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顾蘅又重复了一遍。
花雅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衣摆,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
顾蘅问道:“你可知错?”
花雅不做声。
“说话!”
“不就取了他一只鸡而已?”花雅不满的喃喃道,“师父你都赔给他了。”
“孽障!”顾蘅被他这混账话气的忍不住拍了一把桌子,“今日你偷鸡摸狗,撒诈捣虚,日后又当如何?”
花雅见他是真的生了气,终于不敢再多言。
顾蘅举起桌上凉掉的茶水喝了一口,半晌,起身说道:“随为师出去。”
这客栈是四方合围建筑,中有一座大院,院中有口井。
偶尔往来的店家或者外出晚归的客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棉袄裘衣,经过院中时,皆忍不住驻足往那井边看去。
“稚子淘气犯错,是常有的事,这般天寒地冻,要是伤了身子留下病根可就不好了,这罚也罚过了,娃儿定也知错了,公子也该消气,就让他进去吧!”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店老板不知第几次从这里打水经过,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道。
“有劳店家关心。”顾蘅对着老板略一颔首,却道,“只是这孽徒劣性难改,今日不加以惩戒,日后难料如何!”
老板闻言,心知劝不动这人,半晌叹了口气,挑着水桶离开了。
花雅单足立在一块树墩之上,两只手臂均悬挂着盛满水的大木桶,抬起的一只脚上也挂着一桶水。
这样的重量,对于一个普通人类的孩子而言,别说坚持,就是举起都不可能办到,但是花雅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站在木桩上一个时辰了。
他本非凡胎□□,一开始并不吃力,但随着时间推移,浑身便开始颤抖,特别是冬日里那丝丝入骨的寒冷,更是让他近乎崩溃。
刚停了半晌的雪,又飘飘洒洒的下了起来,小龙尊眨了眨眼睛,抖落纤长睫毛上悬挂的雪花儿,无声骂了句苍天!
就像摇风之前猜测的,花雅如今这幅身体,的确是生于岩浆之地,早已习惯了高温环境的他,最为惧怕的,便是这大雪纷扬的天气。
顾蘅负手而立,见花雅举桶的胳膊沉下来些,便用手上的柳枝狠抽了一下。
花雅浑身一震,赶忙将手臂抬了起来。
“站够两个时辰,自己进去,若叫为师发现你有所倦怠,便再罚两个时辰。”顾蘅如此说了一句,转而看向绕着花雅走来走去的摇风,“道友伤势未愈,当需静养,还是进屋去罢。”
摇风甩了甩脑袋,抖落一身的飞雪,转头不去看他。
他心里是有些气恼的,这木头实在过分,竟敢如此苛责尊上,亏他先前还感念这人待尊上好呢!
顾蘅见他不走,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转身离开了。
摇风听见那脚步声渐远,又用灵识感知了一下,见四下里无人,转而走到花雅脚下,说道:“尊上,您下来吧!”
花雅却摇了摇头,像杠上了一般,身子一挺,竟是站的比先前还笔直起来,只是不一会儿,那单薄的身子也颤的更厉害了。
天上银月如钩,四周灯火渐次熄灭,花雅只觉得手疼脚疼,哪儿都疼,冷的灵魂都在战栗,腹中也越发饥饿起来。
摇风劝了数次,见他不愿下来,悄悄运转灵力设了一个暖身咒语,为他驱散冷意。
花雅起初并未察觉,但是渐渐的,身上寒冷尽数散去,短暂的疑惑之后,他偏头瞧向摇风:“是你吗?”
摇风如实点了点头。
花雅抿了抿唇,轻声说了句谢谢,过一会儿,突然道:“摇风,你同我讲讲我从前的事情吧……你我以前是什么关系,你又为何……待我这般好?”
摇风愣了愣,脑海里瞬间便浮现起八百年前堕天峰上的种种过往,半晌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正欲开口,突然感觉远处有脚步声靠近。
摇风立马止住了话头,不一会儿,便又个人影走来,是顾蘅。
顾蘅见花雅还维持着自己离开时的姿势站在木桩上,面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但很快便敛的了无踪迹。
“你可知错了?”
花雅忙道:“徒儿知错,下次再不敢了。”
顾蘅点了点头,道:“下来吧。”
花雅跟在顾蘅身后,回了位于顾蘅隔壁的客房。
他关上门,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一抬头,就瞧见桌上用白瓷大碗盖起的食物。
花雅走过去揭开看了看,满满的一碗米饭,一盘炒菜,还有一只烤的油光发亮的全鸡。
小孩顿时双眼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双手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便揪下一个鸡腿儿大啃起来。
摇风蹲在地上,见他吃的不管不顾,顿时想起先时他说过的那句“我最爱吃烤鸡”的话来。
好像曾经的尊上,也很喜欢这些,只是尊上那时,平素也最重仪态风雅,这烤好的鸡肉,必有小童用刀片成薄片,然后用筷子蘸了酱料,赏花佐酒,细嚼慢咽。
一举一动之间,都是一卷赏心悦目的美景,同眼前这个抱着鸡腿啃的满嘴流油的小孩儿,着实相去甚远。
小龙尊将一个鸡腿很快啃完,这才想起摇风来,他于是又重新揪了一个鸡腿递到摇风面前:“这个给你。”
摇风下意识拒绝了。
“叫你吃就吃,为何不要,很好吃的!”花雅说着,还不经意的舔了舔嘴角。
摇风心念一动,鬼使神差似的,就张口咬住了对方手里的鸡腿。
嫩滑焦酥,鲜咸可口,接触到味蕾的那一刻,让摇风顿时有些呆怔。
花雅见他呆呆的,得意道:“如何,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好吃?”
摇风沉默的将那只鸡腿吃了下去,半晌讷讷道:“原来这人间的吃食,竟是这般味道!”
花雅闻言,狐疑道:“莫非你从前,不曾吃过这些?”
摇风如实点了点头。
花雅表示不敢置信,半晌抓起桌上剩下的鸡,直接掰了一半给摇风。
摇风跳到凳上,弃了往昔矜持,就着桌上的盘子,将那半只鸡啃的只剩一个骨架,仍觉意犹未尽。
吃饱喝足,花雅擦了擦嘴,又伸一个懒腰,走到床上一躺。
刚要睡过去,他却又坐起身来。
“摇风,过来休息了。”小龙尊掀开被窝的一角,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摇风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跳上床,在花雅身边趴了下来。
花雅见状,将自己的被子往他身上一盖,然后动作很自然抱住了对方,就像抱一个抱枕一般。
说来花雅并不是个绵软好相与的性子,但他和摇风自相遇起,似乎没有经过任何尴尬生疏的阶段,就已经变成了这般自然的关系。
细细想来,这大抵是因为他那日受伤醒来,就被花雅护在怀中的缘故,又加上摇风冒死为其取药,花雅便在不知不觉中,完全的信任和接受了对方。
他将那张稚嫩的小脸埋在摇风的身上蹭了蹭,舒服的说:“你的毛真软!”
摇风愣了愣,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等他从那异样里回过神时,小孩已经抱着他睡了过去,眉眼舒展,鼻翼轻轻的颤动着,大抵是因为先前累极的缘故,发出连绵不绝的轻鼾。
摇风就那样看着他,这样的尊上,显得那样稚嫩单纯,干净的就像一张白纸,却也是无忧无虑的。
脑海里恍然掠过尊上当年身陨时,眼底那一抹解脱般的释然!
摇风突然想,或许如今的尊上,才是快乐的。
或许这才是……他曾经想要的人生。
而自己,应该为他守住这一方无忧之境。
……
及至后来,花雅再向摇风问起过往,摇风便只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搪塞过去,花雅如今不过少年心性,过了那阵儿好奇,便也就不再问了。
摇风想,前尘往事如烟,尊上既忘了,便是天意,自己又何必引他忆起。
在这客栈里又住了两日,顾蘅便打算动身离开。
花雅对摇风说:“你随我们一同走吧。”
摇风何尝不想,但是他如今附身在这白狐身上,行动之间处处受限,最重要的是,若碰上什么事情,他也没办法保护尊上。
当务之急,是他需要想法子破了锁灵塔里的禁锢自己真身的枷锁。
临别之际,他对花雅道:“摇风有一言,还望您能切记。”
“你说。”
摇风道:“关于摇风对您说的那些话,您切勿对旁人提起。”
花雅疑惑道:“为何,师父也不能说吗?”
摇风镇重的说:“您从前的身份非比寻常,若是让人知晓,必会招来祸患,”
花雅见他说的极为严肃,原本消下的好奇心又蹿了上来,但是他来不及多问,便听见顾蘅在远处唤他,未出口的话又一次收了回去。
第9章
摇风目送着花雅出了客栈,自己也离开了。
行到无人处时,花雅便从白狐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
那白狐终于找回自己肉身的控制权,第一件事便是对着摇风破口大骂。
“丫的,遭天杀的,不是说好了等那小子醒了就离开我的身子吗,你这言而无信的混蛋,强占我的身子就罢了……”唔,感觉哪里怪怪的!白狐突然顿了顿,但是很快又将后面的话接了下去。“竟然还敢给我施禁身咒,你丫就是想憋死小爷,然后继承小爷这幅俊美无匹的身子!”
摇风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抱歉,一句抱歉就完事儿了吗?”白狐听着他清清淡淡的语气,火气更是蹭蹭蹭往脑门上蹿,当即跳起身子就要去撕咬摇风的身体,奈何摇风只是一缕精魂立在那儿,任这白狐如何张牙舞爪,也是无济于事。
摇风默然而立,也不反驳什么,直等它自己冷静下来,方开口说道:“我会补偿你的。”
“如何补偿?凡人话说身无长物,你这家伙却是连真身也无,又那什么补偿我啊?”白狐不屑的抬着下巴。
摇风想了想,道:“我能助你化形。”
白狐瞬间呆住了,好半晌,它才回过神来。
但是很显然,它并不相信摇风所言:“我姓你个鬼,小爷我修了五百年都没修成人,你能有这本事。”
摇风淡淡道:“信不信由你。”
“艹!”白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当即恨不得转身就走,但最终,它还是没有抵住那可能化形的诱惑,半晌迟疑着问道,“你真的有办法,能让我……修成人身吗?”
“嗯。”摇风笃定的应了一声。
白狐道:“但你拿什么做保证,我又缘何信你?”
摇风想了想,道:“你可与我立下誓生之咒。”
誓生咒是盘灵大陆修者之间订立约定的一种方式,双方一旦立下此咒,若是违誓,轻则灵魂日夜饱受反噬折磨,重则走火入魔,修为尽毁。
白狐一听这话,原本轻蔑的态度瞬间变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摇风,语气磕磕巴巴的道:“你……你来真的啊?”
摇风道:“骗你于我并无好处。”
白狐沉默半晌,当即前脚往地上一蹬:“好,就定下誓生之咒……这可是你自愿的,小爷我可未曾逼你!”
摇风道:“但有两件事要你应我,一是关于我与尊上之间,不论你听见或是看到了什么,均不可对外人提起;二是你这肉身,还需借我一用。”摇风之所以提出与这白狐立下这等誓约,其实最终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为了封住这白狐之口。
——他与尊上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虽说要让这白狐闭口,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斩草除根,但摇风现在还需要用到它这副躯壳,故而并不愿如此。
白狐一听这话,顿时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原来你竟打的是这主意,哼——你丫休想再占我的身子!”
摇风道:“只是暂借而已,若你应下,十年之内,我必助你成功化形。”
白狐一听“十年”这个词,那张牙舞爪的警惕姿态瞬间又委顿了下去。
十年,他没听错吧,十年就可化形,这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吗?
“你可别欺负我乡下人读书少,十年怎么可能!”
摇风道:“你可曾听过‘堕天龙尊’的名号?”
白狐怔了怔,叫道:“废话,谁不认识他老人家,那可是咋们兽族的开山始祖!”
摇风见它毫不掩饰露出了一脸的崇拜和向往,心下却是无由漫上几分难掩的悲凉之意来:“连一个数百年修为的小狐狸,都能感念尊上,而当年那些受过尊上道法的人,却是一齐将他推入了地狱!”
“你说什么?”白狐听他低声的喃喃自语,忍不住问道,又接着说,“你这人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老祖来了?”
摇风道:“若我说那助你化形之法,便是从尊上手中得来,你可信了?”
白狐愣了愣,恍惚意识到什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的太多,对你并无益处。”
白狐咽了咽唾沫,一双狐目中满是震惊:“你到底是谁?”
摇风突然沉声不语,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白狐被那眼神看的心头猝起一阵寒意,忍不住又咽下一口口水:“你……你不说就算了,以为我稀得听啊!让我答应你也不是不成,但是你也得应我一个条件。”
分明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但是摇风却并不在意,只道:“你说。”
此时此刻,白狐的心情就好像得了一张心愿券,但是想实现的愿望又太多,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思来想去,如何也确定不下来,最后他烦躁的在土地里挠了几下,苦恼道,“我还未想好,待想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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