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遂静默地看着,用他几十年都没有的静默。
黄卯的主题是“爱情是什么”。
郑遂用自己的主题回答他“爱情就是让你变得笨拙的东西”。
缪冬寄此时站在黄卯的身后,因为马上要开始的戏深深呼吸,江季恒就在他身后深深呼吸。
这是江季恒第二次要出演话剧作品,说起舞台经验真的没比郑遂多到哪去,舞台上临时状况多,第一场全是凭他越紧张越冷静的逆天心态挺过来的。
他其实没那么擅长演戏,令人出乎意料地出戏很慢,演戏的时候仿佛就没待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古怪。
他低头看了一眼缪冬寄,开始准备未来两个多小时的离别。
马上,剧院的灯光暗了下来,观众的喧闹声也随着消失无踪了。缪冬寄紧盯着现场导演的动作,然后传达给第一个上场的黄卯。黄卯对他点了一下头,然后朝着全黑的舞台中央走去。
花不知命旅行剧团第二场大戏——《私人月亮》,正式开演。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爱?
“爱是什么?爱是什么?
“我们有人为之生,有人为之死。”
“爱是什么?爱是什么?”
“你是我的爱,你是我灵魂的三分之一。”
第二个问题:我们从爱中得到什么?
“努力爱一个人,使之成为你的全部需求,砸毁你旧的价值体系。危险!危险!荒谬!荒谬!快忘记那些幸运儿说的话,看清悲惨着的墓志铭。”
“爱是我的月亮。”
“海面的月光是他的吗?”
“不,我的月亮是苦月亮。”
“苦月亮也会吟诗么?”
“会。”
第三个问题:我们要如何抓住爱?
“你要如何捕捉欲燃的泡沫!“
“和那追逐不到的霞影。”
第四个问题:我们该如何放开手中的沙?
“一旦我不爱你,我连你满腔的爱意都不愿施舍注意,捧给我的真心连见他时用没用力都从未在意,我知道你的痛苦与我的别无二致但那却与我毫无关系。”
“我爱别人忘记你爱我,爱人往往让人无法爱自己。”
第五个问题:人如何在爱中幸存?
“荒芜的城墙下,无限春光都绽放。”
“如何在爱中幸存,我们在爱中让自己成为自己,而并非迷失自己。”
第六个问题:爱为何如此笨拙?
“高山的精灵亦曾盛装绮丽,她的裙摆比海洋要广阔,她的真心如真金般珍贵。”
“时间尚短或已枯了山海天地,万物结束给时光的残忍,她的美不老,因她的爱亘古长存。”
六个专题尽数完成之后,他们从追光照不到的地方起步踏出来,齐声念一首鲁米的诗:
“我所问出的问题都关于你,
我所踏出的每步都指向你,
处处皆是你,
声音所至,目光所及。”
然后他们猛地转身,这场戏在六人的拥抱之中落幕。
缪冬寄刚刚演到倒数第二场戏的时候,在黑暗之中崴了一下脚,他脚踝韧带有旧伤,所以动作一大基本上就要崴脚,本人已经习以为常。但今天的舞台复杂,道具也多,他崴脚的时候被道具撞了一下脚踝,但因为还在戏中,几乎是表情都没变一下,继续按照原来的安排演下去了。
就这样演了后小半场,现在演出结束浑身都又累又疼,神志都被折磨到有点恍惚。
而拥抱着他的江季恒也一动不动,趴在他肩头平息长时间剧烈运动值周难以控制的喘息。因为面具上长长的鸟喙,趴也有点趴不舒服。
两人一直拥抱到工作人员示意马上要重新拉开大幕谢幕,缪冬寄拍了拍江季恒示意他起来,后者也顺从地直起身来,没有看他,直接转身,调整好状态,等待着大幕重新拉起。
萧悔海所作的谢幕曲响起,大幕也在音乐之中逐渐拉开,主演们手拉着手向前,一边唱着谢幕曲挨个鞠躬谢幕致意。
“我有时想让世界知道,那个眼里盛满月光的他。
当对上他的目光,我的心跳如潮汐拉扯着变化。
我想带你到家乡看海上那盛放的烟花,
你便知晓还对月亮说话从不喑哑。
……
你走过了那条河
眼底尽是亮色
是采撷水清澈
也带走我的星光闪烁和满天星河
心已开始惊蛰”
花不知命旅行剧团第二场大戏:《私人月亮》。
演出人员:Mimi,鸟嘴医生。鹿女,艾芙芭。图拉,盲人佐助。
谢幕,散场。
第 96 章
缪冬寄因为临场做了场大死,脚踝直接轻微骨裂加韧带拉伤,别再妄想高跟鞋了,私人订制的石膏那是非常高贵了。
小缪导当晚一下场就被紧急送到医院,江季恒铁青着一张脸站在旁边看医生给他做临时治疗,搞得缪冬寄叫都不敢出声。
骨裂的情况并不严重,打完石膏之后就可以出院了。这时庆功宴那边还在办,缪冬寄虽然疼得脸都发白,但难免还是有点记挂。
“不是不可以送你过去,缪大导演。”江季恒推着轮椅,语气很凉,“反正你回去了也要疼得休息不了。”
“啊这……啊好疼!”缪冬寄忽然浮夸得哼唧了起来,“我们快点回去休息吧。”
其实他吃了止疼片,现在药效上来了感觉还不错,但现在江季恒整个人浑身都写满了不爽,他可不敢逆着毛撸猫。而庆功宴那边的缺席毕竟事出有因,也有萧悔海这样的人精代为主持大局,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
江季恒听他这么说,还算满意地哼了一声,两个人总算是一同坐上车回到了别墅。
其实江季恒是唯一一个在舞台上就发现“出事了”的人,他在舞台上习惯性地寻找缪冬寄的身影,就像是在一片陌生的领土上寻找最为熟知的那个人。那个时候他就站在缪冬寄身后,看着他一个踉跄之后撞在沉重的道具椅上,那时巨大的音乐声都萦绕在舞台上,但那声不知真假的巨响却始终在江季恒耳畔回荡。
剧痛让缪冬寄瞬间蜷缩在了地上,但江季恒尚未来得及跑过去扶他,他便已经硬撑着自己站了起来,退回到一会儿不会被观众看见的属于他的位置上。
缪冬寄对舞台的多执着让江季恒瞬间清醒,立刻也会到了自己应在的位置。他对自己有着绝佳的控制力,竭力平息自己的呼吸,控制自己的状态,不让缪冬寄的戏在他的手上毁掉。他死撑着自己演完最后一场戏,尽管缪冬寄的冷汗、青筋和颤抖都在不断地动摇着他的心。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撑到最后,浑身是汗,送缪冬寄去医院是他给他摘下假发,发现这个人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两个人抱在一起,像是个刚从雨中走出来的落汤鸡。
林光霁他们都没回来,别墅空荡荡的,江季恒推着缪冬寄回房间,一路上气压都很低。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在缪冬寄面前冷眼或者发脾气,但缪冬寄就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而且他还是《私人月亮》的视觉总监,舞台道具的确是他负责的范围。
这种舞台事故责任肯定不在道具组或者其他工作人员,但是江季恒就是有点过不去这道坎,仿佛缪冬寄是在他的工作领域里面出事的,只能在心里面不断和自己天人交战。
“别生气了。”缪冬寄抬着头哄他,“首演圆满成功,江老师。”他说,“我们自己办庆功宴吧,我的私人月亮。”
刚才的一切都急急忙忙的,江季恒回忆起几个小时前的演出都恍若隔世。他在缪冬寄的声音之中逐渐冷静下来,因为不适应低着头和缪冬寄讲话,所以干脆蹲下身子来,把手放在缪冬寄膝上,乖巧得像家里撒娇的江松花:“我没生气。”他轻声说道,“我就是还没回过来神。”
从看见缪冬寄撞上去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整个人头晕目眩了起来,而他强硬的控制使之后的反弹越发厉害。他到现在整个人都被震得不大清醒。
缪冬寄轻声说:“我应该同你说,我下次会注意,但这的确不是我注意就能解决的问题,实际上今天我已经很注意了。”
江季恒点了点头,知道他的没说谎。
缪冬寄并非如很多人所想的是那种全靠入戏来带动表演的人,他表演技巧纯熟,舞台上的控制力很强,入戏出戏也比一般人要快。一向有人评价缪冬寄的表演天赋很强,但实际上他也没那么百分百适合表演。他体力差,话剧演出后半段几乎就是在硬撑,必然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他表演上的表达,他的平衡力也很差,危险动作别提了,平常平地走个路都能摔跤。
江季恒了解这个圈子,有天赋的人做事也不可能一帆风顺。要拍威压上高台戏的演员恐高,或者演技很好的人杯形象束缚道路。缪冬寄面前横贯的所谓障碍会被许多人直接视而不见——舞台事故而已,林光霁黄卯,他们做演员的谁没受过伤呢?
缪冬寄还年轻,正是可以拼命换一切的时候,谁都希望缪冬寄可以演戏或者客串一些角色,只有江季恒不想让他在舞台上继续散发光芒。
江季恒沉默了很久,刚想要抽回手起身,将自己并不光彩的期待咽回他并不光彩的心中,手却忽然被缪冬寄攥住了。
小导演看他,眉眼都依然像是个少年,眼神却似乎和初见时大不一样了:“等最后这两场戏演完,我就再也不演戏了。”他在江季恒愣怔的注视之下继续说道,“下两场戏,尤其是下一场,我也会充分考虑自己的情况,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和能力塑造适合的角色。”
江季恒被他的决定搞得哑然,片刻之后才笑了出来:“以后看别人演戏不会感觉羡慕吗?”
“我本就羡慕所有人。”缪冬寄轻声说,“但是我也很值得被羡慕啊。”
人生前几年的痛苦仿佛帮助他消磨了所有的不幸与厄运,如今当他走在每一个岔路口,他想要走的路都在向他招手。而他将在其中做取舍,走上自己最想走的那条路。
这是多少人在梦中都期盼不到的好运。
缪冬寄轻声说:“我们都在花不知命的旅途之中寻找一些什么,不仅仅是黄卯。而我在旅途之中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导演编剧而并非时导演,甚至导演更甚于编剧,这就是我的选择。”
江季恒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会更喜欢编剧这份工作。”
“之前一直做编剧,因为我写的东西与众不同……”最近见识的大佬太多了,缪冬寄说这句话都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准确地说,每个人发自心灵创作的东西都很不同,而我只能接受自己所写的东西,所以你看我大学的之后几乎就只做过原创。”
江季恒听着点了点头,缪冬寄每一部作品都堪称时呕心沥血,一正因如此,他不希望缪冬寄一直走在创作这条路上。
“但随着学习和各种经历的增加,我已经能更好地接受别人的作品,《广寒月》《残霜天》就好像是我的练习,接受别人的思想,予以适当的修改,融合与表达,也睡一件有趣的事情。”
“但其实还是很喜欢创作吧。”江季恒轻声问。
“嗯,很喜欢。”缪冬寄笑了笑,忽然问道,“知道阿喀琉斯吗?”
“嗯。”江季恒点头,“神话中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
“对,《荷马史诗》里面,他年少的时候便有人预言,若过他上战场便会名垂千古但注定早亡,若不上战场便能默默无闻而长命百岁。他选择了前者,成就了特洛伊战争中最伟大的英雄之一。”缪冬寄继续说道,“以前的我就像他一样,并不在意生命的长短,甚至利用创作消耗自己的生命。但是如今我却会选择后者,因为我相信,无论发生什么,未来都值得期待。”
他这个决定是为江季恒而作的吗?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但若没有江季恒,他那能想到,一年后的自己会在做这样的决定呢?
是为江季恒而做的决定也没有关系,他并不畏惧要为他舍弃一些什么。
两个人的相处是一件过于有趣的事情,我们为了从其中幸存,不可在其中迷失掉自己,但是亦不能坦然让自己始终自我。
他们都在这暧昧的环境之中寻求一个平衡点,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分界线。
因为爱又无数种,在议论纷纷之中不容置喙地始终存在。
第 97 章
第三部戏的灵魂是江季恒,助演嘉宾是柳阙和花途。
对花啜茶女士最近正在韶城附近参加一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和展览,也就正巧来看一看花不知命旅行剧团的《私人月亮》公演。
她本来想来看一眼缪冬寄的情况,结果却被现场江季恒的情况吓了一跳。并非是江季恒没有克制好状态,演出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江季恒的表演在其他观众眼中看来正常极了。但花途就坐在剧院二楼,好像都能察觉到江季恒那极力压制住的情感。
江季恒在花途看来,是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多情种。他面对缪冬寄时时常流露出一些与他外在状态很不符合的情感,细密而绵长,但这天场上的江季恒情感丰沛厚重,完全撑起了这部具有厚重感情的“爱情戏剧”。
那天晚上的庆功宴,花途和本来想要江季恒聊上一聊,但和现场的大部分一样,到了方才得知缪导在舞台上受伤的事情。她皱了皱眉,猜到江季恒的状况和缪冬寄有关,难免更不放心,想要问问是那个医院赶过去看一下,但是却被林光霁拦住了。
花林两人曾一起做过《广寒月》,彼此之间还算熟悉友善。花途勉强冷静下来,坐在位置上听林光霁轻声说话。
“问题不大。”林光霁说道,“我觉得他们也已经找到在爱中幸存的方法了。”
……
因为缪冬寄的脚伤,众人在公演之后还继续在韶城呆了两天,然后萧悔海林光霁二人的歌舞电影总算是即将开拍,剩下几人也要动身前往花不知命旅行剧团的下一站——阖城,去完成属于江季恒的的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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