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有的一点点旖旎心思消散了个彻底,因为燕拂衣忽的一下睁开眼,抓住他前襟的手指也用了力,整个人浸在温水里,却像掉进冰窟窿那样瑟瑟发抖,掀开的眼帘中睡意还未曾完全褪去,就被浓烈的恐惧淹没,像被溺进挣不脱的水里。
“不要……”他挣扎着想要离开水面,“不要水……”
李浮誉脑海中蓦然飘过乌毒的那一片水牢。
燕拂衣在那个由水构成的炼狱,多少次重伤濒死,多少次在受刑时力竭晕过去,又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因为窒息而不得不挣扎着醒来。
他的心狠狠一沉。
第100章
李浮誉马上把燕拂衣抱离水面, 却没有离开那方池子。
他很小心,没再让燕拂衣沾到一点水,甚至用了法力, 把他身上所有的液体都清干净了。
“没事了, 没事了, 看看我,是我啊。”
李浮誉已经能很熟练地安抚恐慌起来的人,他用最舒服的姿势抱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躯,很轻很缓地抚摸他的背。
“你看, 月亮, 没有人要伤害你, 这里只有我。是好的水。”
燕拂衣开始时还挣扎,很快被温柔但强硬的桎梏弄得迷惑起来——他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那些疼痛。
他浑身还僵硬着, 像一只浑身都炸了毛的猫, 爪子都伸出来,柔韧的筋骨绷出所能达到最大程度的抗拒。
可李浮誉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那些很温柔的话, 一点一点驱散噩梦里尖锐的爪牙。
那一片漆黑的要将人溺死的水里, 就又伸进来一只发着光的手。
燕拂衣其实不大清醒,他正陷在那些刻印在本能里的噩梦,虽然不记得那些可怕的水从何而来, 不记得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恐惧,但他醒不过来, 每一条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会……很痛很痛,痛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又不得不接着忍耐。
忍耐着, 却又永远看不到尽头。
他缩在很小的角落里,很渴望地盯着那只手。
好想抓上去,那看上去像是真的来救他的东西,抓上去,就可以被带离这汪令人窒息的冰水,抓上去,就能逃离这场噩梦。
燕拂衣试探着伸出手,很慢很慢,指尖也在颤,他沉在水底,想向水面上伸进来的一只手抓去。
可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停住了。
万一……是骗子呢。
燕拂衣想到这个可能,心很紧张地皱了皱,手指微蜷,又有点想收回来。
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些折磨他的人,总是花样百出,喜欢给绝望的人一点希望,又亲手将希望在他面前击得粉碎。
那之后往往跟着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残酷,那些黑色的影子,围观着他崩溃、尖叫,发出恶心到让人心脏发麻的笑声。
“这就是那些人族的希望吗?一个柔弱易碎的花瓶?”
“哈哈哈哈哈,尊上太高看他了,早该让破房山大人出手……”
“你们瞧他,折磨这种正派道君最有意思了……真可怜,很快就该求饶了吧。”
“啧,还得小心别弄死,真是麻烦,真想把这漂亮脑袋砍下来,摆着一定好看。”
“……”
不……不要……
燕拂衣闭上眼睛,紧紧捂着耳朵,想把那些无孔不入的可怕声音都赶出去。
可他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他是被束缚四肢奉上高台的祭品,像一个被赤|裸着扔进雪地的婴儿,这天下之大,仙魔两界,都再没有容身之地。
只能忍,忍着,像从前一样,像他的命运一样,忍到死去。
可他都不能死——那个甜蜜的终点,也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抹消了,他甚至不配去死。
……可是,凭什么?
那个声音突然响在脑海中的时候,燕拂衣甚至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把那当做无数在精神濒临崩溃时会听到的呓语之一,直到那声音不断飘荡、越来越响。
是啊,凭什么?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明明已经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到最好,凭什么就连死都不被允许,遑论活着?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崩裂了,是散成烟尘一般细碎的闪亮冰晶,燕拂衣在那些晶尘带来的一点光亮中,豁然睁眼。
不——!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就合身往那蓬闪亮的烟雾中扑去,试图抓住正在逸散的东西,却总是徒劳。
晶尘就像流沙,抓也抓不住,无论再怎么用力,都顷刻间便从指缝中溜走。
留不住。
他什么也留不住。
大滴大滴的泪水在眼皮下汇聚起来,将眼球都灼得生疼,燕拂衣的视线完全模糊了,他甚至看不清那片溺死他的海域,看不清越散越远的烟雾,也看不清水面上漏下的一点点光晕。
可不该是这样,凭什么是这样?
凭什么所有伤害都只能被忍着,所有苦难都该当落在他身上?
明明——明明他已经完成了。
燕拂衣终于依稀记起来,他身上背负着的,那个要将他压垮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已经完成了,凭什么还不放过我!
一种终于喷薄而出的火焰瞬间烧了上来,将幽暗漆黑的水底照得透亮,燕拂衣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喘气了,连头脑中那些混混沌沌的雾也被烧得精光,他一转身,又看到那只手。
更多的记忆涌进脑海,他看到一个英俊青年在温柔地对他说着什么,万分珍惜地,说很欢喜收到他的梅花笺。。
他看见剑光凌利之外,绿草青青,白鸟划过高远的天,露珠在叶稍上汇聚,倒映出缤纷绚丽的人间光影。
他看见连绵不绝的城池,无数生灵在夜中点亮灯火,向神位跪拜,祈求拯救他们的那个人得平安。
……
人间这么好。
燕拂衣想:我做到了,现在我想……好好活着。
我要好好活着!
他拨开那些还企图涌到他身边的黑暗,借着无数的烛火、无数的露珠、还有无数爱人的笑脸散发出的光,朝被照亮的路上纵身一跃。
他抓住了那只手。
冰凉的水都突然间温热起来,那些柔和的液体不断旋转,像一个反向的漩涡,托举着他,往水面上开阔清朗的天地升去。
他抓住了那只手,温暖、干燥、有力,那手与他相握住手腕,形成一个最牢固不过的生死劫,然后猛然向上一拽。
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碎的声音。
燕拂衣冲过坚固的冰层,去势不减地冲进一个人怀里。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属于人间的空气。
他还活着。
都还活着。
“拂衣,拂衣,别怕。”
李浮誉的声音里都带了一点慌乱,燕拂衣这一次的状况似乎不同寻常,不是简单地被勾起了阴影,而是……陷入了与什么更大的桎梏的挣扎中去。
他的身体很凉,不是那种失血带来的僵冷,而是一种仿佛催生冰系法术般的严寒,李浮誉抱着他的手甚至被冻得发痛。
可他当然不会放手,反而更紧地抓住燕拂衣紧绷的掌心,试图把每一根手指搓热。
那绷得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间活动起来。
李浮誉都没有反应过来,陡然间感到那无助地僵在自己掌心的手,像被注入某种灵魂上的力量,紧紧地反握过来。
手握得是那么紧,就好像将要坠崖的人抓住一根斜出的树枝,拼尽全力让自己不掉下去。
他便本能地也用最大的力气回握过去。
燕拂衣睁开了眼。
与他对视的第一眼,李浮誉便认得出来,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前些日子,燕拂衣虽然醒着,眼中却始终像是蒙着一层雾。
他没有记忆,没有力量,被勉强弥合起来的魂魄放进陌生的躯体,因为风吹草动而受惊,仿佛一个不注意就又会碎去。
甚至不只是这段时间——从五十年前开始,仙魔之战还没打响的时候,那时燕拂衣的状态,就已经时常不对头。
那时李浮誉还是个寄居在冰晶中的游魂,他住在离燕拂衣心脏最近的地方,听见那颗心伤痕累累、越跳越缓,像被极重的东西压到濒临崩溃的地步,却只能忍着……忍着,将自己忍成一块将要风华的石头,好像风一吹都会散。
那时李浮誉天天都心惊胆战,最怕那些人渣又对他的月亮有什么坏心思,也怕燕拂衣自己有一天,突然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看得出来的,看得出那一次比一次更险的搏命招式,看得出燕拂衣有时会在做什么事是突然茫然,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地,忘了自己要往哪儿去。
他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是被一些责任啊、牵绊啊的东西生生留住,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甚至,李浮誉曾很胆战心惊地意识到,燕拂衣不是那么太愿意活着。
他拼命地做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在那颗一片灰烬的心上试图钻出一些火苗,或者种出一些花。
那也是李浮誉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他告诉燕拂衣,这世界很大、很美,不要被眼前的东西困住,即使在见不到光的绝境里,也有人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要放弃啊,月亮。
即使很累也可以落在花海,不要被拉进阴谋诡计的深渊里去。
可那些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李浮誉很清楚,他再心疼燕拂衣,也没法真的感同身受,更不要说站在一边,轻飘飘地劝他“忍住”。
但是,在这一刻,仿佛一切都不同了。
李浮誉一下子就像被那双深黑色的眸子吸进去,那么透亮,那么辽远,像是如剑般高耸入云的雪山,晴空万里,生机勃勃。
他张了一下嘴,想呼唤一声那个名字,却竟没能发出声音。
黑眸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泪痕,却染上不容错辨的光亮,有什么亮莹莹的东西在闪,燕拂衣在他怀里,周围水汽晕染,他们十指相扣。
然后清瘦的剑修突然间挺起了身,他们离得那样近,姿势那样紧密,因此只是这样小小的移动就足以消弭全部距离。
燕拂衣闭上眼,就着依偎的姿态,吻住他师兄微张的唇。
第101章
那其实只是很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燕拂衣突然醒过来, 突然亲他,然后就好像也被自己的胆大吓住了似的,很有些惶然地又往后一缩。
那双眼睛如此亮, 不是被欺压到极限时的破裂, 也不是失去记忆时的雾沉, 他眼中倒映着李浮誉的影子,就像十八岁时一样。
李浮誉在这时候反应很快,他看出在这很偶然的契机下,燕拂衣已恢复了记忆, 甚至……那些在之前纠缠着他的伤痕和过去, 也都豁然开朗。
胸腔砰地鼓胀起来, 就像花开的瞬间。
燕拂衣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话, 但李浮誉没再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手揽住怀中人的后脑,让他不得不稍稍抬头,不容置疑地加深了刚才浅尝辄止的接触。
“唔……”
燕拂衣喉咙里发出一声细细的、气泡似的声音,像是叹息, 又好像是呜咽。
他闭上眼睛。
很难形容李浮誉在这一瞬间的心情。
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以为完全没有希望,久到已经开始思索着放弃。
——不是放弃爱他,而是放弃得到什么回应。
燕拂衣一生得到的大多是痛苦和折磨, 以至于只是在旁边看,都会替他感到疲惫, 李浮誉有一段时间很不确定,这轮一直挣扎着、在暗夜中放出微弱的光的月亮,是否还有残余的力气, 去把这种相比之下很“小”的爱意,投射到一个人身上。
他光是去爱那些很“大”的东西,想必就已经竭尽全力。
可他竟真的还能等到一个吻。
燕拂衣的眼睫又垂下去,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眉梢眼底,浅浅泛上的红晕。
他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个,即使是最初最大胆的动作,也只是来源于偶然撞破某些事情,在连忙转身前的惊鸿一瞥。
燕拂衣不曾想过,会这么……热。
那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尖都轻轻颤抖,无论怎么克制,微妙的感觉也像水底冒出的气泡一样,咕噜噜地向上涌,即使用手指按住,也会从缝隙中旁逸斜出,欢快地、扑簌簌升腾起来。
刚才曾引发恐慌的水,此时变成了另一种不可忽视的东西,他被师兄横抱在怀里,很小心地维持在水面以上,可垂下的脚尖有时微微晃动,便也会在水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
燕拂衣已经有足够的理智告诉自己:不用怕,是和师兄在一起,这里的水,不用怕。
可仍是忍不住细小的瑟缩,那种心脏微颤的在意在此刻形成了某种全新的感觉,他甚至分不清楚,轻扫在心上的小刺,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燕拂衣头晕晕的,有些喘不过气。
本来就很热了,温泉蒸腾而出的水汽都带着热量,细小的水雾让衣物都紧贴在皮肤上,他下意识地想往上躲,手臂便不由抬起来,像抓住一根浮木那样,攀在师兄笔挺的肩背上。
李浮誉注意到这点,贴心地稍向后仰一仰。
可他——也许不能说完全不是故意的——好心办了坏事。
燕拂衣的身体仍有些虚弱,如今头脑也昏沉,这样突然改变重心时,便很难再维持妥帖的平稳。
他们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燕拂衣简直是跌进他怀里,连本能僵硬着的牙关都无意识松开,让蓄谋已久的另一个人趁虚而入。
那一瞬间的慌乱让反应也慢了半拍,于是,本来就处于被动的那个人更加丢盔卸甲起来。
燕拂衣整个人发软,面皮滚烫,眉梢都晕起热烫的红色,盈盈水汽汇聚在眼底,修长白皙的脖子不知所措地弯折,形成一种向上扬起的、献祭般的姿态。
他手指无力地蜷起来,刚好搭在师兄后颈,又被那里炽热的皮肤灼得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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