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轻衣凝眸,轻轻说:“那些年也没有吗?”
裴琢玉一怔,恍惚片刻才意识到宁轻衣说的是过去那几年。其实也没有过去许久,但那三年的流浪生涯,忽然间就变得犹如隔世般遥远了。真是可怕,短短几个月,就将她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想了一会儿,裴琢玉才说:“丰衣足食。”
“现在达到了。”宁轻衣抿了抿唇,又问,“然后呢?”
裴琢玉笑了笑说:“愿殿下千秋万岁身长健。”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眉头微蹙,她说:“明明是你的愿望,怎么是我。”
裴琢玉问她:“这样不好吗?”
宁轻衣横她一眼,不是不好,琢玉心中有她、一心为她,自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乐事。但也得为自己着想不是吗?她缠着裴琢玉询问愿望。裴琢玉敛了敛笑,有一刹那分不清宁轻衣在追问驸马,还是在问她。
别开眼避过宁轻衣的视线,她说:“等殿下生辰时,为我祈福。”
宁轻衣抱着她,不假思索:“何必等到生辰日呢?我日日夜夜祈求上苍,盼你平安。”
寒意重,深夜长。
裴琢玉和宁轻衣在昇平坊中盘桓了三两日,才回到平康坊的公主宅第。
秋冬的长安城很是平静,在举子的高谈阔论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很快便到了冬至日。
历朝历代都重冬至,本朝也不例外,其地位仅次于新年。在冬至日,帝王要去圜丘祭天,礼敬天地神人鬼。不过冬至日又有大朝会,承天帝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索性派遣燕王摄祭,行三献之礼。
这么一来,才沉寂的人心又开始浮动了。圣人膝下长成的皇子只剩下燕王和鲁王了。燕王年长鲁王一岁,论母亲的地位,德妃也在贤妃之上,燕王宁群玉成为新的太子,看着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逐渐暴躁易怒的承天帝也有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衰老,但江山社稷,也容不得他不去考虑。只是两个儿子,到底立谁,承天帝迟迟没有做下决定,甚至还记着帝王权术。冬至日看着要扶起燕王了,到了元日,又让鲁王来代行慰问禁卫军、宣布赐钱帛之事。
燕王、鲁王在圣人跟前露脸渐,被呵斥的次数减少。燕王从承天帝身上感知到的威胁消失,胆子和胃口便逐渐地大了起来。在幕僚的怂恿下,盯上了校正医书局。只是他不好主动伸手,只能借着结交的太常寺卿行事。
校正医书局并没有冲着大书去,在一帮人的努力下成功地修出了一部八卷本的《千金要略》,付梓印刷后,宁轻衣便带了些《千金要略》到宫中去。虽然校正医书局不是官署,但有结果还是得上呈给承天帝看看的。
承天帝对《千金要略》的内容没兴趣,但也知道这是一个施德政、收民心、建功业的好机会。他将《千金要略》送到了宰臣的手中,要宰臣题诗作赋。这些医书要以朝廷的名义送到州县,不过清河那边说可以出钱出人去宣扬德政,承天帝也就懒得费心。
拿到了《千金要略》的宰臣当然是高呼万岁,吹捧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中书令崔尚对传德政的事很上心,但得知这一切仍旧由清河公主府主导后,立马歇了心思,将心神放在刻印的书上。这刻本字迹清晰,跟他见过的潦草历书很是不同。能刻印医书,那自然也能刻印别的读物。崔尚念头一起,当即前往集书馆中一探究竟。
不论如何,《千金要略》和校正医书局是在长安扬名了,成了一人人都想咬下一口的肥肉。
民间的神医会被吸纳到太医署中,那先前不起眼的校正医书局,自然也会有人想要。
太常寺便是第一个发声的。
太常寺下有太医署,那校正医书局自然也得在他们麾下。
要是动作不快些,秘书省那边以修书、校书为借口,将校正医书局收下怎么办?
清河公主府上,宁轻衣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种树,那些朝臣来摘桃么?她不动声色的,面上一派从容,只依照着计划派郑举举一些人随着商队带着《千金要略》出京。
太常寺卿不想得罪宁轻衣,要是能够劝服公主主动将校正医书局让出最好,于是,太常寺卿肃容前往公主府请求一见。
面对太常寺卿慷慨激昂的陈词,宁轻衣神色淡漠,等太常寺卿说完后,她才微微一笑,说道:“校正医书局中编书的,有一半女医,也要如太医署编制,授流内官吗?”
“我命人去药草所生的州县录图,注《本草》、修《图经》,耗费金钱千万,太常寺接受校正医书局后,也能如此么?我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希望没了结果。”
太常寺卿:“……”太常寺可没有这么多钱可用,想要支取,还得跟户部扯皮,要经过政事堂层层审批。就算真拿到了钱财,也未必会用在修书上。
宁轻衣摩挲着茶盏,慢悠悠道:“为何要校正医书局官有?难不成太常卿以为不入官,就不能为公吗?”
太常寺卿哑口无言。
等到太常寺卿离开后,宁轻衣上书承天帝,为校正医书局校书大夫请官。
至于理由也是现成的,朝臣认为不为官则不为公,那授予官职,能让他们放心吗?
校正医书局中有女医,虽然太医署也有女医,但后者大多是官户、婢中选出来的,连流外都不是,根本没有上进之路,修习医业标准也与男人不同。宁轻衣上书请官,可不是太医署那般的女医,而是有品阶的。承天帝哪有可能为此破例?赐了一堆财帛以示安抚,并明言信任校正医书局。
承天帝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校正医书局可是博名声的利器,在公主的手中,是为整个皇室带来光辉。可落入朝臣手里,先不说能不能出成果,万一成为党争的利器,便有违初衷了。暗卫悄悄呈上案的,是燕王与太常寺卿的交游。承天帝不至于因此贬斥燕王和太常寺卿,但心中隐隐扎了根刺,眉头紧耸。
是太常寺希望管束校正医书局,还是燕王想要呢?
燕王府中。
宁群玉恼悻悻的。
“那校正医书局,陛下并不愿意让朝臣沾手,清河不肯放。”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说,“清河多病,这样做也情有可原,一旦纳入太常寺就没那么顺心自在了。”
总不能是为了民心吧?她要那些名望有什么用。
“也不算太坏,至少鲁王那边也无法利用。”崔恩劝慰道。
境遇都是对比来的,你有我没有就觉得不公,有时候不会想着大家都有,只念着大家都没有,就开心了。
崔恩一句话说到了燕王的心坎上,面容上笼着的愁郁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大王不如找些医工送去,至少占个名头。”幕僚又提议道。
清河公主身体不好,弟弟为姐姐寻求名医,多么合理啊,兴许还能讨得圣人和皇后欢心。
燕王点头称是,忙让府中人设法延请名医。
除此之外,他还忙着四处交游。贡举那事儿由考功员外郎负责,别看地方官卑,可具体如何做,他是插不了手的,只能琢磨着看看看哪个更有希望,结交了总是好处多。
承天三十五年,下半年的杀戮染红了朝堂,可三十六年也没祈得太平长安。不是雪灾就是地动,弄得承天帝心浮气躁的,而宰相们则是纷纷告罪请退。但承天帝哪能真的让宰臣们辞职,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接着就是避正殿、削减宫中用度,至于别的那是没有了。
宁轻衣依照过去惯例,捐出大笔的钱给朝廷赈灾。一切看着有条不紊持续下去了,可新安县忽地传来消息,爆发了疫病。新安属河南道,在洛阳西侧,朝廷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过去就算慰问百姓,也都是宦官或者中书舍人担任,可这回不仅仅中书舍人巡省慰问,燕王宁群玉也成了使者,持节前去赈灾。
燕王惊恐:“圣人是要我死吗?”
第45章 来去分歧
燕王府上的幕僚劝他说“不至于”,圣人就剩下两个儿子了,难道真的要将人杀个精光吗?最后让皇位落到宗亲的手中?与其说圣人要燕王死,不如说是“考验”。如果大王赈灾有功,那在朝中的名声也会响亮点。
唯有废太子是被圣人带着培养的,圣人昔日摆驾洛阳,也由废太子监国。可谁想到废太子落得那么个下场呢?从冬至祭天开始,圣人怕是就有磨砺诸王的意思了。如果燕王不接受,那这差事会落到鲁王头上。
可听了幕僚的话语,燕王还是怕。万一他染了疫病死了呢?听幕僚分析鲁王接替他的时候,燕王说:“那就让鲁王去死,到时候圣人只剩下我一个儿子,就没得选择了。”
幕僚:“……”只觉得心力交瘁,他问,“万一鲁王活着回来呢?到时候鲁王有功,大王如何自处?”
怕死的燕王撇了撇嘴,说:“我这段时间时常去集书馆那边,跟大夫们接触过。寻常病症,治愈可能都只有十之五六,染了疫病,那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幕僚继续劝说:“圣人让大王前往新安慰问百姓,又不是去疫中。”想了想,又说,“太医署必定会派遣官员与大王同去的,又不需要大王亲自照料染疫的黎民。大王若是不放心,可询问清河公主借些药材,制作一些防疫的药包。”
燕王还是很瑟缩,他的脸上都是犹豫之色:“一定要去吗?”
幕僚点头说“是”。
圣人已经下诏书了,不去那就是抗旨不遵了。
转机有那么一点,燕王一行使者出发前,鲁王入宫一趟求见圣人,想为圣人分担,愿意前往新安,但被圣人拒绝了。
这苦差事一被人争抢,就莫名其妙变成了香饽饽,再者还有幕僚相劝。趁着空闲,燕王还入宫一趟想从母亲那边汲取力量。李德妃也不愿意儿子涉险,她说,如果想做宗亲那就假装染病留在长安,可要是有万丈雄心,只能够前行。到底是对大位的渴望战胜了胆怯,燕王很勉强地准备出发了。
临行前,他听从幕僚的劝说,除了朝中拨下的药材,又厚着脸皮问宁轻衣要了一堆。
什么偏门的方子他都信,恨不得自己身上挂满药包。
清河公主府上。
宁轻衣垂着眼睫思索。
燕王要什么药材她都给了,除此之外,还派遣了几个大夫同行。
倒不是想替燕王刷名声,而是为了新安的可怜百姓。疫病一旦传开,死伤不计其数,天灾不可控,可不能让人祸将事情变得更糟。
“燕王窝囊,没有主见,在长安时,都要人千劝万劝。等到了新安,不出半月,他必定逃回长安。”宁轻衣嗤笑一声,对燕王是毫无信任可言。
裴琢玉眉头紧锁,道:“燕王是主事者,如果他都跑回长安,岂不是会引起灾民恐慌?”
宁轻衣没有出声,这是可以预见的事。
她送了药材和人,尽可能地做自己该做之事。
至于燕王,她不会想方设法劝对方留下,甚至会暗中鼓动他回到长安。
承天帝并不想让燕王死,这毕竟是一道考验。
她不需要好结果。
话说得太明白就有些残酷了。
裴琢玉从宁轻衣的沉默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寂静片刻后,裴琢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怪我心狠么?”宁轻衣圈着裴琢玉的脖子问。
她算不得好人,终于会将黎民做棋子。
裴琢玉摇头说:“不会。”
只是内心终究有些小感慨。
校正医书局为的是天下之病,而到了某些时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生病。
权力之下,人皆如此。
她能做到什么呢?思考片刻后,裴琢玉说:“我想去新安。”
公主迫不得已放下的,那就让她来挑起。
宁轻衣闻言一僵,抱着裴琢玉的手骤然收紧。
她第一时间捕捉到自己的真实心绪,是千万个不愿意。
她不想再拿裴琢玉去赌那个万一。
裴琢玉良久不见宁轻衣回应,她蹙眉喊:“殿下?”
宁轻衣抿了抿唇,说:“不许。”
裴琢玉料到她有如此答案,毕竟换个处境,如果今日圣人派遣的是公主,她也有万般不甘心。
但有的事情还是得去做的。
她说:“行医济世,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宁轻衣心中难受,曾经的失去带来的惶恐伴随着不安上浮,她压了压嘴唇,说:“你虽会医,可以前也没想着悬壶济世,何必在这个时候为天下先?你要说用武之地,集书馆校书、昭文寺讲学,哪样是你不能做的?为什么非得就去危险的地方?”她一股脑说了很多,越说越心碎。
可裴琢玉就是静静地望着她,好像做下的决定,是烙在铜鼎上的金文,想要修改就很难了。
宁轻衣无奈,仰头看着她,泄气道:“你就不能跟之前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吗?”
裴琢玉却说:“燕王逃回,灾民义愤填膺,正是替殿下扬名声的好时候,也能将《千金要略》传来。”
宁轻衣不听,她怏怏不乐说:“这件事情谁不能做,偏要你过去?”
裴琢玉不好回答,的确没有谁不能替代。在一阵沉默后,她说:“我不放心。”
宁轻衣问她:“那你能放心我吗?”
裴琢玉缓缓道:“碧仙她们会将殿下照顾得很好。”
宁轻衣听着越发焦躁,无端地想起那年的不告而别,她赌气说:“我只吃你喂的药。”
裴琢玉脸色沉了沉,眉头也蹙得越发紧。一团郁气在心中横冲直撞,像要一下子冲开她的血液。裴琢玉听不得宁轻衣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一言不发,眼神乌黑的,幽幽的很沉冷。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在裴琢玉跟前并不骄纵,几乎没有脾气。她说了声“对不起”,咬了咬下唇,讷讷道:“琢玉,我只是担心你。”
看着宁轻衣发红的眼圈,裴琢玉也心酸。才升起的脾气渐渐地软化下来,要将一场争执消融在无形中。她揽住宁轻衣的腰,亲了亲她的眼角,唇角扬起笑意,故意很自得地说:“殿下不相信我的本事吗?不会有事的。”
宁轻衣埋首在裴琢玉颈侧,擦了擦眸中氤氲的泪光,她喃喃说:“不是不信,是不放心。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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