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正迟疑不决,沈行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先前的三分怒气,在看到沈行舟眼泪时已然消散大半,此时林鹿端的是十分矛盾,一边是理智提醒他不该再与沈行舟交往,进到内书堂的机会来之不易,实在不应继续背离常规;
可另一边情感上又做不到彻底割席断义,他们好似身处同一片危险草原的小雏儿,沈行舟是遭到族群厌弃的狼崽子,林鹿是不停躲险避难逃命的幼兔,一朝相遇,谁也不想从短暂的温暖中率先抽身。
说是适者生存,但因出身不同,所需承担的后果也大不相同。
沈行舟做错事,口头训诫,罚俸,最多也不过禁足反省;而若林鹿犯错,罚跪、耳光、挨板子,稍有不慎就动辄生死。
林鹿不傻,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会拿命去赌,不管不顾地贪图微末暖意。
他不想做扑火烧身的飞蛾。
他想活,想在这宫中好好活,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阿娘,只有先保命,才有资格谈朋交友,才能享受世间的一切情感。
“六殿下,这不合规矩。”林鹿将发冠轻轻扣在沈行舟发顶。
沈行舟僵在原地,阵阵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周身,竟比落进深秋寒湖时还要冷上几分。
他向来乐天、事事包容,以往受再大委屈也笑得出来,被人“傻六子”、“傻小六”的叫也不生气,却在这时完完全全呆住了,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林鹿。
林鹿微昂着脸,眼底隐隐泛有水光,目光一直落在双手为沈行舟佩戴发冠上。
沈行舟与林鹿个头相仿却稍高些,忘了低些头方便林鹿动作,他将本就明亮的瞳眸瞪得滚圆,一瞬不瞬地使劲盯着林鹿面庞细瞧。
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在眼底留在心里似的。
林鹿抵不住如此热烈的目光,很快便红了脸,匆匆将发冠戴好后放下手,最后为沈行舟抚平肩上、袖口的衣褶,“殿下,时候不早,眼看入夜,奴才这就送殿下回宫。”
沈行舟泄气似的垂了眸,瞥见地上翻倒着一物,走过去弯腰拾起,拿在手中拍打着上面的灰尘。
是林鹿平时戴的三山帽。
帽子是浓重的黑,衣衫是深厚的蓝,这两种颜色很衬林鹿过于白皙的肤色,能将区区太监服穿得这么出彩妍丽的太监确实不多见。
林鹿也不催他,默默候在一旁。
“鹿哥哥……”沈行舟学着林鹿的样子,小心翼翼为他戴正冠帽。
林鹿顺从地低着头,感受着沈行舟刻意放得轻缓的动作,细嫩微凉的指腹划过林鹿额头,帮他拨开了遮在眼前的碎发。
“……我们走吧。”沈行舟的嗓音听上去带了些沙哑,应是努力按捺着哭腔的缘故。
折腾了半晌,待二人出门时天色昏晚,各宫各院都已点上宫灯。
沈行舟辨路走在前面,林鹿恪守礼法地落后半步随行。
偶有往来巡逻的卫士问话,都被林鹿以司礼监内书堂的名头糊弄了过去,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惊动和关注。
沈行舟与其母夏贵人同住一宫,与内书堂相隔甚远,穿过占地广大的御花园,还要再绕行大半个后宫,方能抵达角落里的霁月宫。
一路上谁都没有先开口,两人之间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即将拐出一条无人偏僻的宫巷时,沈行舟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林鹿始终低着头,只盯着脚前一小块地面,第一时间注意到沈行舟动作,随即跟着站定原地,继而保持缄默。
沈行舟转身,林鹿缓缓后撤一步,姿势态度都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阴凉的晚风缓缓拂过,吹乱了沈行舟发丝,微湿的碎发贴了几绺在脸上,莫名显得小皇子有点可怜。
“鹿哥哥,前面就是霁月宫……”沈行舟顿了顿,见林鹿毫无反应,继续说道:“我、我要走了。”
林鹿拱手见礼,将头深深埋下,声音传出来有些发闷:“奴才恭送殿下。”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胸腔里心脏的位置一直朦胧地抽痛着,林鹿不明白这种酸涩情绪的由来,前所未有的陌生心情笼罩了他。
要知道,人总是对未知事物本能地想要退避,更加善感的林鹿自然也不例外。
林鹿不想弄清原因,只想尽快摆脱这种心绪不受自己所控的慌乱感。
几息过后,沈行舟仍没出声,林鹿保持着俯首下去的身态不动。
入宫后跪拜行礼都是必修课,这一会儿功夫不足以让林鹿疲累,甚至还在片刻的宁静中感到些许松弛。
林鹿听到一声轻微的、压抑着的吸鼻子的声音。
然后,一双手扶起了林鹿,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沈行舟面容,就被面前的小皇子一头冲了过来。
与他撞个满怀。
迎面一股冲劲逼得林鹿生生后撤两步。
沈行舟依旧死死抱着林鹿,下巴垫在林鹿肩上,力气大得仿佛想把怀中的小太监揉入骨血。
但令沈行舟稍稍意外的是,林鹿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柔软顺从,虽然没有推拒反抗自己,可也一直紧绷着身子,浑身充满同龄少年应有的坚韧,和一抹不易察觉的倔强。
林鹿面上显出些慌张,目光始终越过沈行舟肩头落向更远的巷外,担心有人经过时发现他俩的逾矩之举。
见林鹿并不挣扎,沈行舟逐渐收了劲,最终没骨头似的挂在林鹿身上。
少年人五官尚未长开,沈行舟眼睛随了母亲夏贵人,双眼皮的褶皱宽而自然,朗目疏眉,占据上半张脸很大一部分。
沈行舟从小就很少哭,只因母亲不许,没人喜欢吵闹爱哭的孩子,所以难过也得将耷垂的嘴角强抿成懂事的笑意。
此时,那双眼睛正努力睁着,晶亮的泪珠悄然滚落,扑簌簌隐没在林鹿衣领附近,逐渐洇成一小滩水痕。
沈行舟默默流泪,心道今日在鹿哥哥面前真是丢丑丢定了,怎么就哭得停不下来,泪水怕是比去岁一年份都多……
“呜……”沈行舟越想越委屈,无声落泪逐渐发展成小声啜泣。
林鹿一直没反应,木头人似的静静受着,沈行舟见状也不好意思再拖沓不走,正当他准备起身与林鹿告别时,怀中的小太监终于有所动作,衣料摩擦的窸窣中,林鹿缓缓抬臂,回抱了沈行舟,还在他背上顺了两下以示安慰。
沈行舟当时就止了眼泪,一动不动贴着林鹿,睁大的眼睛险些忘记眨,就连呼吸也放轻不少。
“阿舟,”林鹿轻轻在他耳畔说道,“天色已晚,回去吧。”
叹息似的低语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沈行舟一下直起身子,紧张地抓住林鹿顺势垂下的手,借着最后的暮色,切切望进对面人一双好看的凤眸里:“…鹿哥哥,我还能去……”
“不能。”林鹿咬着下唇别开目光,语气很淡地打断道:“从今往后,阿舟与我再不相见。”
说罢,林鹿抽出手,端正施了一礼,再不看沈行舟一眼,顺着巷道来时方向转身便走。
“鹿哥哥……!”
回答他的只有呜咽似的风声。
沈行舟没去追他,林鹿也没回头,直到再看不见那道瘦削单薄的背影,小皇子才抬手抹了抹眼睛。
林鹿很快返回内书堂,这才发现自己错过晚膳,胃袋里后知后觉地宣告饥饿。
如果说腹中空虚尚可忍受,可在与沈行舟分别后,胸口始终像缺了一块似的,却令林鹿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完全忽视这种感受。
或许应该留下发冠的。林鹿如此想着推门进了屋。
此时小院里其他房间不是在打牌喝酒就是鼾声大作,空无一人的林鹿的住处显得格外安静。
猫蛋果真如林鹿所言将房间空出一晚。
林鹿心里很乱,刚坐上圆凳想歇一歇,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沈行舟明亮有神的瞳孔、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失望无声的泪,以及一声又一声不曾更改过的“鹿哥哥”。
哥哥……么,林鹿是妓生子,进宫以前除了阿娘无人与他亲近,只当他是肮脏的野杂种,向来是污言秽语称呼着的,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
林鹿揉了下心口位置,定定神,不想再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劳神费心,起身出门打水,待洗漱完毕后关好房门,没胃口吃东西,打算就这么早早就寝。
他走到通铺上属于自己的位置旁,毫无预兆地僵在原地,背脊微微颤抖起来。
——床沿上整齐放着一摞衣物。
那是沈行舟离开前换下来的湿衣,在屋里烘了良久已变得半干,上面的绣样图案也都一一显露,就那么静静放着,透出独属大周皇子形制的华贵气派。
林鹿轻笑出声,伸手将那些衣物抱在怀里。
单看衣服,还真挺像个皇子的。林鹿有点揶揄地想道。
此后林鹿再也没见过沈行舟。
第21章 参见掌印
内书堂的课业并不比其他学宫轻松,再加上林鹿基础薄弱,起初字都不识几个,是以进程缓慢、学业艰难。
可林鹿知道这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自打与沈行舟不欢而散以后,他成了内书堂里最勤奋刻苦的太监,不像猫蛋,整日里不是关注哪个后妃得宠进了位份,就是忙着溜须拍马司礼监里的前辈。
沈行舟是真听话,说不见面,就再没在林鹿眼前出现过。
六皇子没派人来取走他落下的衣物,林鹿将它们妥善收纳着,时不时偷拿出来清洗干净,晾晒干了再板板正正放回原位。
除此之外,林鹿偶尔也会想起沈行舟,有点怀念过往被人热切偏爱着的短暂时光。
可这一点怀念逐渐泯于流年飞逝,今年是林鹿入宫的第五个年头,往昔懦弱又卑怯的小太监多年浸染学业,如今不仅个子长高了不少,性子也变得更加沉稳持重。
林鹿埋头苦学的五年里着实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大周皇帝五年前秋狝遇刺一案,苍王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备上厚礼亲来大周赔罪,称族内出了叛党是他统御不周,已经着手彻查此事,希望得到皇帝陛下宽宥。
苍族民风率性洒脱,宣乐帝见到那么多野性美十足的歌姬舞者眼睛都直了,就差一口答应苍王不再追究,可不知纪修予附耳说了什么之后,沈延一下改了口风,半佯怒半邪笑地让苍王将女儿嫁给自己。
苍王大惊,言说小女不过金钗之年!
纪修予只道无妨,先接进宫来将养着,兴京膏腴之地,定能让令嫒更添风姿。
苍王没有拒绝的理由,大红的喜撵从北野南下入京,宣乐帝大喜,不愿沿用外族名字,赐名仓幼羚,封灵常在,待过些年承宠后再行封赏。
再来就是解决内患,纪修予铁腕手段,将御马监自上而下彻底清洗,掌印秉笔等要职死的死、换的换,与案犯刘高有所牵连的一概不留。
经此一案,纪修予终于将京城兵权收束在握,成为朝堂上一家独大的宦权势力,皇帝偏宠更是如虎添翼,文武百官无不臣服。
最后,这一连串事件的最大受益者莫过于大皇子沈君铎,因其护驾有功,又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才华在几个兄弟中虽平庸了些,但也不能算作错处,宣乐帝年岁渐高,太子之位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册封皇太子的典礼办得盛大隆重,沈君铎入主东宫,以储君身份正式代行监国之责。
今天是林鹿离开生活五年的小院的日子。
“林鹿弟弟,有空常回来,”一颇为胆大的宫女站在院内,笑嘻嘻朝林鹿招呼:“几个丫头听说你要走了,昨儿晚上还蒙在被里偷偷哭过呢!”
“说什么呢!”“谁、谁哭了!”身边两名年纪稍小的宫女羞红了脸,不住地往人身后躲。
小院一角房门大敞四开,早春时节阳光正好,一人影自屋内停在窗棂前,抬首回道:“知道了莺姐,得空会回来看你们的。”
屋檐下,一青年太监现出面来,瞧着尚不至弱冠,却生得云容月貌,让人只一眼便能留下深刻印象。
此时,他露在太监服外的皮肤被朝晖映得莹白如玉,给本就姣好的面容镀了一层淡淡虚晕,整个人仿佛发着光,神态举止也是儒雅出尘,面对相熟宫女的呼喊,礼貌又略带羞赧地弯了唇。
两名小宫女的脸红得更甚。
“不是你们哭着喊着求我带你们找林鹿?”大宫女将两人往前推,“真见了又不敢说了,人都要走了,有什么东西再不送可就没机会了!”
林鹿放下手头快收拾完的行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两名小宫女扭捏上前,一个递香囊,一个送手绢,均低着头嗫嚅出声:
“林鹿哥,这是奴家亲手缝的香囊,你看看喜、喜不喜欢……”
“林…林鹿哥,你要走了,我没什么能好送的,只、只有这……”其中一名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足见对林鹿的喜爱到了不舍其离去的程度。
林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一一郑重收下,再三言谢,又寒暄几句,才终于将最后一拨送行的宫女应付离开。
“这回送的什么?”猫蛋已经收拾完毕,不怎么雅观地斜靠在铺上,边等林鹿边打趣道:“让我猜猜——不会是大姑娘的鸳鸯肚兜吧!”
刚进门的林鹿听到这话,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驳道:“惯会胡说八道……你快些起来,第一天报到,可别让监里对接的前辈等的急了。”
五年同窗,又是生死之交,林鹿与猫蛋亲近了不少,在人生地不熟的内书堂里两两为伴。
眼下,林鹿以惊人的才学天赋提前完成寻常内书堂太监需耗费十年的功课,独得掌印纪修予青眼,被破格提拔进司礼监做事,今日便是林鹿从正九品的内书堂学员擢升至从七品司礼监随堂太监的日子。
猫蛋不以为意地闲闲晃荡了两下腿,继续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一样,走到哪都能讨小姑娘欢心。”
“……快别拿我寻开心了,”林鹿将新得的两样对象放入箱内,随后合盖扣好锁扣,“我收拾好了,走吧。”
“得嘞。”猫蛋从铺上一跃而下,帮着林鹿一齐将衣箱抬到院外停着的板车上。
林鹿欲走到车前,被猫蛋一把拦下,“你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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