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是什么时辰?”沈行舟问出声。
“回殿下,刚至卯时初。”
大周规制于卯时正刻上朝,作为司礼监最高级别的掌印太监,就算纪修予手头上有要案查办,每日也须按时参加早朝,今天也不会例外。
还有时间。
沈行舟的想法很简单:赶在纪修予向父皇禀报前跟他求情,证明案发时林鹿都与自己一处,反应如常且护主有功,不可能参与刺驾,从而解除林鹿嫌疑,将他从御马监一众受牵连人等中捞救出来。
林鹿只是一个与案无关又何其无辜的小太监,沈行舟还记得被纪修予亲自护送回寝宫的那夜,想必纪掌印并不像旁人说得那般,好生与他说清道理,定会满足自己的小小要求!
沈行舟微忖片刻,眉宇间愁绪解了几分:“纪掌印、纪掌印……哎!凌度,你也是太监,可知如何才能见到纪掌印?”
凌度不知沈行舟心思,挤吧两下小眼如实答道:“司礼监衙址设在神武门外,不过……”
沈行舟听见“神武门”就提腿迈步,又闻“不过”二字赶紧停下。
“不过什么?”沈行舟焦急催问。
“不过近日秋深天寒,万岁爷体恤纪掌印劳苦,特许他住在太和殿外的栖雁阁。”凌度识趣地一口气说完。
“备轿!”
“殿下,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去栖雁阁!”
“啊?去栖雁阁做什……”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好…好嘞!”
沈行舟立时奔出门去,却不小心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正巧留意到自己衣袍下摆沾了好几处尘灰,继而惶急地一跺脚,赶忙又奔到里间换了套得体的装束。
他是去求人的,可不想留下坏印象!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顶不起眼小轿从后宫宫道拐角而出,顺长街匆匆往南行去,若有洒扫做事的宫人碰巧经过,还能听到小轿里不时传来催得快些、再快些的唤声。
然而,六皇子到底年岁尚浅,很多事情思虑不周,就比如这次。
司礼监掌印事务繁杂,有时在宫外调配东厂,有时又须回到栖雁阁审理奏折。纪修予其人更是不可捉摸,无人能提前料得动向。
若按常理分析,锦衣卫昨夜有所行动,纪修予则大概率宿在宫外司礼监所里,这样一来,径直奔赴栖雁阁只会扑空,再想去宫道堵截,一来一回,时间上肯定来不及。
可沈行舟心思单纯得就像白绢,为人行事根本不过头脑,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大抵是上天偏心笨疙瘩,沈行舟这次“不思而后行”蒙对了。
从栖雁阁步行至太和殿需一刻钟,是以沈行舟落轿时,正巧碰上纪修予的贴身太监招喜掀帘而出。
院中护卫识出轿撵形制,没有出声示警,只沉默地按住了刀柄。
倒是招喜迎上前来,见轿中下来一位玉质金相的小皇子,竟是轻嗤一声,小声念叨了句“还真是他”。
沈行舟理好袍服,颇为紧张地试探问道:“请问……纪掌印是在此处吗?”
“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招喜过惯了狐假虎威的日子,根本不把沈行舟这一不刻意提及都想不起来的人物放在眼里,“主子知道您来,正在房中等呢,六殿下快些随我进去,有事说事,莫误了早朝时辰!”
沈行舟稍稍松一口气,毫不在意招喜的态度,颠颠地跟他往栖雁阁里去了。
阁内熏香缭绕,绕过屏风,望见一道修长背影临窗而立。
“主子,六殿下来了。”
“嗯,下去吧。”纪修予转过身来,嘴角噙笑:“殿下一大早急着寻咱家,可是有要紧的事?”
沈行舟咬咬下唇,一双乌眸扑闪着,不太敢与面前的大太监对视。
“有话便说,若是无事,咱家可就要走了?”纪修予佯装离开,故意走近沈行舟两步。
沈行舟果然中计,心急之下直接扯住纪修予袖角:“不……!”
纪修予敛眸看向沈行舟指尖。
“呃……掌印!我这次来是想…是想……”沈行舟赶忙缩回手,一股脑将来意乱说一通:“…我知道掌印决断如神,可、可御马监中有一人绝对是冤枉的!我可以用…用皇子身份为其担保!”
纪修予眉梢微挑,“哦?原来殿下为这事而来,那么,还请殿下说说这人是谁?殿下又为何为了区区一个太监劳心费神?”
沈行舟准备了一路,真正见到纪修予时还是说得磕磕巴巴。
但纪修予显然极具耐心,任由时间流逝,也没打断沈行舟言辞恳切的软语相求。
“殿下之意,是希望咱家放过这位叫‘林鹿’的小太监?”纪修予点点头面露了然,有意确认道。
“正是……”屋内炭火烧得足,沈行舟一着急出了满头的汗,又不敢当着纪修予动作,眼巴巴看向他:“望掌印成全!”
话音刚落,像是怕被拒绝似的,沈行舟直接冲着纪修予拱手行礼——只见小皇子猛地弯下腰去,动作太大使得脚步不稳,整个人跟着一趔趄又赶快站好,自知失礼羞恼不已,埋下头去不敢再看。
“呵。”纪修予却低低笑了,伸手托了沈行舟一把。
沈行舟直起腰但仍低头,紧张得腹部都生出隐隐痛感。
“殿下放心,”纪修予一手轻抬沈行舟下巴,另一手从怀中掏出巾帕,细细按在小皇子额上擦拭,“既然不影响查案缉凶,左右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咱家可以留他一命。”
“真的吗?”沈行舟眼中一瞬绽放光彩,再不向先前一般犹疑怯怯,嘴角向两边咧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纪修予也弯唇笑了,又哄了两句,沈行舟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栖雁阁。
…
大殿恢宏,文武百官左右分站,宣乐帝高坐龙椅,一遮口无声打了个呵欠。
“掌印…!掌印…!皇上问话,问您应如何处置御马监…!”
身后传来小声呼唤,打断了纪修予的回忆。
纪修予缓缓抬首,正对上宣乐帝略带关心的目光,皇位上的天子毫不避讳地直言问道:“爱卿今日早朝频频走神,可是在挂念案情?”
“纪掌印替皇上分忧劳苦功高,还望多多注意身体啊!”“是哇是哇,如今既已知是那御马监中出了害群之马,纪掌印也可好好歇息了!”“殚精竭虑,实乃国之栋梁!”
文臣阵营中不乏纪修予的追随者,见状纷纷美言起来。
“皇上,微臣以为此事欠妥,”只有兵部尚书挺身而出,提出不同声音:“一来,御马监掌印为人众将皆知,这么多年来御下有方、忠心耿耿,若说是他的部下中出了内奸……”
“你的意思是纪掌印说谎了?!”“那贼自己都签供画押了,难道还能有假?”
纪修予抬了抬手,平和道:“听尚书大人把话说完。”
“这二来嘛……”兵部尚书顿了顿,“御马监掌管兵符,当职者皆是圣上心腹,诸位大人急着坐实御马监的罪名,可是在质疑圣心?”
此言一出,方才几位出头的大臣纷纷萎蔫,低着头不敢再语。
“况且,司礼监与御马监互为平级,向来棋逢对手、难分高下,此案查到现在,纪掌印身为司礼监首领是否应该避嫌?”
四下百官议论纷纷,纪修予面上笑意不减,仍是安静听着。
“再者,恕臣不敬,说句难听的,御马监手握兵权,若真想造反,大可以通过壮大自身势力,何苦铤而走险与外邦勾结、再用刺客行毫无把握之事呢!”
“房德明!你放肆!”宣乐帝猛一拍扶手。
群臣瑟瑟,而身为兵部尚书的房德明面色依旧不变,甚至侧出人群一步,站于道间不卑不亢地宣道:“启禀圣上,依微臣之见,此案应转由刑部、大理寺接手,都察院从旁行使监管职责,重新审理!”
满座哗然!
“好你个房德明!”宣乐帝气得将扶手拍得乒乓响,“你胆敢忤逆朕?”
“臣不敢!臣只是不想御马监掌印白白蒙受不白之冤!”房德明沉声应道,他为人正直,与御马监掌印多有往来,又知御马监垮台的利害,眼下强撑着也不能让纪修予奸计得逞!
啪,啪,啪。
众人环望过去,竟是纪修予在鼓掌,“房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
纪修予唇角仍勾着,眼底冷似深潭,连带着眼神一并阴鸷起来,扫过武将一边时令众臣心底生寒:“只是此案涉及造反谋逆,若有人急于为御马监翻案,是不是可以认为,皆有同党的嫌疑呢?”
“你!你这是偷换概念!”房德明观其神色淡定,不由有些慌乱。
“偷不偷换概念的,房大人一会儿便知。”纪修予侧身转向殿门方向:“带上来!”
众人将望过去,一人逆光步入殿中,纪修予慢条斯理解释道:“咱家方才刻意隐去一部分实情,为的就是试探朝中是否留有贼人同党,眼下看来,效果实属不错。”
房德明与纪修予对上目光,心中蓦然一悚,就好像被毒蛇咬住一般。
“房大人,那会儿说只有一份供词可证明御马监通敌是骗你的,”纪修予面上浮现一丝戏谑之意,而后幽幽道,“咱家还有人证、物证,自能证明御马监罪行。”
“倒是你——无凭无据、含沙射影,以公报私仇的罪名栽赃陷害于咱家,意在何处呢房大人?”
第15章 罪有应得
自见过刘高尸身,林鹿再没说过一句话。
东厂锦衣卫办事利落,仅半天时间,就将京郊草场里各类人等分门别类,有品阶的无论高低,一律押送进狱;而像一些杂役、无品太监之流则原地收监,无召不得出,等待纪修予早朝后下达指令再行处置。
草场里静悄悄的,平日跑马、驯练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低等太监们被绑了手脚关在各自屋内,门口站着带刀黑卫,看守不可谓不严。
刘高死状凄惨。
双目被毁,是被楔进了什么利物,将两只眼窝搅成血糊;
唇周诡异的瘪了下去,满口牙齿被活生生拔光;
十指十趾无甲,又被根根折断;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鞭痕迭刀伤,烙铁印和血窟窿遍布全身……
“哕——”林鹿控制不住地呕吐,旁边摆着一个污桶。
其实再吐也吐不出什么,都是些胆汁清水了。林鹿小半天不曾进食,胃里空的很,在外面又已经吐过几次,只是现在仍然时不时的泛恶心罢了。
“你能不能别吐了!能不能!!”不远处合绑着几个太监,梁哲身在其中忍无可忍地怒吼:“本来就够糟心的了!要死你出去死!!!”
林鹿力竭,胃里转着筋似的痛,口里酸苦仍是干哕,一边缓缓后靠,一边试图喘匀呼吸,双手同样被牢牢反绑在立柱之上。
清瘦的少年面如死灰,双瞳直直落在某处一动不动,眼神里没有半点光芒,好像上了岸濒死的鱼,嘴唇翕动着艰难吞吐空气,唇边还狼狈地溢出些许涎水。
刘高死了,前一天还站在面前好好说过话的人,一晚不见,就这么死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从前跟着娘亲住在村里寒窑,那些蝼蚁般的贱民总是在以各种方式死去,林鹿幼时初见只感到害怕,因而若是普通尸体,本也不会让穷苦出身的小太监产生恐惧之外的情愫。
林鹿双目失神,整个人麻木又痛苦,鲜血淋漓的尸体惨状时不时从眼前闪过,每想起一次,都像在心脏上抡了一锤,是以小太监始终无法平静接受,一颗心几乎碎裂成血肉粘连的块块碎渣。
“不就是看了眼尸体,你没见过死人啊?”梁哲见林鹿不搭理他,心头憋闷,又嘶吼起来:“最恶心你那出矫情唧唧、做作造势的娘们儿样子!同情刘高啊?那他妈是他罪有应得!干出这档子事,全监的人都陪他倒霉还不够啊?”
“你真是当狗没够,要真舍不得,你陪他去死好了!”
“吵什么吵!”木门“咣”一声被踹开,看门的锦衣卫径直走向梁哲,“给老子安静点!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说着,那锦衣卫卸下腰间佩刀,用刀柄对着梁哲腹部狠怼两下,劲道之大逼得他惨叫不已。
“军爷!军爷……!”梁哲龇牙咧嘴地挤出谄笑,“都、都是林鹿那小子一直吐,小的一时冲动,才……”
“说了安静!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锦衣卫都是油盐不进的主儿,不听梁哲解释,反手一刀柄敲上梁哲脸颊,打落了几颗牙齿,梁哲痛呼出声,和着血水吐在地上。
梁哲面色灰了下去,瑟缩着不敢再多嘴。
锦衣卫扫了林鹿一眼,见他宛如行尸走肉摊在地上,低低嗤骂一句“小阉狗”就离开了。
屋内重归寂静,林鹿颤巍巍闭上眼睛。
别人只知他是为刘高哀恸,不知林鹿心里藏着更大的秘密。
起初,他怎么也想不通秋狝两次刺驾与御马监有何干系,随着一遍遍回忆与刘高相处的点滴细节,林鹿终于想起来了。
许青野。
断了手依旧强大的刺客。
是他林鹿,那夜在马棚,间接救了许青野一命。
当时重兵把守,又有战事在侧,竟真叫许青野带伤逃出生天,至今仍未落网。
许是司礼监掌印纪修予后来在马棚查出蛛丝马迹,因此怀疑上御马监倒也算合情合理,可那时秋狝营地人来人往,为何独独找刘高一人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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