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林鹿轻扯马头,勒止砚洗啃食树皮之时,欢声笑语裹挟着嘈杂人声自廊道传来。
“今日是本郡主生辰,特意屏退了搅兴的仆从,叫他们在外边儿候着,此处是爹爹为我所建专供玩乐的院子,特邀诸位友人共度良辰,有什么需求尽管提,须得尽兴才好!”
“郡主大气!”“幸得郡主相邀,我等恭敬不如从命!”
林鹿慌忙站好,恭谨地持着缰绳。
荣阳侯仗着胞弟与御马监掌印有几分交情,嫡女长乐郡主又喜骑术,因而不管是府兵配骑、套马拉车,还是供人骑练取乐,荣阳侯府都格外受关照。
是以为搏众宾欢心,荣阳侯府为嫡女大办生辰宴时心血来潮想要御马上门,林鹿作为松烟和砚洗的马倌就得颠颠带过来伺候。
客套过后,相熟的少男少女三两散去,长乐郡主陈凝珠身旁簇拥着几位贵女,径直往林鹿所站的方向走来。
“见过郡主,小的是……”
啪!!
林鹿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凝珠反手甩了一耳光,手劲之大震得小太监脑袋猛地向旁一歪。
同时,耳边炸响郡主尖锐的呵骂:“谁允许你与我搭话!真是晦气!若不是听小叔说御马监近来得了两匹珍奇矮马,才不会让你这种阉人进本郡主的游乐院呢!”
林鹿懵了,他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还不等他回神,陈凝珠竟是一脚踹中林鹿下腹,鄙夷又嫌弃地怒道:“该死的狗奴才,还不滚远点!”
长乐郡主从小娇生惯养,生得体态丰腴,常年习骑下盘有力,生生将小太监蹬飞出去,捂着肚子滚倒在地。
“不管他!来,本郡主亲自教你们骑马!”陈凝珠不想因这个插曲毁了她有心与客交好的计划,伸手欲牵垂落下来的缰绳,“寻常马匹体量高大,难以操控不说,若坠马易生凶险,久闻苍族擅长马事,这回终于……”
话还没说完,砚洗打着响鼻抖了抖鬃毛,笼头引动缰绳从陈凝珠指尖划过。
陈凝珠不以为意,再一把捞过绳,招呼众女朝空地去了。
过了半晌,林鹿从地上撑起身子,半边面颊肿起道道指印,耳畔嗡鸣不止,磕碰之下浑身钝痛。
委屈、不解、愤懑……
遭此无妄之灾,小太监不知该怪梁哲故意设套,还是怪陈凝珠太过苛待。
林鹿涉世未深,尚不能掩藏情绪,周围入耳皆是笑闹,无人关注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他只得抹抹眼睛站起身,低着头站在院墙根。
远处凉亭里端来膳后水果及点心,热茶温酒坐在泥炉上,衣衫华贵的少男少女秉烛夜游,秋风虽冷,却抵不过少年人玩兴高涨。
“哎,你怎么也来了。”两位年纪稍长的郎君凑在一处,正绕着池边廊道漫步。
“还不是我老爹?”另位蓝裳公子哥面露不屑,扫了远处空地上扶女伴上马的郡主一眼:“他个老酸儒,见天儿的在我跟前念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非叫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哈哈哈,真的吗?我不信,”前一位绛衣郎君拿肩膀碰碰他,挤眉弄眼道:“我分明记得你家里有帮你物色良配的打算,难不成是想……?”
“少拿你那狗嘴放猪屁!”玩世不恭的这位明显恼羞,气得擂他一拳,“我家老爷子再不济,那也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荣阳侯府没落至今,除了一个虚衔爵位还有什么?”
绛衣郎君笑着称是,蓝裳公子这才缓和颜色,絮絮叨叨与他说起京中轶闻打发时间。
这是一场各怀心思的生辰宴,家世稍逊的贵女们围着郡主打转,哪怕兴致缺缺,也要强装出欣喜模样附和郡主。
在自己热爱的骑术上,陈凝珠对指点新手一事极具耐心,可这些四体不勤的京圈淑女没一个如她所愿享受乐趣——不是在马背上吓得花枝乱颤,就是死死勒抱马颈不敢动弹。
眼见气氛凝滞,陈凝珠将最后一位女郎扶下马,一手摸上马鞍跃跃欲试:“第一次骑嘛,能这样已经很好了,本郡主亲自演示给大家看!”
众女被折腾得云鬓散乱,无不腹诽郡主其人太不娴静,但面上又皆扯着嘴角奉承陈凝珠巾帼奇才。
陈凝珠踩上马镫,双手扶稳欲翻身上马。
“咴嘶——”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安静任人摆弄的花马砚洗突然高高扬起前蹄,陈凝珠尚未坐正,大半身子随之后仰,登时悬在半空!
“郡主小心!”“啊——!”
胆子小的尖叫出声,捂上眼睛不敢再看,可高亢喊声无疑更加惊扰马匹,砚洗猛地落下前蹄,嘶鸣连连,撒开四蹄奔了出去。
林鹿缓好心绪后一直留意着,望见砚洗状态不对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但还是晚了一步。
陈凝珠重重跌在地上,脚背卡在马镫里,整个人疯了似的扭动,慌乱之下越挣越不脱,鬼哭狼嚎着径直被马拖行数丈之远!
“停下!快停下!呜啊!救命!救命啊!来人!快来人救救我!”
她再顾不得什么郡主形象,声嘶力竭地叫喊呼救。
林鹿奋不顾身冲向空地的举动吸引了在场诸多目光,其中便有一道格外炽热,那人方才被两位女郎缠着脱不开身,这时场面混乱,躲了人,正灼灼望向场中惹祸上身的小太监。
第10章 三分酒气
空地上乱成一团,散落各处的公子小姐不可能无所察觉,可他们只是投以淡漠目光,就连方才与陈凝珠言笑晏晏的一众贵女也无动于衷,甚至纷纷后撤开来,生怕畜生发狂连带着冲撞到自己。
除了林鹿,无人上前。
陈凝珠对这些一无所知,她满心惊恐,脸上涕泗横流,脚腕断了似的疼,磕在地上不住颠簸的后背更是持续迭加着痛感。
林鹿身上也疼,可他依旧飞跑着追赶失控的花马,曲指塞进口里,吹出短而急促的哨音,大声唤着:“吁——!砚洗!停!停下!”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御马,砚洗听到哨声就放缓了步子,并没让那长乐郡主受罪太久。
立耳轻摆,砚洗听出哨声是自身后传来,踩着步子就要调转马头。
“停!站住!原地别动!”林鹿眼看马蹄子离陈凝珠的娇躯不过尺许远,慌忙又打起呼哨呵止砚洗,好在砚洗对林鹿很是信任,撂下蹄子定在原地,不耐地晃晃马头,喷着气打了个响鼻。
待林鹿气喘吁吁近前,看戏看了良久的院中众人也都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却无一人上前帮扶。
林鹿道了声“奴才得罪了”,赶紧将陈凝珠的玉足从马镫上解下,他不是不知郡主厌恶太监,但仍想也不想就跪地搀扶陈凝珠。
“郡主!郡主!”林鹿小声轻唤,见她衣衫不整,又一咬牙脱下自己外衫披在陈凝珠颤抖不已的肩头。
这位素来喜马擅骑的长乐郡主,怕是此生都会留下深重阴影了。
陈凝珠面色发青,听到呼声哆嗦着抬头望去,见竟是位太监扶着自己,心头震惧同时由惊转怒,扯嗓子喊开了:“来人——快来人——”
“郡主,奴才不是……”林鹿跟着瑟缩,张口欲辩。
“闭嘴!闭嘴!闭嘴!”陈凝珠狠劲摇头,发丝散落下来,她自知失了脸面,便索性破罐破摔,将气撒在本就厌烦至极的太监身上,“杀千刀的阉竖!你怎么驯的马?!”
这时,侯府主人领着随从姗姗来迟,四散下去不停赔礼,各自安抚宾客送出门去,而陈凝珠受伤难行,便有下人上前欲用担架抬她回房看医诊治。
“别放他走!”搬动中牵动患处,陈凝珠疼得口中嘶嘶倒抽着气,想起什么似的恶狠狠回头,“捆了丢进柴房,不准给水和吃食,待本郡主伤好亲自罚他!”
话音刚落,两名家奴立时将林鹿按在地上,抽出麻绳就地绑缚起来。
林鹿脸色煞白,连挣扎求饶都忘了,像一包货物似的被人扛上肩头,往侯府更深处去了。
陈凝珠还在咒骂林鹿,前后抬架的下人讪讪打断:“小姐,那……御马怎么办?”
“马儿知道什么!全都是那该死的奴才驯教无方!”陈凝珠不假思索吩咐道:“好吃好喝养着,明日一早还给御马监去,小叔说了,有借有还才能再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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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无月,夜静更阑。
负责出力的家奴手脚粗重,林鹿被扔在地上碰了后脑立时昏迷,直至入夜寒凉,冻得唇舌打颤才沉沉转醒。
“嘶……!”
林鹿浑身又冷又疼,脸上不知何时蹭出的血痕也是刺痛不已,龇牙咧嘴地勉强坐起,背靠上立柱又是一阵抽痛,小太监头脑昏沉不知今夕何夕,四下看看漆黑一片,额上不由渗出冷汗,哆哆嗦嗦喘着气,呼吸间口中呵出淡淡白雾。
回想傍晚发生的事,林鹿忍不住眼眶发酸,切实体会了一把上位者无由来恶意带来的灭顶之灾。
长夜漫漫难捱,林鹿满脑子都是陈凝珠临走前放的狠话,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
再来,便是抱有一丝期望:自己夜不归宿,御马监那边——就算梁哲他们等着看热闹不会管,刘高办事回来也定会察觉。
思及此处,林鹿略略心安,缩在角落打起瞌睡来。
忽然,后墙外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接着透气的小窗被人从外推开,凉风灌进屋里,林鹿脖颈一凉,迷蒙着睁了睁眼睛,所见还是虚无,垂了眸又想再睡。
可嘁嘁啧啧的碎响再次响起,林鹿渐渐转醒,随后便是一声让人无法忽视的“咚”的一声。
像是什么人跌在地上。
“哎哟…哎哟……”黑暗中当即响起微弱的哼唧声。
林鹿往里缩了缩,只当是手脚不利索的笨贼,歇够了自会离去。
谁知那人哀哀叫了两声后竟以气音唤了起来:“鹿哥哥、鹿哥哥你在吗——?”
林鹿心头一跳:“六殿下?”
沈行舟拨开杂物爬了出来,循音摸索着来到林鹿跟前,两人互相看不清彼此面容,可林鹿仍能听出沈行舟言语中的雀跃之意:“鹿哥哥,我终于找到你啦!”
说着,一具小身子拥了过来,裹挟着三分酒气。
林鹿被捆得像个粽子,自然无法动作,只得任由沈行舟胡乱往自己怀里拱。
“…殿下?”林鹿惊讶之余眉头蹙起,下意识小声询问:“殿下饮酒了?”
沈行舟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答非所问:“别让阿舟一个人,你别生阿舟的气。”
“阿舟几次想将你调进霁月宫,他们都嫌麻烦,不愿替我办事,这才屡屡耽搁……”
林鹿的目光落在昏黑看不清的阴影里,抿了抿唇,没说话。
沈行舟分明已经表现出喜爱之情,自上次马棚一别,林鹿不是没想过六皇子为何没能信守承诺,可转念一想人家是皇子,再落魄也不至于将他一介奴才时刻记挂在心上,便释然了许多。
如今再次见面,林鹿又是处在惹上麻烦的尴尬境地,不由有些焦躁:“小的只是宫里再寻常不过的下人奴才,六殿下贵为皇子,实在不该与小的交往过密,殿下还是……”
他强行扼制住自己过于泛滥的怜悯心,不想关心为何沈行舟小小年纪就须饮酒,也不愿惦记沈行舟如何避开侯府侍从夤夜至此。
“我年岁不足入国子监……”沈行舟却一头栽在林鹿肩窝,自顾自嘟囔了起来:“学识、交友……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前头五位皇兄,于是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推我赴宴——我喜欢母亲,不想她因我唉声叹气,就算不愿,也都、也都遂了她的意了……”
看样子沈行舟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温温热热,压在身上倒十分暖和。
林鹿咬咬牙,心想与醉酒之人说不通道理,于是忍着身上伤痛挪了挪,好让沈行舟趴得更稳当些。
沈行舟抬手至林鹿鬓边,勾指挑出一缕鬓发缠绕着把玩:“……鹿哥哥,咱们逃吧!”
第11章 似在撒娇
“逃?”
林鹿险些被气笑,无暇再去纠正沈行舟对自己的称呼,难以置信地重复吐出一个单字。
堂堂皇家贵子,与他一个收监待罚的奴才说什么“一起逃”?!
“是呀,”沈行舟半阖着眸子,将林鹿抱得更紧,“听闻大周南疆,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咱们就逃到那去……”
沈行舟支起上半身,两只小手撑在林鹿不甚结实的胸脯上:“鹿哥哥以为如何?”
“奴才、奴才……”尽管看不清沈行舟面容,但林鹿还是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醉乎乎的小皇子神智迷蒙,尽管扶着林鹿,也是左一下右一下地轻晃,不知不觉离得林鹿极近,红润的唇瓣微微翕张,呼吸间吹出幽幽酒香。
林鹿一下红了耳朵。
谨小慎微的性子使得他不习惯与人亲近,之前次次碍于皇子身份隐忍下来,可沈行舟在林鹿面前到底也还是个同龄人。
“六殿下,请你自重!”
林鹿忽然使出浑身力气将沈行舟掀了下去,自己被绑动作不便,也跟着往地上倒去。
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以为会跌到地上。
“鹿哥哥,是、是我压疼你了吗?你怎么样,要不要紧?”沈行舟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林鹿,颇为紧张地伸出小手在林鹿身上到处摸索,没头没脑嘟囔起来:“…我不认得那些姐姐,她们一个劲儿朝我敬酒……”
“我想拒绝,可母亲说过,不得拂人面子,”沈行舟颠三倒四地絮叨着,完全不在意、也看不见黑暗中林鹿愈加涨红的面色,“鹿哥哥,我的头好晕。”
沈行舟饮了酒,原本就糯的嗓音微微沙哑,诉于耳边似在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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