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只是短短几瞬。
他的眼皮颤了颤, 只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沿着脸侧蜿蜒流下。
再睁开眼,便见季青霁的头搭在自己肩上,一只手臂圈在腰上,阖着眼, 如同假寐。
蔺安之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就是肋骨断裂的疼痛也暂时感知不到了。
他捏住季青霁的手心——有温度, 又探向季青霁的手腕——有脉搏。不等继续查看,就被车窗处接连的大力敲击吸引了注意。
砰砰砰。
年轻男人的脸几乎要在透明的玻璃上挤得变形, 他做着辨认不出来的口型, 神色中的焦急从而愈发扭曲而骇人。
“油箱漏了, 可能随时都会爆炸!”
凹陷的车门终于被工具撬开, 被止在门外的呼喊终于变得清晰。
李秘书探了半身进来,勉强在狭小的空间中抱起蔺安之,一根又一根掰开两人握紧的手指,接着转身就毫不犹豫地向后奔去。
“救救季青霁, 他还在车里。”
蔺安之听到自己低着声音,近乎哀求地说道。
他鲜有那么无助的时候,也很少那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李秘书垂下头, 刚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油箱爆炸的火光便映明了他的半边面容。
两人都被那一瞬间袭来的冲击波,裹挟着扑倒在地。
……
交警随即赶到,事故很快就被调查清楚:货车司机酒后驾驶。
这真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缘由,却轻易断送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李秘书摸着脖颈上被碎玻璃刮出来的血痕, 刚触到就被疼得嘶了一下,然而更心痛的,是要怎样和即将到场的雇主解释这一惨剧。
回过头看向小少爷,他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但见蔺安之微微低垂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无。
不像是毫不在意致使的过分平静,却似是所有的情绪都被无形的黑洞吸走了,仅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安之?”李秘书用了与蔺家父母一样的称呼。
他走过去喊了声,指尖方才碰到蔺安之的手背,随即就如触电般缩了回去。
李秘书惊讶地看着蔺安之,重复道:“安之?你怎么了?”
他怎么在颤抖呢?他是真的喜欢季青霁吗?
——那个在这个家中被鸠占鹊巢的、并不引人注意,且总是被他针对的真少爷?
蔺安之没有说话。
他突然害怕了起来,包括这些小世界,包括任务,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该怎么办?
季青霁就是师尊,而师尊在自己面前又一次死去。等他醒来,看到的还会是冰冷的尸体。
那人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在后山那片紫竹林中,从背后搂住他,看似冷淡却又满溢温情的视线投在发旋,亲自指导他的一招一式。
“冷静,冷静,季青霁还会回来的,你忘记剧情线了吗?”
系统的声音由小变大,唤起蔺安之不多的神智。
它说道:“季青霁没那么简单,我在你脑子出问题的期间,依靠内部手段获取了那辆货车中行车记录仪最后的画面,虽说他替你挡了大部分碎片不假,但不像你那么倒霉,光是坐着就能被动受伤。”
“季青霁完全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换言之,他是自愿被困住的。”
......真是荒诞不经,怎么会有人自己找死,动机又在哪里?
半晌,蔺安之忽然又问:
“花了多少?”
系统:“不多,也就我半个月工资吧。”
蔺安之默然片刻,说了声“谢谢”。
就这么说着,蔺家人也到了。毕竟死的是亲儿子,这回蔺父也来了。
两人表现得悲痛欲绝,纸巾按着泛红的眼角,怎样也止不住泪。
即便难抑自身的哀恸,也是先安慰了蔺安之一番,又安抚李秘书,让他带薪休假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都不需要再去公司了。
很合格的做法,任谁看到都会觉得动容。
跟着啜泣了几声,蔺安之的心却是跌落谷底。
他的感知随着季青霁的死愈发敏锐,他能看出蔺家父母的举动都很正常,或者可以说是过于正常,就像是......完全复刻了同一场景中正常人的行为模式,以至于到了机械的地步。
如同蔺父擦泪的频率,和蔺母唇边的弧度,一直维持着恒定的标准。
蔺安之明显感觉出,有什么东西浮出了水面,使得一切悄然发生变化。
他的前十八年似乎都生活在一场他人粉饰的光怪陆离当中,而季青霁亲手撕去了那些伪装,让这个真实的世界暴露在空气中,同时也使得自身沉入了它的阴影面。
“简单的包扎还不够,您的情况需要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见蔺安之孑然立于原地,李秘书本着马上就要放假的好心情,上前一步劝道。
“也是。”
身体,尤其是腰背与下肢的疼痛后知后觉地弥散开来,蔺安之就像是才回过神般慢慢说道。
也想起还能够与外界沟通这一回事。
他低头,指尖划开了手机屏幕。
入眼的是一条刚发来的短信:
【宝贝,你受伤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我好担心你。】
“......”
蔺安之的第一反应就是环视四周,然而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
他抿起嘴角,看向联系人,突然发现这就是通讯录中的那位正宫。
在此之前,蔺安之也曾试图联系过,只是对方要么就是关机,要么就是接通了不说话。
…….现在又倏地来那么一句,感觉跟有病一样。
他闭了闭眼,决定再打一通电话过去。
嘟。
这次倒是响了,声源却是出现在自己身上。
翻遍全身上下,蔺安之终于在兜中找到了一只主人不明的手机。
系统:“那是季青霁的。”
蔺安之:“?”
一时间想到的疑问太多。
比方说从前的自己怎么会出生到连认祖归宗前的季青霁都盯上了,他那时还没成年呢,再比方说季青霁的手机是如何到他兜中的。
不过当务之急,是拣一个最重要的出来——
“剧情线是直到季青霁车祸,写他凝作魂体,然后就此结束了,对吧?”
蔺安之问道。
系统:“对。”
蔺安之陷入沉思:“那我要尽快找些大师做好准备了。”
这回换成系统发问了:“为什么?”
“我对季青霁做了那种事,他要是做鬼,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我,”它的宿主冷静分析道,“而要完成培养季青霁成为鬼王的任务,前提条件就是我还活着。”
系统将信将疑,无可反驳。
两人都没把那句“宝贝”当回事,以为是猫捉老鼠似的逗弄。
而蔺安之对于保住自己的命很上心,他的伤经医院检查来看并不重,骨头也只是错位。从医院回来就开始聚集各处的人脉资源,吸引的能人异士可以从别墅头排到别墅尾。
才面试到一半,结果已是教人索然无味。
又一次摆摆手,示意那人滚下去,蔺安之转而支起手斜斜倚靠在沙发上,露出厌烦的神色。
他不觉得这些所谓的大师有多少是有真本事的,只是聊胜于无。
但凡能捉住一点希望,那些五花八门的除魔法器就会被以高昂的价格留下。
保镖从大门外走入,在身边耳语了几句。
蔺安之顿时直起了腰,弯出饶有兴致的笑,指尖在半空点了点:“让那几个闹事的进来。”
他有预感,这会成为场上最精彩的节目。
事实不出所料。
自称季青霁养父母,也是蔺安之亲生父母的一对男女,刚迈过台阶就扑到了地上,声泪俱下,唱念做打俱佳,内容也无非就是那些。
——也不知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口口声声说蔺家把他们养了十八年的宝贝儿子害死了,辜负了他们无数的心血,总得补偿他们一些钱。
“我知道你们蔺家是H市首富,是大户人家,我也不讹你们钱,只要照价赔偿就好。”
男人喜滋滋地罗列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连哪年年夜饭季青霁吃了几个饺子,一个饺子折合多少钱都列了进去。
模样不像是悲痛于养子的死,倒像是中了彩票在领奖。
女人也配合着说道:“还有你这孩子,就算没有养恩也有生恩,你终究是妈妈的孩子,我们......”
她说到末尾抬起头,本想用眼角的泪感动面前之人,不想却是愣住,都到嘴边的话硬是支支吾吾半晌。
男人感觉到情况不对,也终于认真看了血缘上的亲生孩子一眼。
“......对不起,打扰了。”
两人干脆利落地站起,卷起账单和铺盖扛在肩上,飞快地向外跑去。
像是再慢一步,就会被放狗追着撕咬一样。
饶是蔺安之本就厌恶把季青霁当做商品利用的夫妇两人,见此也不由怔了一下。
“你忘了吗?”跟了他多年的保镖小声提示,“初中的时候,您替同学打抱不平,冲到人家家里把他爸妈打进了医院,等人好了又带到了家中后院,把门全部锁上了,再放狼犬追逐他们。”
蔺安之沉默。
可以,这还真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然后又思索起一个问题,原来自己与季青霁从初中开始就相识了吗?
这时,耳边却是响起了一声轻笑。
第28章 被阴湿男鬼缠上了(8)
尽管没有任何音节成分, 仍能听出那是季青霁的声线。
与此同时,冰冷的呼吸打在了脆弱的后颈,像是有人从背后环住了他。
蔺安之僵直了身体, 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那种阴冷的感觉随后不久便消失无踪。日光透过半敞的天窗暖融融地洒在外露的皮肤,洗去满身寒意,如同季青霁从未来过。
但答案是否。
而蔺安之并不为推测的实现而感到高兴。
这真是印证了一句话: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剩下的人都不用让他们进来了。”
分明是夏季, 蔺安之却披上外衣, 还严谨地扣上一排纽扣。
他攥着长袖的袖口,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后吩咐道:“告诉他们, 有什么能抵御鬼魂的法器都拿出来, 我这边一概收购。”
“顺便叫司机准备好车, 晚上我要回学校住。”
和季青霁朝夕相处足足半天的那处校外住所, 他是断不敢回去了。
而这座别墅是名下另一处房产,蔺安之上高中前倒是住得久,平日几乎没有什么人气,建筑物面积也大, 空荡荡得令人害怕。
回校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方案。
一来房间就这么大,就算呼救,守在外边的保镖也能及时感到,二来隔壁还有室友能够依仗。
蔺安之做出的决定向来无人置喙, 也无人胆敢置喙。
虽说保镖见他行事诡异到像是被下了降头, 觉得很是奇怪,但也只以为他因季青霁的死,而一时精神出现问题。
入夜。
并不算大的房间中,此刻处处贴满赭黄符箓。
四面墙上皆有, 重灾区是门板,纷纷扬扬的纸片密布,几乎都要拟作柳树。
不仅如此,小小一张床上还摆满了各式法器,包括但不限于雷击木、山鬼花钱,还有乾坤圈。
蔺安之曲腿坐在正中间,裹着一身被子,手中握着桃木剑严阵以待。
系统锐评:“从未见过如此贪生怕死之人,你要不要再准备一盆黑狗血,到时候鬼来了直接泼他身上。”
蔺安之冷笑,对它的嘲讽置以蔑视:“场面太难看,有损颜面,再者鬼是魂体,我有神识,如果季青霁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也有一拼之力。”
咔嚓。
灯光忽然暗了一瞬,转眼又亮了起来。
屋外的风也倏地大了起来,吹得枝叶婆娑作响。
一人一统都不说话了。
蔺安之将桃木剑握得更紧了些,想要从中汲取安全感,又抿着唇,目光不自觉地在周遭物象上移动。
就像是头回进房间那样,他多看了书柜上的文艺书籍一眼。
主要是那实在太过背离自己的风格了,一定是旁人赠与的,而依照他的性格,会将其放在显眼的地方,一定是很在乎那个人。
略去那些念头,慢慢地,蔺安之的视线定在了衣柜与书桌之间。
准确来说,是中间那道极细的缝隙。
——黑黢黢的,宛若阴翳延伸而出的一抹鬼影。
不知是否为错觉,蔺安之扶着头,觉得越来越晕。
同时看到那团暗色逐渐晕染开,泼墨似地侵蚀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法器全部失效了,以及他要送那些大师全都去吃国家饭。
这是蔺安之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他被和着薄被压在了床上,两只修长的手臂从身后伸来,紧紧箍住了腰,温度是布料中填充的棉絮也无法阻隔的冰凉。
“季青霁。”
蔺安之的头有大半埋在枕头里,他露出小半张脸,闷闷地叫道。
上方传来一声“嗯”,尾音骤然贴近,随后敏感的颈窝有发丝轻轻蹭过,再然后贴上的东西冰冷而柔软。
蔺安之合理推测那是把外刃裹着毛巾的匕首,之所以描边,是在看何处好下手。
“你是想杀了我吗?”比较了一番神识实力与季青霁的差距,他坦白道,“我比较喜欢干脆利落的死法。”
季青霁不说话了。
就当蔺安之以为他在思考是否要采取自己的人道主义建议时,随即便听他覆在耳边轻笑一声,缓缓说道:“我怎么会忍心杀你......我那么喜欢你。”
听罢,蔺安之松了口气,无比释然:“还以为是要我命,原来只是要上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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