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掌印语气随和,实则在无形中堵了沈行舟的嘴。
纪修予先前就已看穿沈行舟想将林鹿收为己用的心思,可他同样对林鹿起了兴致,如何肯拱手相让?
况且,相比当个伺候主子的殿前太监,真才实学的内书堂显然是更好的去处,就算是为林鹿着想,沈行舟也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谨听掌印安排,”沈行舟一错不错望向林鹿睡颜,乖乖应道:“……他能活下来已是掌印开恩,那我就不过多打扰,掌印您请。”
“臣告退。”说罢,纪修予放下帘,沈行舟向后退了两步,目送着黑云一般的队伍驶进宫门。
不远处守门的侍卫堪称尽职,立在宏伟城墙下一动不动,认出来人,问也不问一句就放了行。
沈行舟直至望不见才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胸口位置。
说不清的酸涩在胸腔发酵——奇怪,林鹿分明已经如他所愿保全性命,可亲眼看到毫发无伤的小太监在纪修予面前卸下防备时,沈行舟还是感到一阵微妙的不快。
如果非要描述,大概是,“小狗不愿与人分享骨头”之类的罢。
宫里的孩子开蒙甚早,沈行舟隐约察觉出自己对林鹿似乎…生了点多余且异样的感情。
于是被夺了心爱骨头的沈行舟生着闷气回了宫,一连三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来。
这期间,两个死里逃生的小太监已在内书堂寝舍住下,较之先前草场不知好了多少倍,有猫蛋相互作伴,林鹿在陌生环境下产生的不安也能得到安抚,压抑的心情纾解不少。
更让林鹿松一口气的是,纪修予近来忙得抽不开身,救下林鹿那天也只是载他到内书堂,既然见不到纪修予,林鹿就有理由逃避似的不去深思此事的各种细枝末节。
林鹿心智尚不成熟,亦做不到先人后己,经此变故,他本能地感激纪修予救了自己一命,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忆起刘高,每每免不了心惊胆战一番,并在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纪修予其人表里不一,不可不防。
饶是如此,时间依然会冲淡一切感情,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不会例外。
内书堂果真如外界所传,学风蔚然、井然有序,除了学子们人均缺个部件外,竟真真与国子监、太学之流别无二致。
日常修学,暇时读书,这便成了林鹿来到内书堂后的全部生活内容。
有时林鹿也会想起沈行舟,想起那个毫无分寸尊卑可言、眼瞳却亮如坠星的小皇子。
可想起他又有何用?终究是身份悬殊,彼此各有各的难处,注定成不了一路人。
想到这里,林鹿也只是心中一动,叹口气,继续用那些对现在的他来说晦涩难懂的文章长句来锉平偶尔翻涌的零星好感。
由于背靠司礼监这座大山,内书堂太监吃穿用度皆是好的,行走往来时更是不乏巴结讨好之辈。
猫蛋心思活络,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整日不知忙些什么,而林鹿仍是先前那副不肯与人交往的沉闷样子,好在内书堂里的太监都算半个读书人,很少特意去寻谁的不痛快,林鹿不至于太难过,却也再次回归形单影只。
沈行舟梦寐以求的友情,林鹿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得有命活才行。
这天散学散得早,林鹿先前在课间时听了一耳朵其他太监闲聊提起御花园,心向往之,犹豫是否应该满足自己这种不必要的好奇心。
等回过神时,林鹿已经站在石子路上,再往前几步就进了御花园。
本朝宣乐帝重享乐,是以御花园一扩再扩,边缘一隅与内书堂挨得极近,这些小太监仗着有司礼监作后盾,闲暇时偶也偷着逛逛——只要不冲撞贵人,就算被人发现也无伤大雅。
也罢,来都来了。林鹿说服自己,面上露出一点柔和的笑意,抬步往临近假山走去。
花香缱绻,奇石与亭台相映成趣,林鹿一时贪看,趁四下无人拾级而上,他不敢登上山顶小亭引人注目,只往上走了几阶眺向更远处。
这一眼不打紧,廊道上人影绰绰,正朝着林鹿所在的假山走来!
林鹿赶忙矮下身子,左右看看,藏在一块与他等高的巨石后面。
好在,那些人一路吵嚷,径直行到湖边,并无一人发现林鹿。
“你说你会游水?快游给我们看看!”
“我、我……”
“游啊!快游啊!”“不游以后就不带你一起!”
几人喧闹的声音透过假山飘进林鹿耳朵,听上去是几位少年人在玩闹。
能肆意进出御花园,想必不是显贵子女,就是出身皇室。
林鹿默默听着不为所动,思量着时候还早,待他们玩够了自会离去,到那时再脱身即可。
“…湖水太凉,天气又冷,我会生病的……等开了春再游给兄长们看,好不好?”
林鹿的心跳骤然加快,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好不好!现在就看!”“你怎么这么啰嗦?叫你游你就游!”“下去吧你!”
只听“扑通”一声,有人落水了。
“救命!救命!几位皇兄,快救救我!”那人在水中挣扎,激起接连不断的阵阵水声。
“救什么救?你不是会水?”“哈哈哈,落水狗!落水狗!”“还想上来?不行,快游,游不好不准上来!”
“我、我……咳咳咳!”
周围哄声笑语不断,水花却逐渐减弱,到最后连呼救声也听不见了。
“喂,他不会死了吧?”“瞎说什么!这不已经在岸上了?”“三皇兄、四皇兄,我饿了……”
“好,我们走吧。”
“小六子,我知道你醒着,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否则……下场你自己清楚!”
三人谈笑中渐行渐远,湖边重归寂静。
林鹿站在石后已是双腿发软,一咬牙趔趔趄趄走了出去。
“殿下!殿下!”
林鹿绕出假山,果然在湖边看到了沈行舟。
今年雨水少,湖水岸线下降,露出些许浅滩,小皇子浑身湿透地趴在上面,下半身子陷在湖水里,艰难攀住岸边矮栏,不让自己完全沉没水中。
沈行舟没反应,响应他的只有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林鹿急得团团转,眼看沈行舟小脸冻得发白,再也顾不上别的,捋起袖子想去捞他。
“阿舟!”担心沈行舟彻底失去意识,情急之下林鹿张口便唤。
好在白玉围栏不高,以林鹿的身高伸长手臂刚好碰得到,刚一触及,湿凉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传回大脑,引得人打了个寒噤,林鹿赶忙抓住他胳膊往上拖拽。
林鹿一向清瘦,说是孱弱也不为过,想将一人提起已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浸了水只会更加沉重。
他心思缜密,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一旦脱力,不仅难将沈行舟救上岸,连自己都会有坠入湖中的风险,最优之选其实是去叫人。
但是。
一看到沈行舟可怜巴巴地泡在水里,林鹿就再也迈不动离开的步子了。
正当林鹿咬紧牙关,一手按在栏上,另一手将欲使出吃奶的劲时,沈行舟却悄悄睁开眼睛,借力踩杆,一个翻身上了岸。
林鹿不察,因惯性向后交倒,与沈行舟重重跌在一起。
沈行舟浑身抖如筛糠,发冠散乱开来,湿答答贴在脸上的发丝还在滴水,整个人狼狈极了,只有那双星眸始终圆润地睁着,上下牙直打磕碰,哆嗦着说了一句:“……鹿…哥哥,你、你来救我啦……”
林鹿不顾自己也被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解下外衫就往沈行舟身上披,却不敢与他对视——沈行舟的眼神太过清澈,说不定会将自己一点“污浊”心思映得清清楚楚。
事发时他就藏在假山后。
他本可以在沈行舟落水前出面阻止。
如果那群皇子气焰嚣张不怕人,纵使林鹿一头热冲出去也于事无补呢?
事实不是如果。
林鹿就是不敢。
就算他现在有司礼监、有纪修予撑腰,他也依然不敢与人冲突,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只会使他遇事优先考虑保全自己。
沈行舟不知道林鹿的心理活动,依然对他的出现表示欣喜,这令林鹿颇为自惭形秽。
“没事的…我不要紧,”沈行舟颤巍巍安慰似的握了握林鹿的手,“……你冷不冷呀?别着凉了……啊嚏!”
沈行舟吸了吸鼻子,身上仍抖个不停,朝林鹿露了个有些难为情的笑。
第18章 一见起意
沈行舟说别担心,就是真的不希望你为他难过,不掺半点装可怜博同情的想法。
前朝后宫风谲云诡,任谁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沈行舟好比阴沟里蹦出来的棉花球,说好听是纯良至善,难听点就一“缺心眼”。[1]
不懂得为自己计深远,最终只会沦为各势碾压上位时的垫脚石,被人一脚蹬下山崖,跌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若说造成这种局面是其生母夏贵人之责,可她布衣出身,能在后宫中诞下皇子养大已是不易,如何要求她与其他深谙此道的贵族争渡呢?
林鹿不懂这些,他只觉沈行舟傻得令人心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膨胀,最终酸酸涨涨堵在胸口,哽得他透不过气来。
秋末天凉,湖水冷冽,浑身湿透只会更加苦寒难耐。
明明自己冻得嘴唇发乌,一看你脱了外衫,立刻关心你冷不冷,不是傻瓜是什么?
林鹿半晌无言,沈行舟不催不嚷,歪着头看他:“鹿哥哥…?”
“还站得起来吗?我…我送你回宫。”林鹿一手揽住沈行舟肩头,另一手去搀他的手臂。
沈行舟轻轻挣开,重新把手掌交到林鹿手中,握紧。
“可是霁月宫……”沈行舟小心翼翼觑着林鹿神色,“离这儿很远,我……”
若不能及时驱寒,沈行舟很可能因着凉害病,情况紧急,容不得林鹿瞻前顾后。
“走,跟我回学舍,待衣裳干了再……”
“学舍?就是鹿哥哥平时住的地方吗?”沈行舟眼睛亮晶晶的,鸦睫上还挂着水珠,让人看了就不忍拒绝,“我可以去吗?嗯……我是说,以后也能来找鹿哥哥吗?”
林鹿不自在地垂了眸,轻轻点了点头。
“好耶!”沈行舟一下笑开,被林鹿搀着来到避风处,目光一瞬都不曾离开林鹿面庞:“鹿哥哥,现在是要做什么?”
“路上难免碰到人,你是皇子,被认出来就麻烦了,”林鹿拢了拢沈行舟身上的绛蓝色外衫,而后手脚麻利地拆下他歪倒一旁的发冠,收进怀中放好,怕沈行舟误会补充道:“这个我先帮你收着,等……”
“鹿哥哥喜欢?喜欢就拿去!”难得见林鹿对自己感兴趣,沈行舟笑得眉眼弯弯。
林鹿抿了抿唇,没过多纠结解释,将沈行舟的头发随手抓挽成髻,又摘了自己的三山帽扣到他头上。
沈行舟身量与林鹿相仿,若离远看去,再低着头,还真看不出林鹿身边这位是个如假包换的皇子殿下。
林鹿提心吊胆了一路,有意无意按着沈行舟压低身子,将他往自己怀里带,生怕叫人瞧出异样,而沈行舟难得没有东张西望,低眉敛目,顺从地与林鹿贴得更紧些,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翘。
内书堂。
前堂供太监们白日学习活动,其后一圈矮房围成的小院就是晚间休憩时的住所。
端的是无事发生,两人快步回到林鹿住的那一间,临近晚膳时辰,院中往来都是朝饭堂赶去,无人注意林鹿带了什么人钻进房中。
“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林鹿一进门就将沈行舟推到角落,小跑着取了炭盆燃着放在他脚边,而后飞也似地匆匆出门,回来时端着桶热水,臂弯处挎着把茶壶。
进了屋,冷意稍缓,沈行舟睁着盛满好奇的眸子四下打量,细细观察这间有林鹿生活痕迹、自己从未见过的下人的房间。
室内狭小逼仄,沈行舟一览无遗:窗边是一张四人睡的通铺,门口一张桌、四把圆凳,对面一排简易书架,其余再无别的陈设,也再没供人落脚的余地。
比起真正伺候人的太监,这样的居住条件已算得上优待了,可沈行舟再不受宠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亲眼见得林鹿清苦过活,小皇子免不了心头一阵触动。
原来鹿哥哥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沈行舟看着看着就有些失望,脱衣速度也慢了下来。
沈行舟脱下外衫,慢吞吞卷在怀里抱着。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鹿哥哥过得好些?
沈行舟把脸埋在洇湿的外衫里,鼻尖溢满带着水汽的浅淡皂香,小皇子怔怔望着炭盆里明灭的火星出了神。
“你……!”林鹿回来看到这一幕又羞又气,撂下手里东西落好门栓,三两步冲到沈行舟跟前抽走外衫,语气险些走了调:“你…怎么还穿着湿衣服?”
“没有换的。”沈行舟把手搁在膝上,乖乖巧巧抬起脸回话。
“……后面不就有棉衾…?”林鹿顿住,语气弱了下去。
确实是林鹿疏忽,忘记给沈行舟准备干净衣物——堂堂皇子也不可能在太监房里赤.身裸.体不是?
可铺上分明摞着一沓衾被,寻常人冷极了定会自寻方式让自己暖和起来吧?不知沈行舟哪根筋搭得不对,宁可多受冻一会儿,也非要等林鹿回来照顾安排。
“不知道哪条是鹿哥哥的。”沈行舟眨了下眼睛,如是答道。
林鹿欲帮沈行舟更衣的手立时停在半空,好半晌才落在他衣襟上,“…起来换衣服,湖水不干净,这里沐浴又不方便,我打了热水,姑且先擦擦,等你回去再……”
林鹿说不下去了。
不知是否是炭火燃得太旺的缘故,林鹿白皙面颊上酡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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