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舟不懂眼下情况危急,但见林鹿挡在面前的背脊微微颤抖,为此颇为动容,乖乖躲着不出声。
“等等!”林鹿硬着头皮开口,“阁下稍安勿躁,伤药确实有剩,只不过灯黑屋暗,奴才视物不清,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不知何物“嗖”一声破空而过,林鹿偏头看向声音落点,只见灯火如豆,摇曳中燃着了烛台。
“咦,你是谁?”沈行舟满眼好奇,望向与他们仅有一臂之隔的陌生男子。
“许青野。”
那人掀眸瞥一眼沈行舟,不甚在意地躺了回去。
昏黄烛光下,自报名号的男人一袭暗色夜行衣,另一手扼着的右臂呈诡异弯折状,随林鹿目光打量,发现其用来覆面的黑布被打湿大半,想来应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你受伤了?没事吧?”沈行舟惊叫一声,引得许青野再次抬眸望了过来。
狼一样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两只羔羊。
林鹿更加确信此人的刺客身份,赶紧找了剩的半碗药膏端到他跟前,不动声色地隔开许青野落在沈行舟身上的目光,小心翼翼道:“阁下伤在哪里?需不需要奴才代劳?”
“你……”许青野却兀然睁大双眼,“小太监,把头抬起来!”
林鹿迟疑片刻,应声扬起脸颊,目光游移着不敢与其对视,恂恂道:“可…可有何异……?”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许青野明显放松下来,一把扯下被血打湿的面巾,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脸来。
林鹿被他动作吓得不轻,根本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举着药碗就想跪下磕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撂碗,仓皇回身去捂沈行舟眼睛。
这本是十分逾矩的行为,可沈行舟不吵不嚷,顺从地坐着任林鹿摆弄,道:“鹿哥哥,现在是在玩什么?藏猫儿吗?”
“奴才什么都没看见!殿下也是!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饶是林鹿涉世不深,也知晓看过杀手面目须灭口的道理。
“别叫,要杀你们早杀了,”许青野不等林鹿说完便打断,动作艰难地挽了挽伤臂的袖口,“小鹿是吧?过来帮我上药。”
林鹿哪敢推辞,悄声交待沈行舟噤声莫动后,依言跪坐到许青野跟前。
不等许青野指示,林鹿双手探了出去。
“做什么?”许青野挑眉看他,面上噙着若有似无的坏笑。
“治伤要紧,奴才得罪了。”林鹿大着胆子一下撕开袖口,顺着裂缝往上,露出了男人精壮结实却肿胀泛紫的伤臂。
林鹿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偷眼瞧了瞧许青野,受如此重的伤,还能谈笑如常,小太监更加肯定自己先前想法——以许青野的身手,既能潜进营地,也有能力随时杀了他们!
无论如何,林鹿也不想同此等危险的人物扯上关系,眼下只想先顺从,待其放松警惕再寻脱身之法。
还不等林鹿回神,许青野却悠悠开了口:“有人来了。”
林鹿慌忙抬眸与许青野对视,湿漉漉的一双眼珠里写满茫然。
“你打算怎么办?”许青野面不改色,只听“喀嚓”一声,他竟徒手将患处掰正,却只是绷紧了下颌,旋即又恢复成懒散的莞尔:“向你的同僚揭发我,还是……”
话还没说完,兜头盖脸洒过来一捧稻草。
许青野略略错愕,配合地蜷起身子,好让林鹿将他整个儿掩在草堆之下。
等到林鹿做完这一切,才想起与沈行舟解释:“殿下,奴才这是……”
“藏猫儿!”沈行舟双眼放光,一掀被子也藏了起来。
林鹿确实更不愿被人发现与皇子走得近,任由沈行舟会错意,帮他把被角抻平,好趁光线不足,乍看马棚中仅林鹿一人。
待做完这一切,林鹿左右顾盼,麻利地从地上捡起刷子,站到花马旁边为它梳毛。
花马舒服得打了个响鼻。
正当林鹿快要犯嘀咕,门口终于传来响动,如许青野所料掀帘走进一人。
“林鹿!没事吧?”来人是刘高,门外站着几名高壮的卫士,“事态紧急,跟我回帐!”
“可松烟它……”林鹿紧了紧手中木刷。
“你这傻小子,人命比马命重要!外面快打完了,确定是苍族来犯,听说大帐那边又出了刺客,六皇子也失踪,现下正挨帐搜查清点人数呢,险些忘了你了,快点跟我回去!”刘高上前,拽住林鹿就走。
林鹿心底一沉,他这一走,岂不是留六皇子与刺客待在一起?
可若道破实情,宣扬出去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爷!六、六皇子他……”快走出马棚时,林鹿咬牙顿住脚步,迎向刘高不解的眼神快速道:“六皇子没有失踪,他……就在此处!”
刘高先是一愣,而后当着众人面大骂林鹿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胡诌八扯。
沈行舟大变活人一般从被铺中跳了出来,哒哒哒一路跑过来护在林鹿身前,比手画脚地辩白解释,言说是他命林鹿不得声张,刘高与一众卫士皆震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刘高最先反应过来,指挥卫士护送六皇子回帐,自己则拧着林鹿耳朵带他离去,不多时,围在马棚前的人群散开,各帐之间通路恢复了紧密巡逻。
“你呀你,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刘高一手撩开帐帘,另一手将林鹿掼进帐内,“让你照看御马,怎的与皇子殿下混到一处去了!成何体统?”
林鹿踉跄着进门,低头捂着被掐疼的耳朵不发一言。
他从未见过刘高发这么大的火,是以动怒时手底下没个轻重,耳根连同大半个耳朵都火辣辣的疼。
“怎么了怎么了?”猫蛋没什么眼色地凑过来,“爷,您消消气,小林子犯了什么错?我替您收拾他!”
刘高闻言狠剜他一眼,猫蛋脖子一缩,忙道:“我去给他被褥拿回来!”说罢一溜烟出了帐。
这方小账仅能容纳三人栖身,为御马监管事太监刘高与他两个亲信所住。
刘高见猫蛋出了门,将林鹿拽到角落,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在平时也就罢了,你想攀哪个枝儿我管不着,可战时危急,那是皇子!皇帝的儿子!你懂吗?若有个三长两短,看顾不周之罪你担待得起吗?”
刘高光说着还不解气,一指头戳上林鹿额头,怼得小太监微微后仰。
被如此对待,林鹿不仅不恼,心里反而涌起一丝暖意。
他知道刘高是在担心他,林鹿平时谨慎,几乎没出过什么大错,也就一直与刘高淡淡相处,这下遇到问题,他才知刘高其实待他格外上心。
林鹿不敢将罪责全推到沈行舟身上,只道:“松烟伤重,殿下是来查看状况的,小的不敢忤逆,想着看过了便将殿下送回,没想到帐外忽传战事,到处喊着禁止走动,小的这才与殿下躲了起来……”
刘高微忖,既然找到了六皇子,又无大碍,小惩大诫糊弄过去不难,目光落在林鹿身上,刚想再嘱咐几句,方出门不久的猫蛋却在这时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不好了!”猫蛋手中空无一物,面上满是惶急之色,“东厂那位大人,他他他……亲自过来了!”
第7章 一介阉宦
“废物!一群废物!”
冰裂青瓷茶盏被人施以全力掷出,依着惯性在半空划过又快又狠的直线,精准砸落进人群之中。
哗啦!!!
为首的武官腋下夹着头盔,一手抚在腰间剑柄,微低着头,眼见茶盏飞来,凭他军中历练出的警觉完全可以避开,却还是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原因无他,只因面前之人是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天子,宣乐皇帝沈延。
官窑出品的茶盏就连裂声也是清润爽脆,碎瓷割伤男人额角,登时淌下鲜血来。
羽林卫统领贺元青任由血迹滑过眉尾,眼睫亦不眨一下,麻木地跟着身后众将一道跪地,口呼:“陛下息怒——”
“两千羽林卫,兵卒上万,竟全是酒囊饭袋之徒!”宣乐帝身上仅着鹅黄中衣,龙纹披风在来回踱步中飘起凌厉的弧度,即使上了年岁,帝王威仪在盛怒之下仍旧气势凌人。
“短短一日之内,接连两次出现刺客!贺元青,洪朗,你们玩忽职守、护卫不力,让那该死的刺客来去朕的身边如入无人之境,你二人还有何颜面见朕!”
宣乐帝气极,呵骂时牵动着颌下三寸黑须直抖,说完还不解气,回身从案上抄起砚台,又朝洪朗头上砸去。
“咚”得一声闷响,砸得总兵洪朗头破血流、眼冒金星,中年男子面容坚毅,咬牙硬撑着回道:“末将自知万死莫辞己罪,愿立军令状捉拿刺客归案!”
“哈!哈哈!”宣乐帝怒极反笑,“人已经跟丢了,你再立军令状又有何用?”说罢虎步上前抽出长剑,架在洪朗脖颈处,冷笑道:“不必那么麻烦,你现在就以死谢罪吧!”
剑芒逼近皮肤,划出森然血痕。
众人伏地,无人敢言。
命悬一线,洪朗在这一刻思绪万千:今日之事属实怪异,先是林中冷箭,漫山遍寻不得贼人踪迹;而后苍族来犯,为探虚实派出先头骑兵迎战,不料那帮蛮人仗着骑技且战且退,几个回合下来竟溜得我军团团转!
再来,就是那位仿佛凭空出现又消失的杀手。
思及此处,洪朗自知理亏,正当他将欲接剑自刎时,帐帘一掀,径自走近一人,缓和了愈发焦灼的气氛。
“扎营在外,正值用人之际,望陛下三思。”
男子声线阴柔,语调也是不紧不慢,此人款步上前,不仅没有激怒圣上,反而令宣乐帝松了眉头。
“修予,如何?”宣乐帝一见他来便问,随意丢下手中剑,摆摆手不再关注旁人。
“回禀陛下,此事蹊跷,不能全怪贺、洪二位大人,还需细查深究。”纪修予微微欠身一礼,而后缓道:“时间仓促,臣只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听到纪修予自称为“臣”,被人搀扶着站起的洪朗眼神一撇,微不可闻地哼了一气。
纪修予不动声色垂眸一瞥,旋即收回目光,望回宣乐帝时面色如常。
“哦?快讲!”宣乐帝并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只顾着追问自己的宠臣,纪修予也不废话,三两句将所查交代清楚。
按他说法,那名贼人熟知我军岗哨排布及巡逻规律,适逢夜色浓重、苍人进犯,加之轻功超群,方在营中帐间来去自如。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纷乱议声四起,不时夹杂几句“勾结成伙”、“定有内奸”的言论。
“掌印的意思是,怀疑我赤军旗下出了奸细?!”洪朗面上挂不住,头上鲜血未干,仍不顾旁人阻拦不满出声:“那本将倒有一事不明,既然歹人神出鬼没,而掌印一介阉宦,力量与速度均不及寻常男子,如何能及时赶到护驾?”
听到“阉宦”二字,纪修予眉头一跳,神情却不无不快,倒是宣乐帝面露不悦,欲打断洪朗,还是纪修予轻轻摇头,宣乐帝这才忍怒听完。
“若说掌印真有未卜先知及退敌之能,又为何不将其当场擒住,白白放跑了去?”洪朗耿直口快,想到什么便一口气说完:“掌印如何自证清白,证明此事不是你纪公公监守自盗?”
话音刚落,洪朗还在为当堂推测而沾沾自喜,殊不知下一瞬就是眼前一花,纪修予已来到跟前——身形之快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洪将军,此言差矣。”纪修予面上带笑,轻巧拍去洪朗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来是‘证其有,不证其无’,洪将军红口白牙,可有证据?”
“本将只是有所怀疑,还不曾抓到证据,等……”
还没等他说完,冰凉五指瞬间钳上洪朗咽喉,一声令人牙酸的折响过后,洪朗的头颅顿时软倒一旁,整个人跟着轰然倒了下去。
众人大惊!
再怎么说,洪朗身为一军统将,不至于随便谁来都能使他一招毙命,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司礼监掌印纪修予的功力根本深不可测!
这在大内之中算一不是秘密的秘密,不知者本无罪,怪就怪洪朗自己作死。
帐内众臣无敢再言,均弓着腰屏息静待,暗中却将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位掌印太监身上。
——若说军中还有不少人与洪朗一样对宦官掌权颇有微词,可亲眼见得纪修予功夫了得,不仅敢当着皇上的面杀人,皇上还默许了他的行为后,就是傻子也该明白此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那不识时务的洪朗就是前车之鉴!
跟着的小太监适时递上巾帕,纪修予垂眸接过,旁若无人地擦起手来。
宣乐帝瞥一眼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蹙眉宣布:“罪将洪朗,护卫不力,语出不逊,诬蔑忠臣,死得其所!来啊,拖下去剥光了,丢去山上喂狼!”
“一群废物,滚吧!”宣乐帝骂退众人,转而换了副和颜:“修予,苍族刺客的事,还得靠你查清真相了。”
纪修予谦和一拜:“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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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修予的大名在皇城上下无人不晓,几乎更是每个太监渴求艳羡的最高存在。
“做太监做到纪掌印这个份儿上,真真是太监的无上荣光!”
猫蛋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因而林鹿也对纪修予充满好奇——进宫以来接触的太监不是伺候人就是伺候马,身为太监比肩群臣,那该是何等的本事和荣耀!
这样的大人物,亲自来他们这儿做甚?
难道……是因为许青野?!
林鹿混在人群中,想到此处不自觉瑟缩一下,将头埋得更低。
猫蛋提着裤子匆匆挤到林鹿身边,林鹿偏头悄声问:“……怎的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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