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衔春手劲一松,这回再留不住,让谢仞遥从他掌心里逃脱了出去。
他抬头看去,正看见谢仞遥抬眸,纤长柔软的眼睫下,和想象中不同,是丝毫不退让的冰冷眼神。谢仞遥望向他的方向,拂雪剑挽了一个剑花,没有丝毫喘息休憩,剑意就朝他劈了过来。
茫茫的白气被他的凝练剑意掀起一个又一个厚重的漩涡。
这是要正式交锋了。
谢仞遥肯定燕衔春修为在自己之上,又知他手段狠厉,方才自己能伤他,大多也是靠他不妨。
想要留住他,却不能只靠伤不到他根本的偷袭。
因而这回出剑,剑意没有试探,从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
拂雪剑剑身颤动,连绵不绝的剑意如波涛般自剑身中涌出,一下比一下高昂,巨浪压顶地,指向了燕衔春眉心。
矜伐剑法第六势,阑风长雨。
这是谢仞遥此时身体承受能力下,能使出来的,最强的一势。
两人离得太近,根本避不得,燕衔春一瞬间忘了身上的痛,他抬头,望着兜头而来剑意,抬起了手中的长刀。铮鸣一声,漆黑长刀出鞘。剑意刀意相撞,声音如金钟长鸣,连绵不绝。灵阵之中,气海翻涌,一瞬之间,茫茫白气竟被冲撞的一空。谢仞遥也于这一瞬,看见了燕衔春清晰的面容。
一双狭长眼眸,阴沉沉的,像他长刀溢出的森然刀意。
燕衔春也看向了谢仞遥。
他虽一直能看见谢仞遥,但好像此时,才真正看清谢仞遥。
灵力激荡,吹得谢仞遥鬓边的发飞舞,有些遮住了他眉眼,却遮不住他眸中的光。映着刀光剑影与不退战意的,清亮夺目的光。真好看啊。
燕衔春心中这么柔软感慨着,更汹涌的灵力朝却自己刀尖涌了过去。朝谢仞遥残酷地压去。
灵阵未破,白雾转眼又吞噬了所有,拂雪与长刀交锋的第一下,谢仞遥就明白了,燕衔春修为,怕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上不少。
因为不过一瞬,拂雪剑意便已被刀意冲撞地裂开,谢仞遥胸口一痛,喉中便涌起一阵腥甜。
腥甜涌上口腔,谢仞遥闷哼了一声,唇角就溢出了血来。
而那边,灵力更盛,燕衔春的第二刀,如巍峨大山横空出世,已经斩向了他面门。
修为境界之差,真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啊。
谢仞遥抬头看去,漆黑的瞳孔里,冰冷的刀光一瞬逼近。谢仞遥闭了闭眼,这回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血淋淋的师尊,而是一个有着秋千的安静小院。王闻清站在秋千旁,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剑,歪头对坐在秋千上的小谢仞遥道:“小遥,每挥一道剑,便是一寸的进步。”他随手一挥,十丈之外,一座假山之上,半人高的石块应声而裂。王闻清看着眼睛睁得溜圆的小谢仞遥,乐呵呵地一笑:“当你发现敌人不可战胜之时,万不可心怯。因为不是敌人真的不可战胜。”他拿木剑点了点小谢仞遥头顶:“只是你,没有进步到该有的境界。境界到了,自然无坚不摧。”
只是你没有进步到该有的境界。
谢仞遥睁开眼,抬手将唇边的血抹掉。刀光劈头盖来,他没有后退一步。
谢仞遥手腕一抬,这回,没有和“阑风长雨”那样波涛般的灵力一下接一下的溢出。甚至没什么灵力地波动。从不远处看去,如果不是生死时分,谢仞遥这一抬剑,更像是随便一扬手。像是拿剑,也更像是随便抬束柳,折枝花。但仔细看去,能看见内敛的剑意,自细微处升起。
这剑意不如大山,不像巨树,而同细流,同暗火。
但数万道细流汇集,千万簇暗火聚合,所展现的力,却比山高海深。
谢仞遥咬着牙,随着抬手,慢慢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偏拿剑的手腕稳稳当当。他识海之内,金丹愈转愈快,以至于有了残影。
在金丹转到极致时,金丹之上,一寸寸裂纹攀爬开来。
停滞了许久的金丹期,谢仞遥竟要在此时此刻,给它破了!他手中,拂雪剑,已经高高扬起。
但还不够高。谢仞遥脚尖一掠,整个人白鹤一样飞身而上,直掠至燕衔春刀光之上。
他双手握剑,抬起的手腕扬起又压下,朝着刀光狠狠劈去。两道灵力再相撞时,谢仞遥识海之内,金丹猛然炸裂!
识海顿掀起了滔天巨浪,谢仞遥一口血再从口中喷出,经脉里带出的震荡,将他整个瞳孔里的细微血络尽数震裂,一瞬间,染得双眸血红。谢仞遥喉中,溢出了一声喑哑微弱却坚定有力的命令:“收!”
随着他收字出口,识海内,小谢仞遥肚子里,五道灵根晃荡着灵力大盛。下一瞬,小谢仞遥从来紧闭的双眸竟一霎那睁开而来。他双手掐诀,嘴一张,也喊了一声:“收!”
识海上方,飘荡的万千金丹碎片一滞,下一霎,如碎星落地,尽数朝汹涌的识海里砸去。谢仞遥经脉骨头欲裂,喉中溢出了一道低低的痛呼,嘴角已经被他自己咬破,但已经察觉不了这点痛了,谢仞遥咬着牙,运转起来了识海。金丹归识海,随着谢仞遥的运转,白茫茫一片的识海,渐渐暗金流动。灵力在经脉里迅速与识海流转融合,几个呼吸后,谢仞遥识海,就已经被尽数染金。
金色的海拥护着小谢仞遥,小谢仞遥眨了眨眸,霜白的瞳孔,一瞬流金溢彩。识海外,拂雪剑乍然爆发万丈清光,溢出的灵力一跃,攀升至了一个新的境界。
金丹至元婴,成了!
肃霜时代,元婴强者,已然能担得起一方宗门的宗主了。
单根灵根的修者,金丹进元婴,也往往要百年。
谢仞遥五灵根之身,日夜不息,满身痛苦,却仅用了二十年。
谁说不天才。
万流汇海,暗火燎原,元婴期雄厚的灵力以倔强的姿态斩了下去——矜伐剑法最后一势,死不旋踵。
此招欲出,需要以死证道的勇气。
这是谢仞遥第一回使。
有血自他指缝里渗出,慢慢染红了拂雪剑柄,谢仞遥感觉到眼角,也慢慢有血溢出。
就在眼前血雾几近黑色时,谢仞遥听到了一声如琉璃盏碎的脆声响起。
燕衔春的刀,被破了。
燕衔春手臂一痛,喉间一阵气血翻涌上来。
他已经很久,没被逼到这种对面了。
虽然对面,谢仞遥比自己狼狈万分——他已经满身是血了,还有更多的血,正不断地从他身体里涌出,顺着指缝、眼角,甚至耳朵里流出来。谢仞遥落回地上,拂雪撑着地,单薄的身体还是晃了晃。但他朝着燕衔春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明明满脸是血,这笑却异常璀璨夺目。
燕衔春稳住颤抖的手,看向他:“你觉得,你还能再接住我一剑吗?”
对面,谢仞遥竟然大方承认道:“不能啊。”
“但是,”他笑,“我有朋友啊。”
下一瞬,漫天鎏金的火自燕衔春身后升起,锋利坚硬金光,自火中明灭。
金光之外,笛声剑影,紧随其后。直指燕衔春。
山河风云榜前十的攻势,纵然是燕衔春,也不能轻易接之。
他抬头看去,再低头时,谢仞遥竟已经不在了方才的位置。燕衔春来不及转头,身边就掀起了一道细微的风声。
伴着这道风声,燕衔春看见了一缕被血濡湿的,依稀能看出霜白底色的发。那发的主人,染血的指尖,握着一个杏花样式的玉坠,将它摔至了燕衔春怀里。下一瞬,能抵挡元婴期一击的灵力,自他怀中轰然炸开。
伴随着剧痛,燕衔春听到了谢仞遥的尽在咫尺的声音,声线轻软,却又冰凉似山中涧:“你早该,受它的一击了。”
第90章
朝燕衔春袭去的攻势中,最狠的一道,来自谢仞遥身后。
遮天蔽日的刀意,带着主人滔天的怒气,朝燕衔春当头斩去。谢仞遥也就知道了身后是谁。
他想转身去看,但大量使用灵力带出的疼痛,也于此时姗姗来迟。
像身体里千万根骨头同时被碾碎,谢仞遥眼前一黑,竟连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了。
拂雪没了灵力,剑身一暗,就从他手中消失了。
谢仞遥没了支撑,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掉入了一个怀抱。
顾渊峙牢牢地接住了他,像接住一片破碎的秋叶。
他托着谢仞遥腰的手摸到了一片黏腻的血,另一只手去碰谢仞遥脸颊,触摸到的,也都是血。顾渊峙感受到谢仞遥在他怀里颤抖着,哪怕被自己托着,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去,好似非要把自己蜷成一团才算完。而顾渊峙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摸到像是怎么流也流不尽的血。在这一刻,顾渊峙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愤怒。
而是巨大的恐惧。
他一点劲都不敢多使,就这么轻轻托着谢仞遥,慢慢地蹲到了地上。谢仞遥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在顾渊峙怀里蜷成了一团。
不远处,燕衔春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就被袭来的数道攻击吞噬了身影。
刀光剑影转眼散去,燕衔春所站的地方,却不见了丝毫人影。
顾渊峙丝毫未注意到燕衔春的消失。
他手掌动了动,碰到了谢仞遥闭合的唇。
顾渊峙托着他的后颈,俯下身去,一直将耳朵放到谢仞遥唇边,才听见了他细微的声音:“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好了……”顾渊峙突然间,鼻头就是一酸,他握住谢仞遥手腕,低声道:“我给你灵力…”
他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谢仞遥摇了摇头。
不是灵力的问题,他使得灵力越多,经络受的痛便越厉害。这回便是用得太多了,又是困住天道之后的第一回突破,两相叠加,才有了这种砭骨之痛。
挨过去就好了,挨过去便好了。没事的,只是痛而已。
汹涌的痛一波比一波厉害,谢仞遥低低喘了一口气。
他抬眸,看见的是没有尽头的白茫,能感受到的,除了自己,就只有顾渊峙。他们两人,好像被遗忘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谢仞遥这么想着,脸颊往顾渊峙掌心里埋了埋,突然松开了攥住他衣襟的手。他伸手,搂上了顾渊峙的腰。
谢仞遥仰起脖颈,将自己打开,完完全全地,送到了他的怀里。谢仞遥脸颊贴在他颈边,目光跟这天地一样,也茫茫然的一片。
他低声到:“你给我抱抱吧。”
请原谅他这一刻吧,他只是太痛了。
顾渊峙怔了一瞬,紧接着便紧紧地搂住了他。他低头,小心翼翼地用唇碰了碰谢仞遥脸颊,也很轻很轻地道:“对不起。”
顾渊峙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眸中的神色,只许久后,又说了句:“不会再有了。”他这句话落下,不远处,也有道声音响了起来:“壮儿,是你吗王大壮?”
片刻后,玉川子忍无可忍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别再摸了。”
沉沤珠哦了一声,收回了手,又去喊其他人:“贺泉……”
玉川子冰冷地打断她:“你方才摸到的两只手,一只是我的,另一只就是他的。”
“那我应当就是在你们左边了,”月悟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左边,就是谢言了?”
顾渊峙怀里,谢仞遥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顾渊峙又将人抱紧了些,应了一声。“那便只差一个许明秀了。”沉沤珠总结道。
她又喊了两声许明秀,果然无人应声。
“'赵枫'已经跑了,”贺泉抬手挥了挥白雾,没挥散一点儿,“许道友就算不在,也应当无事。”沉沤珠不置可否,她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掏出了几块木头,扔到了身前的空地上,又一抬手,甩出了一道火鎏金诀。不过片刻,她身前就起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
沉沤珠拍了拍手,朗声道:“我在这里点了个火堆,大家可以都靠过来一点。如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一起,也都好应对。”玉川子趋着火意,往火堆旁去了去,不可思议地道:“你储物戒里还装木块?”沉沤珠在火堆边抱膝坐好,感受着朝脸颊扑来的热意,笑了笑:“我就权当你羡慕我有火鎏金诀,可以随时点火了。”其他人听着她的话,此时也都来到了火堆旁。而沉沤珠刚点燃火堆,顾渊峙就感受到了热意,他便没有在抱着谢仞遥动。耳边的说话声分明不远,但此时对于顾渊峙来说,却统统都远在天边。
他只是低头,一点点极细致地,将他面上的血给擦干净。等所有人都围坐到火堆旁时,突然就没人说话了,一时间,只能听得见木块燃烧的噼啪声。沉沤珠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道:“谢言,你还好吗?”
顾渊峙手指拂过谢仞遥被汗濡湿的鬓角,本想替他应了,却被谢仞遥伸手,捂住了嘴。谢仞遥额头埋在他肩膀上,稳住颤抖的身子,片刻后,出声道:“无妨。”平稳如往常,听不出一丝虚弱。
沉沤珠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又没了声音。
顾渊峙没说什么,他低头,将一颗灵药,摩挲着喂到了谢仞遥唇边。谢仞遥勉强吃了进去,体内识海又开始翻腾起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顾渊峙的手,很轻地喘了一下。
有完没完了。
识海内,小谢仞遥眉目一沉,双手掐诀,朝肚子里压了过去。
他肚子里,五团灵根一闪,开始收缩挤压。
谢仞遥本想抱着他不好受,也不让天道好受的心思,却不料和金丹期不同的是,五团灵根挤压了片刻后,虽然疼痛依旧,但天道那股子窥探的意味,突然就消失了。散得干干净净。
谢仞遥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识海内,五团灵根一松,那股窥探之意含着怒气,又一瞬卷土重来。但小谢仞遥一掐诀,灵根一紧,窥探之意就被硬生生地掐断,消失得无影无踪。谢仞遥突然就觉得这痛,也不那么难捱了。他还要再戏弄天道,就听到了顾渊峙有些着急的声音:“我带你出去。”谢仞遥握着他的手,顿了顿,抬眸朝他看去。他搂着顾渊峙的脖颈,抬了抬身子。两人已经离得足够近。
近到谢仞遥能感受到,顾渊峙一瞬间,僵硬到不敢再动一下的身子。
但到底还看不太清,他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些顾渊峙的眉眼。隔着雾,沉沉一片。这么瞧了会儿,谢仞遥越疼,便越有些想笑。顾渊峙是在心疼他吗?心疼他这个和他不认识,对他恶语相向,从没过好脸色的人。
谢仞遥想笑,就这么露出了点笑意。顾渊峙也看不见他,但他知道谢仞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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