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此人正是五年前送儿子进宫的亲娘,”林鹿顿了顿,哂道:“她当时走得决绝,还打了儿子几巴掌,嫌我累赘,言说与我断绝母子关系。”
“自那以后杳无音信,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见。”林鹿轻轻吸了口气,又叹息似的随话呼出:“说来不怕干爹笑话,虽是亲娘,自小待我极差,儿子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
这句确是实话,林鹿只知当时邻里都“林娘”、“林娘”的唤她,真实姓名阿娘从未提过,林鹿一直也没问。
纪修予不动声色留意着二人神态。
在看到林娘真实面目时,他就已将林鹿身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纪修予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驯人当宠,经他手的小太监一般都活不长,没几年死了再换,循环往复,就像豢养猫狗一般随意处置。
死因往往不是受了什么无法挽回的致命伤,而是精神崩溃,自寻短见而亡。
所以纪修予是真喜欢林鹿,柔顺听话,韧性极强,能迎合他喜好蜕变心性,不像那些愚笨的只会哭和求饶,是纪修予历任贴身太监里最特别的存在。
而林鹿的身世又像一把刀悬在纪修予头顶,若按常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此子留在身边养虎为患。
可纪修予显然不是常人,他近乎病态地渴求刺激,正是得知了林鹿身世,更觉将小太监摧折在掌心才倍加畅快。
不过纪修予也不是傻子,为求谨慎,还需试探一二。
“诶,别这么说,她于你有生养之恩,鹿儿不该如此抱怨。”纪修予半真半假地教训道。
“儿子知错。”林鹿退后半步,冲着纪修予欠身拱手,惹来林娘赏了面前作秀似的二人一人一枚白眼。
“不过儿子不知道母亲名姓确实不象话。”
说罢,纪修予突然攀上林娘右肩,“呲啦”一声撕开薄衫,将女人莹白的上臂暴露在空气中。
林鹿瞳仁微缩,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啧啧,对自己也这么狠。”纪修予略带惋惜的目光落在臂外侧皮肤上,“看来与族内不合的传闻是真的了,你说是吧,祈岚?”
——那片肌肤并不如想象中平整光洁,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覆盖整段上臂的大片狰狞的刀疤。
像是曾经有过,却被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惜自毁皮肉也要抹去的存在。
被称作“祈岚”的女人冷笑一声,“纪修予,你怕了?就这么喜欢老娘生的小杂种,都不敢当他面点破我的真实身份?”
纪修予的眼神一瞬阴翳,狠狠扼住她纤细的脖颈,语气不善地威胁道:“说!葛察是不是你杀的?”
“呵……我说…不是,你……信吗?”林娘眉头皱紧,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嘴角却仍挑衅地勾着,眸光凌厉,若化成实质,恨不能在纪修予身上戳出千百个血洞。
就在林娘感觉他手劲一点点加大,整个人濒临窒息之际,纪修予倏地松了手,空气重新涌进气管,引得林娘呛咳不已,木架锁链跟着一齐哗啦啦的响。
林鹿不动声色侧挪半步,嫌弃之感溢于言表。
“淮国公的独子、内阁首辅嫡女、户部尚书葛察……”纪修予好笑地盯着林娘,“若咱家再不出手,你的刺客是不是都快派进大内里来了?”
“那你睡觉时可千万小心,”林娘身上挨过鞭刑,人皮面具也正因此才露了破绽,嘴角有血,面露讥讽时显得表情有些阴森:“别哪天一睁眼,脑袋让人摘了还不自知!”
纪修予却不恼怒,慢悠悠地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五年前秋狝刺驾的,是你的人?”
“你有何证据?”林娘目光始终追随纪修予而动,从始至终都没分给安静站在一旁的林鹿。
“证据?”纪修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嗤笑出声,“咱家办案抓人,还需要证据?”
“呸!”林娘恨恨咬牙,“杀千刀的阉贼!你不得好死!”
“看在你是鹿儿亲娘的份上,咱家就破例讲给你听,听清楚、听仔细了,下黄泉时候好落个心安。”纪修予一下下轻拍着林娘脸颊,发出侮辱性极强的噼啪声响。
林娘满目憎恶,躲避不及,贝齿深深嵌进下唇,几乎咬出了血。
“你自作聪明地大隐隐于市,以为‘银月’成员都是绝顶高手,你亲自易容改音担任最危险的老鸨,就算被抓,争取的时间也足够他们逃脱。”
“而悦宵楼自有这些年苦心经营搭建的权势庇护,更是放心得很。”纪修予顿了顿,转向神色淡淡的林鹿,为其拨正鬓发,随口道:“可是祈岚,你以为我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林鹿就这么安静地站着,还在纪修予望过来时抿出一点浅淡笑意。
刑房里压抑憋闷,光线昏暗、气味难闻,置身此境,林鹿的表现却仿佛与往常伴纪修予出行议事别无两样,没问到他时听着便是。
“是,咱家承认,你银月里个顶个都是高手,”纪修予话锋一转,森然笑道:“但一家酒楼需要人力众多,那些跑堂的、扫地的、卖笑的、做饭的,总有一两个是或雇佣或救助容身的普通人。”
“他们也不会背叛银月!”林娘眼中闪过慌乱,但仍不愿在纪修予面前露怯。
纪修予遗憾地摇摇头,“银月之名,就是他们告诉咱家的。”
“咱家说了,他们只是普通人,”纪修予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后厨帮佣的胖厨娘,她女儿今年才七岁。”
“是成全银月所谓忠义,还是保全囡囡的命,你猜猜,她选哪边?”
“禽兽!”林娘目眦欲裂,自知大势已去,挣动不已,若没有铁链束缚,恨不得扑到纪修予身上活剥了他,“连小孩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说到这,咱家还真挺佩服你,十余年前侥幸存活,隐姓埋名将鹿儿养大,虽然纠集乱党为祸,但咱家还要感谢你给咱家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林娘听罢,毒蛇一般的目光刺向了林鹿。
“老娘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要是没有你,这阉狗到死也不会发现银月的存在……都是因为你!!!”
“你真该死!”林娘冲着林鹿破口大骂起来。
林鹿眼神无波地看了宛若疯婆的女人一眼,异常平静地转对纪修予道:“干爹,此女意图不轨,按大周律应处以绞刑,儿子身为血亲,当一同连坐。”
“哎哎哎,可别这么说,”纪修予忙一摆手,“你现在是我儿子,怎能同罪女连坐呢?”
话虽如此,纪修予却放下心来。
只因古往今来百善以孝为先,周朝更是尊崇孝道。羔羊亦知跪乳,人若不知其母恩,说是天打雷劈也不为过。
可林鹿面对林娘时的表现是如此冷漠,一丝犹疑也无,端的是滴水不漏、确凿无疑。
况且他五年都在宫里,前有猫蛋贴身监视,后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确实没干过什么与宫外人牵扯不清的举动。
也就是说,祈岚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身世,林鹿一概不知,还当场与亲娘反目,丝毫不为其徇私求情——既然不知,又何罪之有?
“更何况,咱家还有好多事想问,不能让她死得这么容易。”纪修予走向里侧墙壁,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的甚至望一眼不知何用,锈迹斑斑,令人胆寒不已。
林鹿的心脏跳得很快,他知道纪修予不会因拷问对象是女子就手下留情。
他的精神已绷到极限,若是教他眼睁睁看着阿娘生生受一遍黑狱十八般酷刑,很难保证林鹿会不会与纪修予搏命。
只是那样做,不仅救不了阿娘,还会白白搭上性命。
纪修予似在思考,指尖划过千奇百怪的刑具,发出不同音质的声响。
在这间密闭静谧的刑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鹿的心脏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随着时间流逝还在不断收紧加力。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血渍的腥臭味,闷得人透不过气,几欲作呕。
就在林鹿行将崩溃之际,林娘却咬着牙笑了。
她的笑声清越爽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潺潺流过山谷的溪涧,引得室内其他两人一齐将目光投向她。
只见林娘笑得愈发夸张,动作之大牵动伤口,温热新鲜的血液滴滴答答洒在地上,激起微弱的尘埃。
纪修予眯了眯眼,心道已是插翅难飞,倒要看她还能使出什么把戏。
林鹿面色在煎熬中变得煞白,好在房中灯暗,堪堪能遮掩过去。
林娘笑够了,修长的脖颈向后舒展,昂头靠在架上,轻声唱起一支古奥悠扬的歌。
“祈岚!你找死!”纪修予五感敏锐,发觉歌词是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后,紧张地看了林鹿一眼,放下手中挑好的刑具,大步朝木架走来。
林娘歌声不停,仗着背对纪修予,眼神肆意落在林鹿身上——是那样的凄艳哀绝,饱含着林鹿读不懂的情绪。
最后一句毕,凌厉的掌风翩然而至,可还没击在林娘身上,女人的头颅就歪向一旁,身子也软了下去,凭借锁链支撑仍是站立的模样,人却已经没了生息。
余音绕梁,那些歌句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纪修予生生停住手掌,绕到林娘面前端详,不屑地哼气出声,道:“死了好,本来咱家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撬出什么。领头的死了,那帮乌合之众自然难成气候。”
林鹿愣愣地与死不瞑目的林娘对视,被锁在架上的女人七窍溢血,血流小蛇似的蜿蜒而下,渐渐将她娇娆的面庞染上血色。
后来是如何回到房间的,林鹿已经全然不知了。
只道门开门闭,有人进进出出,到处闹哄哄响成一片,虚幻跳动的光影在眼前闪现,仿佛有人不停呼唤自己的名字,林鹿、林鹿,一声又一声……
等再回过神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房中没点灯,到处漆黑一片,林鹿蜷在房间一角,好半晌才动了动嘴唇,没泄出半点声音。
“……阿…娘…”
第33章 胆大妄为
净室内。
屏风后有一柏木浴桶,周遭寂静无声,左右不见侍奉下人的影子。
林鹿合衣浸在水里,背靠桶壁坐着,任由没过胸膛的凉水带走体温。
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落在虚无处,只有呼吸时胸口起伏荡起的微弱涟漪,方能证明这个男人一息尚在——他的脸色、神态皆像早已死去多时一般瘆人。
林鹿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摧改心性让林鹿变得了无生趣,那么林娘祈岚的死,给了他死也要完成的复仇使命。
此时林鹿只剩下一个念头。
屈辱地活下去,然后将纪修予千刀万剐。
可纪修予身居高位,一手掌控朝中各势,更身负高强武艺,他林鹿茍活于人世都需仰仗纪修予高抬贵手,要想扳倒这位大权宦,谈何容易?
甚至,连自己身世都不如纪修予了解得透彻。
在刑房时,阿娘与纪修予不约而同对十余年前的一件事三缄其口,说明彼时必定事关重大,关乎林鹿的命运。
林鹿缓缓屈膝,将上半身一点点沉入水中,逐渐没过头顶。
沁凉的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将林鹿包裹起来,随着屏息时间拉长,窒息感在林鹿体内横冲直撞,手脚开始不自觉地扑腾自救,可林鹿仍将口鼻浸在水线之下。
脑海晕眩之感加剧,连同意识开始模糊,林鹿才“哗”的一声站出水,木桶内清水激荡,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咳咳…咳咳咳……!”
林鹿呛了不少水,鼻腔气管火辣辣地刺痛,苍白的手扶着桶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咳嗽着。
十指死命抠着木板,力气之大,令指尖全都泛了白。
种种恶念在心底滋生,就算堕入阴司,林鹿发誓会拉上纪修予一起。
夜已深,林鹿径直进宫,守门侍卫在看清他面容后慑于浑身散发的戾气,无人敢多嘴一句,纷纷放林鹿通行。
林鹿拖着水鬼一般的形容,一步步朝霁月宫行去。
抵达后,林鹿并没像上次从正门通传进入,而是绕到后面一侧院墙前——沈行舟曾对他讲过平时都是如何翻墙进出院落而不被发现,林鹿如法炮制,却没有沈行舟熟练,落地时没站稳,脚步一歪跌倒在地。
好在沈行舟院里一向没什么人。
林鹿仿佛失去痛觉般直接站起,继而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沈行舟房门,又不管不顾地“砰”的关上。
睡在隔间的凌度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沈行舟被不加掩饰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惺忪地望向门的方向:“……什么事?”
他没多想,只当是伺候的下人进了屋。
一道黑影步速很快地闯进里间。
沈行舟懵懵怔怔地抬起脸,正对上黑暗中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
“啊……唔!”
吓得不轻的六皇子正欲惊呼,喉咙里尚未成型的声音就被一个湿漉漉的吻堵了回去。
毫无技巧可言,全凭本能研磨噬咬着另一人唇舌。
不知怎的,沈行舟却隐约觉出些狼狈意味,两人看似亲昵,实则没产生半点欢愉。
林鹿从头到脚衣衫湿透,沈行舟双手推拒着触到一手湿意,口中尝到熟悉的气息,于是放松下来,含糊不清地问:“鹿哥哥?你身上…唔……外面下雨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叹。
此时沈行舟睡意全无,一心想着须得尽快脱下湿衣,伸手在林鹿领口附近摸索。
林鹿一把钳住沈行舟作怪的手,稍稍离开些距离盯着他看,眼神阴翳,被周围黑暗衬得深邃异常,压抑着深寒阴冷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何非要见沈行舟一面,只知彻骨寒凉,唯一能带来暖意的人现下就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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