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最爱你啦!”
——“妈妈只有你了。”
她是妈妈活着的唯一指望,妈妈为她受尽人间苦楚。
该死的不是妈妈,是把她们逼入绝境的真正的罪犯!
江有盈摸到小沙发上那把刀。
她扑上去,像杀鸡那样,做熟了的,一手抱住他头,拔高颈,另一手反握了刀,从右往左横着猛地那么一道。
血喷出来,满手黏。
人不会一下就死掉,本能松了手,捂住受伤的脖颈,不可置信回头,双目大睁几乎爆裂。
所有的力气在瞬间抽空,刀落,江有盈疾疾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血如泉涌原来真不是夸张说法,她什么也听不到,感受不到,眼前只有男人腔子里那汪红色的血。
热的,黏的,泛着腥气,长了腿一样流向她。
忘了躲,也是退无可退,她任由血色污染衣裤。
好奇伸手触碰,那血竟还热着,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用力甩,衣上揩。
她急得直哭,喊“妈妈”,沈弦月爬到她身边,将她纳入怀中,连连拍背安抚。
“别怕,乖宝别怕,妈妈在呢。”
王志勇还在抽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血从嘴巴里咳出来,流进耳朵里。
他还有力气,没死透,还想爬起来,沈弦月扭过头,爬跪至他身边,抓起刀,咬牙朝他心口用力扎下。
血溅得满脸,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他曾经落在女人身上的拳脚,终是化作尖刀刺向自己。
人世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
一下、两下、三下……
直扎得他再也不动,双眼大睁,不能瞑目,死瞪天花板,眼球变得僵硬浑浊。
沈弦月扔了刀,长吐出一口气,擦把脸上的血,变了模样,不再是方才向人磕头求饶的可怜样子。
“我把他杀死了,是我把他杀死的。”她如此说道。
江有盈呆呆看着她,她转过脸来,笑了两声,“乖乖,去洗澡吧,听妈妈的话,好好洗个澡。”
她把孩子推进浴室,带血的脏衣脱下来丢进水池,玻璃门拉上,“别担心,妈妈会想办法处理好一切,你先洗澡。”
江有盈乖乖点头,看妈妈就在玻璃门外给她洗衣服,心里没那么害怕了,水流下用力搓洗手掌。
迟钝转动眼珠,沈弦月抬脸望向镜里的女人,长发蓬乱,手轻轻一抓,掉一把,她鼻孔还不断往外滴血,水池里一圈一圈的红莲。
她洗了把脸,卫生纸堵住鼻孔,手背上的伤浸在凉水里,刺骨疼。
头发重新扎好,孩子的衣裳晾在卫生间沥水,她把小包里的银行卡、现金和户口本转移到孩子的书包。
最后,她把杀人的刀捡来,洗洗净,手在刀柄处使劲捏了几下,又捏了几下,放回原位。
回头去看地上躺的男人,她皱了下眉,胃里突然一阵恶心,像做了个梦,才醒,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
好了,好了,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妈妈,我洗好了。”
江有盈在浴室里喊。她打开玻璃门,湿淋淋站在那,蜷缩着身体,手臂紧紧抱住自己。
沈弦月用浴巾裹了她,为她轻柔擦拭,半开玩笑的语气,“宝宝吓坏了吧。”
江有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当然有,但也没那么怕。
她扬起脸,“妈妈,我会坐牢吗?”
“不会。”沈弦月给她吹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书包背上,“你下楼打个车去火车站,随便买什么地方的票,看地名挑个自己喜欢的。总之先走,到那边租个房子,安顿好给妈妈打电话。”
江有盈稀里糊涂被推到门口,手拽着她袖子不肯松,“那你怎么办?”屋里还躺着个死人。
“我会处理好。”沈弦月回答。
江有盈问打算怎么处理,沈弦月只是看着她,冰冷的手掌遍遍抚摸她柔软的脸颊。
“是我太没用了,妈妈太没用了。”眼泪颗颗地掉,沈弦月不住去亲她脸,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妈妈。”
江有盈意识到什么,“人是我杀的,你不要替我顶罪。”
“不会,不会。”沈弦月手背擦泪,摸她的脸,摸她的头发,“你先去火车站买票等我,我洗个澡,收拾收拾就来,这次听我的好吗?”
江有盈眼睛睁得大大,不解看着她,“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那天妈妈跟她说了很多,江有盈好些都记不得,最后不知如何被说服,真的打开房间门出去,背着书包下楼。
她心里发愁的是怎么买票,这次又要买到哪里去。
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忘记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在幻想跟妈妈逃到一个很安全很漂亮的地方,她还能继续上学,妈妈弄了个小推车,在学校附近卖糕点。
妈妈做的糕点是最好吃的,学生娃都是饿死鬼投胎,放学不到五分钟就全卖空了。
她还给多多姐打了电话,多多姐搭火车来找她们玩,她们卖完了糕点去逛公园,像小时候那样。
江有盈背着书包走到楼下,看到妈妈站在窗口冲她招手,让她快去。
她用力点头,然后开始跑。
却不知怎地,眼泪开始涌出来,她心里酸酸胀胀,也许是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她恨她,怨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又万分自责,都是因为她,妈妈才迫不得已委曲求全。
天底下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妈妈只是太爱她了。
她没错,她们都没错。
第67章
走出大楼,风一吹,浑身血气散尽,江有盈脸埋进毛衣的小高领,吸了口气。妈妈把她的衣服洗得香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旅馆的金字招牌彻底消失不见,街景缓慢倒退,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人行道的树灰蒙蒙。
她坐正身体,摸了下放在旁边的书包,又吸吸鼻子,总不自觉低头去看自己的两只手,到现在都不肯相信她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她抬头望向前排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他知道自己车上坐了一个杀人犯吗?说给他听的话,他肯定吓一跳。
想要妈妈,想跟妈妈说话。
她瘪了下嘴,眼眶流出眼泪,内心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听话——妈妈一定会来找她的。
上次就是因为不听话,惹怒了王志勇,才被他发现找来,这次一定要听话了。
她死咬唇,手背胡乱抹脸,用力吸一下鼻子,张大嘴喘气,把泪憋回去。
到火车站,付了车钱,她背着书包下车,站在马路边,眼中满是惶恐。
这里好大,好多人,她不敢乱走,手攥着书包带子跟随人流进入售票大厅,张望一阵,老老实实排在队伍末尾。
妈妈让她随便选个地方,她心里完全没个主意,只知道近处肯定是不行的,不能再被人找到了。
可她要去哪儿呢?去南方吗,南方好多城市。
快到她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脸几乎贴到人家后肩膀,听见前面那人说江城,要了张硬座,然后里面的售票员说了什么,那人点头,双方完成交易。
那就江城,她的姓也是“江”,想来应该是个好地方。
担心出错,脑中反复排练流程,担心有小偷,她把书包换到前面抱着,提前把户口本拿出来。
小窗口前,她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张去江城的车票。”
顿了顿补充,“硬座。”
售票员凑到小喇叭边跟她说,最近的一班车是下午四点,去江城要坐三十二个小时哦,确定是硬座吗?
她迷糊了。
“有硬座,硬卧,还有软卧。”对方看了眼户口本,“你跟你妈妈吗?你妈妈让你买的硬座吗?”
她迟钝点头。
然后交钱,找零,她捏着票退出队伍,把书包放在地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
然后呢,妈妈什么时候来找她,没有妈妈,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怎么去。
她手腕有块电子表,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抱着书包在火车站门口蹲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找妈妈。
买了火车票,现金没剩多少,想搭公交又怕迷路,还是打车回去。
忘记了旅馆的名字,只记得是在客车站附近,金色的大招牌,她手比划着跟司机描述,对方点点头,说知道了,让她上车。
担心这人是坏的,把她拉别的地方去,她一路警惕得很,看路是不是对,街边那些建筑有没有眼熟的。
幸好,这人不坏,把她放在旅馆马路对面,指着招牌,“小妹妹,富豪旅馆,金色的,你看看对不对。”
“是这个!”她点头,付了车钱,再度抬头望向旅馆招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她在窗口看到了妈妈!
“妈妈妈妈!”她原地蹦跳,大声喊。
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妈妈说,说妈妈今天我好厉害,我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车票了!
我要细细跟你讲,我是怎么买到票的,我可聪明了。
我还要跟你讲,火车站原来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以前我们都是坐大巴,可从来没见过火车呢。
还要说,妈妈,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江*城的。
江城,你听这个名字,多适合我们,那一定是个有江的地方,在南方,搭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呢!
妈妈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火车下午四点就要出发了!
红绿灯,江有盈在马路对面等,不时冲着妈妈招手,喜滋滋,笑盈盈。
她心里排练着见到妈妈要说的那些话,没留神,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坐到了窗台上。
她注视着来往车辆,焦急等待,像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要飞回妈妈身边去。
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她穿过马路,走到富豪旅馆大大的金字招牌下,正欲抬头,突然,一件巨大的物什从天而降。
巨大的声响,“砰”一下在耳边炸开。
巨大的一滩血沫,扑得她满头满脸。
有十几秒,她的耳朵充满尖锐啸响,眼皮沾着不知是碎肉还是脑浆,红白一片。
她看到妈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躺在地面,口中不断吐出鲜血,喉咙发出“嚯哈嚯哈”的声响。
她趴下去,扯着她肩膀晃,使劲地晃,想喊“妈妈”,嘴里却也只有“嚯哈嚯哈”的奇怪声响。
“走——”
“走——”
她听见妈妈说。
然后她直起腰来,紧了紧书包带子,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路的尽头,走到公园里,走到小河边,坐在冰凉凉的石凳上。
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至此,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让她先走。
妈妈知道她还会回来,妈妈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到富豪宾馆的金字大招牌下,决定死在她面前,断绝她所有念想。
双手捂住脸,她“呜呜”哭泣,心肝脾肺肾都搅作一团,疼得死去活来。
“妈妈,妈妈……”
她没有妈妈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春天,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树枝光秃秃,爸爸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死在人行道。
电话还没挂,他说他马上到家。
今天的春天,妈妈也走了,从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在她面前。
一个小时前,她向她保证,一定去找她。
她放声大哭,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毛衣领口,心痛得也要死过去了。
路人轻拍她肩膀,“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摇摇头,哭着喊着,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去江城的火车,下午四点出发。
她一定要去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替妈妈去看一看。
双眼哭得红肿,不敢再花钱了,那些钱就是妈妈的命啊,妈妈用命换来的。
她一路走到火车站,走了两三个钟头,哭着在厕所里给自己换卫生巾,打开门,瞧见外头有人在等,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妈妈。
那人奇怪看她一眼,说“你用完了吗”?
她摇头,又点头,看见镜子里眼泪汪汪的自己,掬水洗脸,袖口又弄得湿漉漉。
一路上,好多人问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没法说,她的爸爸被车撞死了,她的妈妈跳楼摔死了。
今天上午,她还拿刀杀了人。
是了,她险些忘了,她杀了人。
下午四点,小杀人犯第一次独自离家,搭上开往江城的火车。
她把书包放在妈妈的位置上,只当妈妈还在,无论谁来,她都不让,他们再多说一句,她就开始哭。
妈妈直到死去仍在庇护着她,夜晚来临,火车哐当哐当,她累极,饿极,又困极,靠着书包倒下去,在妈妈的位置,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
闭上眼睛,感觉妈妈还在身边,手掌轻柔抚摸,说“我的乖宝,你在想什么呢。”
睁开眼,原来只是路人衣角擦过她发顶。
她恨自己,某一刹那,她竟真的希望妈妈被人打死,她就能独自逃跑。
也许是妈妈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妈妈失望透顶,所以决定不要她。
——“妈妈,对不起。”
——“妈妈,我好想你。”
第68章
人这一辈子,其实就两个阶段,上学和不上学。
江有盈十五岁那年突然决定不再上学,她那时不知,这个决定将会影响她一生,像是追着赶着在春天到来之前,把她的生活彻底搅一个天翻地覆。
——“赶在爸爸祭日那天害死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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