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蹙眉回望,只见面前的小郎君眉清目朗,微诧之下回话的语气仍是喏喏:“我是男孩……”话至此处咂摸出些许不对,犹豫着改了口:“也,也不算是男孩了,小的是三日前新进宫的侍童……”
“侍童?那就是小太监咯。”沈行舟对林鹿方才的奇怪举动一瞬了然,随即眼珠一转,坏笑着追问:“说!你个新来的小太监,三更半夜不睡觉,来这儿作甚?还说不是寻宝?赶紧从实招来!”
林鹿被他说得一愣,上下打量他衣着平平,硬着头皮解释:“此处乃净身房,我是来寻人的,倒是你……躲在刀子匠房中,做什么?”
“我是六……”沈行舟顿了顿,“我是六皇子…殿下的伴读,奉殿下之命特来此地寻宝。”
林鹿不知伴读是何许职也,只当他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侍从之流,观他年处少幼,不由稍松了口气。
不过,在太监的净身房能寻到什么宝?
林鹿紧张归紧张,思绪转得却快,应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太监的那个‘宝贝’吧?”
“你看你果然知道!”沈行舟来了精神,一下贴了过来,“快说!宝贝在哪?”
林鹿不敢伸手推开沈行舟,只得抿抿唇无奈道:“就是你有、我没有的那玩意儿,你理解有误,并不是甚么‘宝贝’……”说完,林鹿不再理会沈行舟,红着脸缓缓起身,摸黑进房查看起来。
——这里本是老太监与两个助手的卧房,现在正是就寝安歇的时辰,怎的房中空无一人?
沈行舟默默坐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过来,两三步跟上林鹿,扯着他衣摆小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林鹿无暇顾及沈行舟,体力不支带来的一阵阵眩晕感提醒他得赶快回去,于是敷衍道:“…我叫凌度。”
——奇怪,桌上摊着的包裹布里只放进两件衣裳,不远处柜门大开,而收拾行李的人却不见了?
“哪个凌?哪个度?”沈行舟跟屁虫似的赖在林鹿身后。
“凌霄花的凌,度日如年的度。”林鹿心不在焉地随口胡诌。
沈行舟不说话了,心中想的却是:漂亮的宫女多如牛毛,长得好看的太监还是头一回见,先记下他名姓,日后指他来本殿下宫里伺候,到时定能惊掉他下巴!
一想到那个场景,沈行舟忍不住捂嘴嗤嗤笑了起来,活像只得了骨头的绒毛小犬。
机缘巧合共处一室,两个小孩各怀心思,林鹿却远不如沈行舟来得轻松。
宫规森严,对底下人只会更加苛责,稍有不当就会连坐共罚,老太监没理由铤而走险独独对谁特殊,况且,林鹿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笃信自己生平从未见过此人。
非亲非故,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林鹿本想当面询问老太监如此行事的原因、亦或是受何人指使,可寻不到人也只能作罢。
要想在宫中有命活,就必须严守这一秘密。林鹿虽软懦了点,但好在人不蠢钝,心知人心隔肚皮的利害,自己辨不出孰善孰恶,索性从此全都小心提防,以免节外生枝。
眼下便是一“劫”。
林鹿不在乎沈行舟到底是真的纯良还是另有所图,他只想尽快远离这一惯常轨迹之外的不安定因素。
“还没谢过小郎君救命之恩,我…刚进宫,若被侍卫撞上,安上个行踪诡秘的罪名,准免不了一顿责罚。”林鹿转向沈行舟,迎着他澄澈探究的目光虚虚握拳一拜,“改日定当上门拜谢,只是现下时候不早,我也该回侍童院了,还请小郎君自便。”
林鹿起身时眼前兀然发黑,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人就这么直楞楞栽了下去。
“哎!你怎么了?”沈行舟赶忙扶他。
方才侍卫来时太过紧张没察觉,现下二人再度贴到一起,素来养尊处优的沈行舟着实吃了一惊:怀中的小太监分明与自己个头相仿,可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挨在身上有些硌,没用多少力气便将人抱了个满怀。
“我没…事……”
挣扎着说完,林鹿失去意识,软软歪倒在沈行舟怀中。
“你……!”沈行舟慌了神,这三更半夜的不好出去求人,先前母亲反复叮嘱不可再生事端,惹出乱子就更不得父皇宠爱了。
可又不能放任林鹿不管,无奈之下,沈行舟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林鹿挪上床榻。
“凌度,凌度!”沈行舟靠在床边小声唤他。
即使陷在昏眠之中,林鹿睡得也并不安稳,含秀的眉微微蹙起,眼珠始终不安分地滚动着。
皓月当空,清辉莹润,掩去了少年脸上常年营养不良的青白之色,为其镀上一层淡淡光华,整个人宛若谪仙受难,美得雌雄莫辨。
沈行舟看呆了,恍然注意到林鹿翕张的唇瓣干得起了皮,心下一动,当即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年仅十岁的六皇子学着下人模样去翻桌上茶杯,提起茶壶才发现内中空空,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转身了出门,想着去灶屋烧些水。
门扉轻扣时发出响动,林鹿迷蒙着睁开双眼。
他是装晕。
但也并不完全,就算未受那伤,三天未进食水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来到此处又是受惊又是耽思,林鹿的体力早就所剩无几。
此时月上中天,林鹿挣扎着坐起身,忍不住轻揉两下额角。
瞧见沈行舟路过窗前的背影,林鹿心一横,咬着舌尖逼自己生出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歇地离开了。
另一边,沈行舟蹲在灶膛前正琢磨如何生火,这时门外响起一串沉稳渐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颀长人影立于门坎外,身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刚好投在沈行舟背上。
沈行舟以为是林鹿醒了,头也不回道:“你醒啦?我正准备生火烧水,不过这东西到底怎么用啊……”
来人走近,伸手捞过沈行舟手中的火折子,拔下盖帽,凑到唇边吹了吹,火星闪烁着亮了起来。
沈行舟欣喜地回头去接,目光无意扫到一小片玄色泛光的上好衣料。
“咦?”沈行舟这才发现来人并非他惦记的小太监。
而是位成年大太监——司礼监掌印纪修予。
“六殿下,”纪修予随手点了盏灯,温和笑道:“这么晚了,您怎的跑这儿来了?”
“桃雨皇姐说西华门附近有宝贝,若我能寻到,日后就与我一起玩儿。”沈行舟老老实实回答。
“那您寻到了吗?”纪修予极富耐心,单膝跪地矮下身来,轻掸沈行舟衣摆上的草灰。
“还没……”沈行舟落寞地垂下眼眸,满脸写着不希望掌印将此事说出去的心虚。
“下回等天明了再来,更深露重,冻坏殿下身子就不好了。”纪修予一眼看穿沈行舟心思不说破,只朝他摊开手掌,道:“走吧,咱家送殿下回去。”
沈行舟瞅瞅面前大掌,不情不愿地牵了上去。
他虽贵为皇室幺子,却最不得圣宠,只因前头已有五位各有千秋的皇兄,宣乐皇帝又过了膝下弄儿的年岁,现将垂暮,一心顾着求仙问道、声色犬马,以致周朝隐有大权旁落之兆。
纪修予则正处在权力漩涡的中心,此前一举将上任掌印掀翻下马,立时在前朝后宫中名声大噪,如今统领东缉事厂专供皇权,成为当朝天子面前新秀红人,风头一时无两,是各家势力争相拉拢的香饽饽。
沈行舟不懂这些弯弯绕,只听母亲曾特别点名此人是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月下同行,这还是沈行舟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大太监私下相处,生怕说多错多,攥着纪修予手指的掌心微微濡湿。
纪修予很是照顾沈行舟微不足道的小小面子,特意挑了避人的宫道,一路无言护送六皇子回到与其生母夏贵人同住的霁月宫。
随后,纪修予再次回到净身房院中。
这座不起眼小院里确实藏着宫内万千太监们的“宝贝”,角落一间阴蔽的耳房里悬挂无数红绒布袋,按其主人的身份高低有序错落排放。
新晋侍童们的“宝贝”挂得最外最低,纪修予举着烛台一一寻了下去,直至看到最末红袋上贴的名字才停了脚步。
灯花噼啪,满屋影翳一齐晃动,既阴森又诡异。
纪修予无声笑了。
面容阴柔的瘦高男人放下烛台,丝毫不在意是否会弄脏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属于林鹿的宝贝袋,垂眸凝视片刻,低低笑出了声。
“有趣。”纪修予解了心头疑惑后显得格外愉悦,将红袋原样系回,步伐轻快地离开了宝贝房。
而林鹿这会儿已经回院睡下,对纪修予的存在一无所知。
好在一夜安稳,端的是无事发生。
熬过净身的鬼门关,侍童们仍需在侍童院滞留月余时间,将养伤势的同时学习宫内基本规矩,随后方可分派各处。
可谁知翌日一大早,一殿前太监亲临小院,点名带走了一位侍童,虽不合章程,但也不是甚么稀罕事,带班太监郭亮满口应下,将那侍童的名字在名册上划去,填在了霁月宫名下。
第3章 秋狝围猎
季秋九月,天高云淡。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驻扎着大周皇帝的秋狝营地,不远处是守备森严的绥泽围场。
营地外围,临时搭建的马厩空了大半,只剩下几匹身量短矮的袖珍小马。
一位背影瘦削的小太监出现在马槽前,怀里抱着捧新鲜牧草,正抖着草叶上的露水往石槽里铺去。
七八日前,林鹿离开生活了一个多月的侍童院,按宫需分配至御马监做事,若以他的资历,伺候皇家秋猎本不够格,可这回负责的御马脾性识人,为防有失,管事太监破例将他一同带来,也能见见世面、长长闻识。
“林鹿!牵两匹矮马来!”身后传来管事太监刘高的吆呼。
“来了!”
小太监扭头应声,露出一张白净细嫩的小脸来,不同于刚入宫时形容枯槁,现在的林鹿眉眼含春、唇若桃花,活脱脱一副女子的柔媚相,他身上穿的又是货真价实的靛青色无品太监服,想必便是世人口中“男生女相”了。
“动作麻利点儿!”刘高催促,“五殿下、六殿下都等着呢!”
林鹿匆忙将剩余草料往槽里一搁,小跑着解下系绳,牵着两匹马跟在刘高身后。
“到了两位殿下面前管好眼睛,没问到的别擅自出声儿。”刘高偏头嘱咐。
“知道了爷。”林鹿喏喏回道,将头埋得更低,一路上目光垂敛,连大气都不敢出。
听到六殿下的名号,林鹿下意识回想起那夜同一名“伴读”撞在一处的场景——在侍童院听带班太监介绍皇室成员时,他就已知晓“沈行舟”是六皇子名讳。
出来骗人也不知道用假名字。想到这林鹿觉得有些好笑,昙花一现般抿出一点笑意,很快又整饬心绪,教外人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不能与六皇子扯上关系,身怀秘辛,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关于这点,林鹿早在侍童院时就想清楚了,甚至对沈行舟的执念隐隐后怕——好在侍童中真有一人名唤“凌度”,被调配去霁月宫想必正是沈行舟手笔,可奇怪的是,既然“货不对板”,沈行舟竟再无动作,着实让林鹿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好在自那以后沈行舟这个名字没再出现在林鹿的生活中,如今再遇,林鹿只觉既惊又忧,担心被他当众识破,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半晌,刘高带着林鹿来到一片侍卫严防的空地,远处有箭靶等物,应是皇子们玩腻了想骑马,这才传唤了御马过来,如此想着,二人穿过人墙留出的缺口,径直牵马行到草场中央。
刘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禀二位殿下,御马带到。”
“张岩,把马牵过来。”一道脆利童音传来,五皇子沈今墨身后跟着一众侍奴,随手指向牵马过来的小太监。
林鹿忙不迭弯腰下拜,将缰绳交给那名近侍,而后揣着手退至一旁。
一众侍从很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两匹御马皮顺毛亮。林鹿趁人群遮挡偷眼去瞧——两名小皇子与自己年岁相仿,身着一模一样的暗色射服,一眼瞧出其中个头稍矮、笑容灿烂的便是六皇子沈行舟。
他没发现自己,林鹿悄悄松了口气。
刘高以为林鹿看愣了,伸手拧他一把,林鹿一下回神,缩着脖子重新站好。
“马!马!”沈行舟一门心思惦记骑马,小短腿倒腾着哒哒跑近,伸手就要接绳,“要骑马!”
沈今墨直接从背后挤开他,沈行舟人小又没设防,冲撞之下猛得趔趄,而五皇子看都没看他,自顾自上前挑马,口里还道:“长幼尊卑有序,出门在外,六弟切莫忘了规矩呀。”
沈行舟“哦”了一声,站稳就又凑了过来。
沈今墨绕着两匹御马走了一圈,有意无意看向沈行舟,见他双目放光盯着那匹栗棕小马,沈今墨露出坏笑,笃定道:“本殿要这匹。”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将五皇子选中的马牵离此地,沈今墨得意地挺起胸脯,迈着步子走到远处去了。
围看众仆一并撤去,原地只剩沈行舟与那匹白底黑斑点的花马。
他们不都是皇子吗?林鹿暗暗心惊,偷看向沈行舟的目光存了些同情意味。
而沈行舟只是眨眨眼,弯腰拾起垂落在地的缰绳,颇为吃力地翻身骑上小花马,有模有样地一夹马肚,颠颠骑着去追五皇子。
主子不在,下人也能歇一口气。
“爷,为什么六殿下没有随从?”林鹿扯扯刘高袖子,小声问道。
“怎么没有?”刘高同样以气音回道,面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五殿下跟前凑得最近的不就是了。”
林鹿懵懂地点了点头,远远望见两位皇子已经并排停在一处,看样子是预备比试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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