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眸明净如澄澈的秋湖,风一来,便泛起了涟漪。她道:“琢玉的字,如盘螭、如翔鸾,你若是不肯,我却不知道找谁来了。”
被夸总是心情舒畅的,裴琢玉眉开眼笑,可嘴上道:“殿下说的跟看过我的字一般。”
宁轻衣心想,可不是看过吗?那“若水院”三个字还在她屋中呢。只是她没跟裴琢玉提,微笑着道:“现在不是有个大饱眼福的机会吗?”她也不给裴琢玉拒绝的机会,朝着一侧静立的碧仙吩咐道,“备纸笔。”
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况且裴琢玉内心深处也没非常抗拒。她们进了屋中,她提笔,宁轻衣呢,撑着下巴在一旁直勾勾地凝望上。自窗户落下的日光洒落在她身上,给她的眉眼镀上几分明媚与灿烂,凭空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美妙。
裴琢玉抿了抿唇。
突然不太想题字。
想作画。
此时此刻,她应当提笔描摹清河公主的眉眼。
日光明丽,白云初晴,群鸟相逐,而美人窈窕,远胜天光。
“裴琢玉。”宁轻衣喊她的名字,又抿唇一笑。
裴琢玉从恍惚中回神,面色微微泛红,有些懊恼先前的失礼。
她将脑海中纷飞的思绪驱逐尽,沉心静气。
宁轻衣起身,迈步走向裴琢玉。
裴琢玉落笔时一鼓作气,“集书馆”三个字写得潇洒万分,比之府上的匾额少了拘束和圆润,露出些崚嶒的俊骨来。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笑,故意道:“琢玉的字,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若悬猿饮涧,钩锁连环。神化自若,变态不穷。①”
裴琢玉瞥了宁轻衣一眼,手下意识虚搭在她的腰身,生怕她摔着。她听了宁轻衣的夸赞是很高兴,可下意识道:“殿下说的是草书呢。”可她这“集书馆”是行书,怎么乱夸她呀。
宁轻衣也不解释,只是抬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裴琢玉薄红的脸。
她的驸马忘记了许多事,但在不经意间,仍旧会露出本来面目。
她的视线太明显,像是长着齐刷刷软刺的小钩子,在她心间擦来擦去,微微刺痛的同时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痒。裴琢玉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不想露出窘态,可这哪能是她能控制得住的?绯色攀上了整张脸,仿佛整个人燃烧了起来。
裴琢玉“唔”一声,用捉过笔的右手掩面,轻轻地喊了声:“殿下。”
心存着千万思绪,宁轻衣每时每刻都想着亲近裴琢玉。她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虚搭在裴琢玉的肩头,身体稍稍地靠近裴琢玉,几乎忍不住贴近她倾听心脏跳动的声响。可理智拽住了她,然而也只是克制些许。她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琢玉的面上,似是沾了墨?”
“是吗?”裴琢玉的嗓音控制不住地低哑,她放下了掩面的手,低头垂眼看自己干净的指尖。可这样的动作让她一矮,与宁轻衣贴得更紧了。温热的吐息交缠,裴琢玉终于产生一种头晕目眩感。然而在这样的迷幻里,她又好似中了邪,部分感官变得敏锐起来,她的眼睛、她的嗅觉……荡上一股神秘的亢奋。
就在裴琢玉以为自己要像绷太紧的弦那般被拉断后,搭在她肩头的手忽地落下去了,被勾起的一缕发丝贴在面颊上,有些凉。宁轻衣往后退,裴琢玉的动作更快,脑子中思绪还没生发,手已经勾住了宁轻衣的腰,将她带到自己的怀中。
宁轻衣往前一扑,终于清晰地听到裴琢玉如鼓点的心跳。
她微微仰起头,眸中浮动着一股潋滟的水光,眉眼间有着欲语还休的低回缠绵。
裴琢玉:“……”
这死手,干了什么啊?
“琢玉怎么了?”宁轻衣柔声问道。
裴琢玉就像被陡然劈下的天雷砸中,那白色的闪电一路带着火花,都快将她砸成灰烬了。在隆隆的嗡鸣中,她回过神来,忍住窘迫,故作平静道:“屋中桌椅不长眼,殿下小心。”
宁轻衣笑了一声,顺着裴琢玉的瞎话说:“那就多谢琢玉了。”
裴琢玉浑身僵硬,越发臊得慌。
她很想落荒而逃,可——宁轻衣那温柔至极的眸光让她脚步挪动不了分毫。
宁轻衣双手抵着裴琢玉,手松开了又攥紧,在领口挤出一团褶皱。
裴琢玉屏息,将“瞎话”贯彻到底。
距离轮椅只有几步路,中间哪有什么障碍?可她还是将宁轻衣横抱起。
对上宁轻衣的视线时,她“我”了半晌,最后泄气,头一缩,决定当哑巴。
之后,题字被碧仙取走了。
这一日的小插曲在裴琢玉心中来回翻滚,等到崔萦气喘吁吁地回到绿猗院,裴琢玉还躺在摇摇椅中长吁短叹。
“你怎么了?”崔萦看着无精打采的裴琢玉。
“有些奇怪。”裴琢玉丧气,今日宁轻衣离开后,她选择催活她的脑子,分析来到长安的一件又一件事。
镇远侯府将她送到清河这边。
她的模样是女版驸马。
她的字跟驸马无甚差别。
她会的驸马也会。
她失忆了。
“我不会真的是奸细吧?!”裴琢玉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差点从躺椅中蹦出来。她盯着人小鬼大的崔萦,说:“你不觉得我会得东西有些多吗?”
“觉得。”崔萦用力点头,她背着手绕着裴琢玉转了一圈,“我之前就说你是大户人家走丢的嘛!是侯府诶,会这些理所当然。”
裴琢玉摇头:“他们不是我耶娘。”
“不要紧。”崔萦眼眸闪着光,一脸认真,“我们的原则不是认钱作母吗?”
裴琢玉一噎,抬手敲了敲崔萦的脑袋,道:“你努力学习,争取当家里的顶梁柱。”
万一哪天真闯出了大祸,她们得赶紧开溜啊!
对了,钱,还需要很多钱!
侯府那边,给“女儿”一间挣钱的铺子,应该不成问题吧?
第23章 平地生波
在认真思考出自己可能的“来历”后,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压在裴琢玉的肩上。
随遇而安的自在感消失,她放弃了过往*的懒散和拖延,在翌日就跟宁轻衣提出要回侯府一趟。
毕竟是名义上的侯府之女,宁轻衣总不好限制裴琢玉和侯府的往来。她叮嘱裴琢玉早些回来,又暗暗派遣暗卫跟上。虽然崔萦在府上,裴琢玉不可能丢下崔萦就跑了,但过去那三年,让宁轻衣担惊受怕,她经不起“万一”了。
镇远侯府。
裴光禄父子近来春风得意。
可能是宴会的消息传出去了,托裴琢玉的福,虽然清河公主那边什么都没明说,但没表现出对他们家的厌恶就够了。往常对他们爱理不理的朝臣,如今会主动跟他搭话了,甚至下值后都有同僚邀请他们赴宴。
这对父子得意洋洋,可王照心中便没那么痛快了。王照懒得管裴光禄,但对长子裴仕林还是十分上心。
虽然侯府郎主职权不重,毕竟有爵位、官位在身,长子走门荫是切实可行的。如果她们家大势大,门荫未尝不可。
然而内里怎么样,谁都清楚。她便希望裴仕林走进士出身,往常裴仕林也在家温书,如今倒是跟上裴光卿应酬了,动了别的念头。
正在侯府中泛着一种诡异的和谐时,裴琢玉回来了。
王照心里想着一直是清河公主府,毕竟站队诸王太危险。如果裴仕林要交游的话,那也得跟公主府看中的士人走动才是。她的心思活泛起来,拉着裴琢玉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裴琢玉也不客套,在王照问她有缺什么的时候,她一颔首,大咧咧地说:“缺。”
王照一噎,没想到这个答案。她揉了揉眉心,又和蔼地笑道:“琢玉缺什么?”
裴琢玉凝视着王照,诚恳说:“缺些傍身的产业。”侯府用她来谋前程,她要点什么,不过分吧?她也不会强昧下,等她准备溜走的时候会将东西还给侯府的,总之就是暂时借用,让她产生点安全感。
挂着河东裴氏这么个高大光鲜的郡望,可并不是所有房支都能富贵的。裴光禄在发迹前,名声都不显。他得了镇远侯的爵位,可没有继承到族兄裴光卿的产业。在裴光卿一家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后,裴家家产全部充公。要是能够得到那边的产业,侯府就不是这光景了。王照心中略有些惋惜。
现在的侯府吧面上看着尚可,实际上有点紧吧。公中的东西不好取用,好在她自己妆奁能够取用。她琢磨一阵,便应下了裴琢玉的请求,将东市的一家铺面给了她。人在公主府,的确不能什么都等着公主赐下,手里得要有些自己的银钱。
裴琢玉心满意足。
她没有见镇远侯父子的欲望,也不怎么讲人情礼节,寒暄几日便兴致勃勃地去“接手”她的铺面了。王照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裴琢玉不是她女儿,两人只是合作关系,对方利索些也没什么不好。
裴琢玉在东市忙碌,消息呢,则被暗卫送到了公主府。
若水院中,宁轻衣、钱白泽都在。
那头崔萦跟着钱白泽扎马步累了,可也没能休息,正耷拉着脑袋学算数。
“你一个月给她多少钱啊?”钱白泽瞥了宁轻衣,眉头挑了挑。
宁轻衣视线移了移,说:“一铤。”
钱白泽一听乐了,在她们大魏一铤金是十两,一两等于六贯,十两也不过六十贯。
对寻常百姓的确绰绰有余,但就她们来说,一日便能耗费万钱。
“难怪她要另谋生路呢。”钱白泽调笑道。
崔萦支棱着耳朵听着,似乎听到钱不钱的事,她抬头瞥了宁轻衣一眼,眨了眨眼。
清河公主面不改色说:“食实封三百户,一年收入绢九百,也不过五百四十贯钱。”
崔萦低头,掰着手指头算钱。她们在公主府一个月六十贯,那一年得多少。
钱白泽望着宁轻衣哑口无言。
她心想道,可你那封地是三百户吗?那是三千户啊,再者还有职田、别业,宫中的赏赐……就算不算上遗产和经商,那也是笔巨款。
“总归是缺钱了。”钱白泽说,她觑了觑宁轻衣的脸色,又看了看摇头晃脑的崔萦,扬眉一笑后,将在算术题中苦苦挣扎的崔萦抱了起来,“继续扎马步。”眼下别人还没来,要是等到杜佩兰来府上,恐怕就没多少时间习武了。
钱白泽带着崔萦一走,院子中就寂静了下来。
宁轻衣揉了揉眉心,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她心想,裴琢玉怎么不来问她要呢?
等到裴琢玉从东市回来时,就看到青仙抱着一叠契书神色匆匆。
她在东市逛了一圈,研究一阵,又看了账簿,王照给她的首饰胭脂铺子,压根不赚钱。倒不是说王照故意的,打听了一阵,这估摸着是经营最好的了,大部分都十分惨淡。毕竟这家货源也不是唯一的,价格的确要便宜些,但来东市的,大多是达官贵人,谁缺那点钱啊?经营的是铺子吗?不是,是人脉!
这赚点钱太难了吧?裴琢玉十分想躺倒。
“娘子在愁什么?”青仙主动问话。
裴琢玉神色唏嘘,可不打算跟青仙交心,摇头说没事。
青仙闻言没有追问,她扬起一抹笑,道:“殿下这儿有件事情,不知道娘子是否能帮忙。”
“嗯?”裴琢玉挑眉。
青仙将账簿和契书取出,长吁短叹说:“东市有家药堂,经营惨淡,殿下正愁找不到人让它起死回生。”
裴琢玉:“。”
这借口也太蹩脚了吧?公主府找不到人经营?这是什么笑话?挂上“清河”两个字,就算是假药都有人闭着眼睛吞下去。
药铺、医术。
这是公主在催她抓紧研究医道?
裴琢玉福至心灵,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她浑水摸鱼的好日子结束,得干活了。
青仙又说:“如何做,娘子不如去跟殿下商议?”
裴琢玉一脸我省得的神情,抬腿就往若水院跑。
距离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可屋中人来来往往,一个个面带急色,都没闲暇注意她。
裴琢玉的心蓦地一沉,无由地想到那个惊魂夜。
她的面色微微泛白,一句话也不说,直直地冲进去。
第24章 射覆猜谜
公主体弱,府医都比其它府邸多些。她犯病的次数不少,按理说府医也能得心应手了,可谁都怕。公主不会责怪他们无能,但宫中呢?一旦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他们也命不久矣。每每到这种时候,府上的人都提心吊胆的。
裴琢玉闯进屋里的时候,府医才给宁轻衣施完针,掖了掖额上的冷汗,说:“日后需要静养,不可有情绪波动。”
碧仙眉头紧锁着,心中有些烦闷,每回都是这样说的。但她也知道,自己急没什么用,府医已经很尽心了。她的情绪沮丧,觑着榻上瘦削单薄的宁轻衣,着实不好受。良久后,才抬眼看裴琢玉,轻声说:“裴娘子。”
裴琢玉一颗心狂跳,她强迫自己摆出一副平静镇定的姿态,望着府医问:“脉案呢?”
府医面色犹疑,这哪能随便给人看的?求救似的视线转到了碧仙的身上,等待着她拿主意。
“给她。”碧仙不假思索道。
府医那边动作麻利,很快便抱来厚厚一叠,都是这五年内的。裴琢玉坐在一边快速地浏览,很快便找到些许不同。她将其中两份字迹不一样的药方挑了出来,指了指其中一味很重要的药,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药方不可能多年同一份,都会依照诊断的结果增减药材,但她对比了脉案,这两份药方是身体尚未有大变的情况下进行大调整,总得来说,偏向保守了。
府医一叉手,指着其中一道方子道:“那是驸马开的。”驸马敢那么做,但是他们不敢啊!他们的思路不一样,如果驸马在,还能一手掌控,可驸马已经逝世了,没谁自信能调整好她留下的方子。与其犯了牵连全族的杀人大错,倒不如维持着无功无过的模样。
14/45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