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远处,透明结界隔绝着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高挑女侠,双手叉腰,紧皱着眉头。
“这脏东西跑来这里发什么癫。”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面容英俊,气质却有些阴郁。
男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手里握着一双闪着寒光的长刺,额上有两道丑陋的疤痕。
唯有那双闪烁着魅惑紫光的眼瞳,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属于妖王血脉,尊贵华丽的影子。
邹惑冷声道:“我去把他赶走。”
关凌渡一抬手,绷着脸道:“免了。要滚一起滚,你也没比他干净到哪儿去。”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却只是低了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关凌渡从乾坤袋中拔出一把巨大的剑,运起灵力,向前平平一扫。
劲力越过透明的屏障,砰的一声,将匍匐在地上的李清鹤像扫垃圾一样扫出去。
她迈出结界,走到瘫软在地的李清鹤身旁,居高临下。
“你也配到这儿来?”女侠说,“滚远点。”
李清鹤愣愣地抬起头。
他不认得这张陌生的面孔,却认得那熟悉的剑招。
“师……”李清鹤痴痴地看着面前逆光的影子,眼神恍惚,“师兄……”
“呸,”关凌渡又举起剑,“看清楚姑奶奶是谁。”
她毫不客气,举剑就劈,深厚锋利的灵力萦绕在剑锋上,李清鹤瞳孔一缩,即使在不清醒的状态,他也能感到,这一剑若不躲,恐怕会要了自己的命。
可他被那浑厚的剑意锁定,一时间竟连身法都用不出来,只能狼狈地在地上一滚,却还是被扫中后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为什么,”李清鹤勉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是真的感到迷茫,头疼欲裂之下,刚才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记忆旋涡又消失了踪迹,他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仍身处几十年前的昆仑,他悄悄跟在兄长后面,看见师兄很难得的笑脸。
师兄看见他,却突然不笑了,冷着一张脸,对他举起剑。
不……不是这样!
师兄最疼我!他怎么会对我举剑?他明明——明明该喜欢我的!
拂衣崖结界之外,其实也有不少前来瞻仰“守夜人故居”的散修,他们都看见李清鹤在那里自导自演,嘴里还说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早有人想出手教训他,可没想到,今日关女侠出手竟这样快。
“这就是昆仑那个背叛师门的弟子?我听说他早疯了……”
“活该!他和他爹一丘之貉——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渣。”
“据说当年,就是他把这儿烧毁的!”
“他有病吧,燕师兄对他那么好,累死累活为他们家铺路,他转身把人往死里害?”
“关女侠!杀了他!”
“……”
嗡嗡嗡的声浪汇聚成大潮,撞击在李清鹤耳膜上,他的头更疼起来,简直像要炸掉。
他想扑上去,撕咬那些满口胡言的人的喉管,让他们的血喷在自己脸上,好把要僵死肌肉暖和过来。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怎么能懂?
谁都不曾像他与拂衣师兄相处地那样近,谁都不曾有过他那样的机会!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钟在脑中震响,李清鹤迷迷蒙蒙,被那句话震得一哆嗦。
他曾……有过机会的。
即使拂衣师兄最喜欢的不是他,却也曾把他当做亲人看待,他如果能和兄长在一起,他们就也是真正的亲人。
那么,他就还会有很多很多机会,会有很多很多年,可以待在师兄身边。
他原本可以。
李清鹤偏执地钻进了那个由自己混乱的思维塑造出的死胡同,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地响、反复地刺激他的神经:
我原本可以。我原本可以……
可他又是那么一个贪心不足的烂人,他把那一切,全都毁了。
倾盆大雨蓦然在记忆深处降落下来。
李清鹤仿佛又趴在那一夜的泥水之间,他身后是亲兄长的尸体,身前是陷入魔障,要让他承担一切的父亲。
雨水那么冷,地上雪化成的泥水也那么冷。
只有挡在他身前的师兄身上还有一点温度,于是他拼命想要靠近,像一截吸血藤,紧紧攀附在燕拂衣身上,要用他最后一点还没凉透的血,让自己能稍微暖和一点。
“别怕,清鹤,不要怕。”
燕拂衣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腰腹之间全是黏腻的血腥,但他与一个发狂的尊者对峙,竟还能抽出空来,抚摸李清鹤的发顶。
“你哥哥……不在了,以后,师兄保护你。”
“不要、不要保护我……”
李清鹤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想拼命地对着那个痛苦的人影喊,想把自己紧攥着他的手掰开,他崩溃地在这么久以后的幻觉中尖叫,想告诉当年那个燕拂衣:离他远一点。他不值得。
可他改变不了一点,他只能看着,看着当年的自己眼中,深藏在恐惧的表象之下,那有如毒蛇一般,阴狠的餮足。
他明知道无法拥抱月亮,就想着把月亮拉进泥潭。
透着寒气的剑锋抵在了李清鹤痉挛的喉咙上。
“再敢来这,”关凌渡的目光比剑锋更冷,“我杀了你。”
李清鹤的瞳孔涣散,仿佛听见了那句话,又仿佛没听见。
邹惑走到关凌渡身边,修长的骨刺从他指节中生长出来,闪烁着蓝盈盈的幽光。
“让我来,”他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剑下斩了这种人的头颅,他会不开心。”
关凌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利落地将长剑归鞘,转身便走。
“那你把他废了,扔远一点。”
邹惑点头:“遵命。”
他本语气平平,可关凌渡豁然转身,那萦绕着熟悉灵力的剑又顶住他的喉咙,女侠绷紧的声音一字字响起:
“不许那么跟我说话——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同意,与你契约,即使是最下等的奴契,我也绝不会用在你身上。”
邹惑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不敢那么想,我只是……”
“所以,不许把我奉为主人,”关凌渡说,“你对不起的,从来也不是我。”
邹惑咬着牙,低下了头。
“我只是,只是想帮他保护你。”
“我需要你的保护吗?”
关凌渡轻蔑地一挑眉:“除了最开始那两年,这之后有哪次,你能不被我按在地上打?”
她当初与外婆一起,躲在拂衣崖里的小秘境,燕拂衣不辞而别,却留下了足够详细的秘籍,与足够她外婆延年益寿,能让她一直修炼到元婴的丹药。
可小花从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她绝不可能安安生生的,躲在秘境的庇护下,一直修炼到元婴。
她只是刚筑基时便强行从内破了阵,还小心着没将结界弄坏,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一条很面熟的蛇。
——小花永远忘不了,当年在漠襄城,是谁不要脸地抢了她师尊的功劳,又逼迫蛊惑那些愚蠢的城民,伤了师尊的心。
那条蛇长得很大、很丑,像一条破布袋一样盘踞在谷底。
可小花也记得,她们刚进入秘境时,外面的山谷满目疮痍,如今出来,却已经种满了迎风摇曳的花。
那蛇看见她,眼中暴射出欣喜若狂之色。
他额上有两个很恐怖的血口——后来小花知道,那里曾长出两只龙角,是曾经与仙人魂魄结契带来的机缘,让一条蛇妖觉醒血脉,得有缘化蛟。
可邹惑日复一日盘旋在拂衣崖,除却精心养护谷底的风光,便是一头一头地撞向尖锐的崖壁,向一缕早已离开的魂灵说对不起。
关凌渡不明白这种自虐有什么意义,将那龙角撞断了,她师尊也不会再回来。
那之后,邹惑便以一种更令人迷惑的执拗,偏要给她当妖奴。
有病。
开始时关凌渡打不过那只成长起来的大妖,没法强行将他赶走。后来她修为愈来愈强,能把化出原身的邹惑按在地上揍个半死,可再怎么打,那蛇但凡有一口气,还是会死皮赖脸地跟上来,让人烦不胜烦。
这一条还没解决,今日就又来了另一个疯子。
关凌渡心中焦躁,真想拔剑将他们都杀了。
可还不行,听说师尊被救回来了,如今正在不弃山养病。
她要好生修身养性,将浑身杀气褪地差不多了,再去见她的师尊。
沉住气,沉住气,不要因为垃圾功亏一篑。
关凌渡转身,最后一次对邹惑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我绝不会代替他原谅你,更不可能带着你去见他。”
“我师尊总是很容易心软,”女孩斩钉截铁,“可即使他不与你计较,我也要代他记住,有些人,不值得原谅。”
第98章
最近, 不弃山有很多人来拜访。
这些人不同于之前的那一批,不能简单粗暴地都扔出去,但渊灵跟谢陵阳密谈过后, 还是把人都拦在了瑶台之外。
只是这一回, 要客客气气地, 给他们地方安排着住下来,等师尊那里的情况好一点,才能慢慢地放进去见人。
但闲着也是闲着,他们愿意的话, 可以“自愿”去帮三师妹的灵药园除除草, 给四师弟的炼器房烧烧火, 或者给六师妹的灵兽谷做点猫饭。
精打细算的大师兄感到非常满意:不弃山从不养闲人,除非是师尊。
或师尊的老婆。
渊灵盘算着这些杂事, 每日例行去给瑶台送药。
院子里原本种的芍药都已经过了季, 如今变成了一片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还新挖出来许多池塘,各式各样的莲开得绚烂,鱼儿游弋其间, 不是甩起一片晶莹的水花。
渊灵在满空气花粉中打了个喷嚏, 揉着鼻子进了屋。
他看见一个颤巍巍站着的背影,一袭质地柔软飘逸的白衣,瀑布一般的长发垂落在背上, 随着微微摇晃的动作,发梢也在忽悠悠地摆动。
再往下看, 那人分明没有穿鞋,就赤着脚踩在云朵似的堆叠着的锦缎之间,肤色苍白, 能看到脚背上青色的……
宽大的袍袖一扬,打断了渊灵脑中流畅的欣赏。
他整个人一凛,很有眼色地倏地抬眼,看向满脸严肃的师尊。
李浮誉竖起一根手指,跟他比了个“嘘”。
渊灵一动不动,束手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鼻尖,大气也不喘。
真是糟糕,他想,小师弟就不该那么早提醒师尊——之前师尊失着忆,每天还得小心翼翼地跟他们装,日子多好过。
如今好了,明明记忆也还没有回来,可验明了正身,装是不装了,愈发摆起谱来了。
燕拂衣的神魂已经被放进那个为他准备好的身体,他这时还没发现有人来,专心地把注意力放在走路上。
他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虚弱,但毕竟躺了太久,又使用的是全新的身体,就好像失去了对于肢体的掌控能力,如今只是简单地走上几步,便已有些气喘。
李浮誉站在他身侧,一手虚虚拢在他胳膊上,却并不触碰,由着他努力自己走。
燕拂衣一定坚持,他今天状态好,定能自己绕着屋子走一圈。
然后按照约定,师兄就不能再限制他看书了。
他走得很努力,很认真,上挑的凤目中,闪着同从前练剑时一样,那种专心致志的光。
李浮誉看着他,心下很软。
那一日,偶然冲破封锁,在李浮誉肩上流泪的燕拂衣,就好像是幻觉。
李浮誉握着他无力的手指,给他看那枚晚了许久才收到的梅花笺,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师兄看到了,师兄很欢喜。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可燕拂衣在他怀里,到最后,那双漆黑的眼睛竟然浮现出一点笑意。
李浮誉难以形容在那个瞬间,他是感受到如何一种巨大的情感波动。
他那么想要就直接俯下身去,亲吻那双眼睛,或……更过分一点。
可他还是控制住了。
他得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论燕拂衣偶尔流露出多么如过去一般的神情,不论他在瞬间显得多么正常,他现在也还并不是完整的他。
他想亲吻自己的爱人,需要对方的同意。
现在这种无意识的默许,不能算同意。
那一日过后,被掀开一角的过去如同一个小小的插曲,只每日摇荡着李浮誉的心湖,却仿佛没有在燕拂衣脑中留下什么痕迹。
他一日日地好起来,神魂一日日地稳固,终于到达能承载一具肉|身的程度,于是终于重新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曾怎样失落过,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准备退后。
可有人从背后拥住了他,挡住他刚刚向后抬起的脚,不许他退。
燕拂衣都不记得,只是从那天之后,他对李浮誉那种微妙的抗拒,似乎消失了不少。
他现在能思考的事情不多,便只能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最重要的东西上。
比如说,要靠着自己,在房间里走上一整圈。
他要快点养好病,快点好起来。
师兄答应了他,等他足够健康的时候,就能看到母亲了。
燕拂衣心中很隐秘的角落在悄悄告诉他:母亲已经不在了。
可他不想理会,很用力地把那个声音又重重按回去。
师兄答应他的,一定不会食言。
师兄怎么会骗他呢?师兄永远不会骗他。
燕拂衣想着,正在走的一步用重了力,脚下一空,突然间踉跄了一下。
李浮誉的心也跟着他漏跳一拍,堂堂金仙,差点因为心跳过速而出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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