮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被剥夺本就属于燕拂衣的情丝,只是他们该还的债,可当年所做的恶,理当付出另外的代价。
李浮誉定了定神,很快把那些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如今是金仙了,连一言一行,一喜一怒,甚至都可能会引发天象异变。
如今脑子里转着的,那些绝称不上仁善的念头,可别将空气中都沾染上暴烈,再吓到了怀里的人。
门打开了,探进来一颗头。
是个很漂亮的少女,明眸善睐,气质像晒满了阳光的小树,生机勃勃。
玄机仙的第三个弟子,丹鼎真人夜柳。
夜柳越过她师尊的肩头,探头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青年。
“他终于肯吃药啦?”
李浮誉迟疑地点点头,又皱着眉:“是我的错,实在太心急,他……很不舒服。”
夜柳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
“吃药嘛,哪有那么舒服的。”她笑了笑,走进来,一根生长着嫩芽的柳枝从身后探出,缠绕在燕拂衣的手腕上,探听他如今的情况。
夜柳一边听一边说:“师尊,你别老那么紧张,他情况算是稳定下来,没那么容易碎掉啦。”
可李浮誉仍是愁眉苦脸,他如今空有一身神鬼莫测的修为,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知识,就是个外表光鲜的空架子,半点忙帮不上。
夜柳不理他,专心诊病,分出一点点神来,探究地看着那张明明很熟悉的脸。
不知师尊他们当年使了什么高深的法术——她现今看见这张脸,很容易联系到剑仙,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在很细微的地方,有着微妙的不同。
可金霞那个棒槌,去潜入魔界的时候,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成天嚷嚷着管人叫徒弟,瞎了他的狗胆。
但想一想,这样的小妙招也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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