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看上方淮水神像时,那神像竟不是鱼尾人身,而是自己的模样。
顾淮音与神像四目相对。
“幻象。”
她不动声色捻起个果子放到嘴里。
舌尖苦味浓。
天光大白。
顾淮音被这苦味呛得咳出来,蓦然惊醒。
嘴边汤药撒了一地。
“淮音!”
林疏桐被她这动静吓着,忙把手中药碗搁下,用绢布擦拭她唇边药渍。
户外光亮透过窗纸漫进来,顾淮音身上烧已经退下,神识渐渐回笼,后知后觉自己不大对劲。
自己环抱着林疏桐的腰不肯放手,侧着身子倚靠在她怀里,半张脸贴在她脖颈处,肌肤相亲……
顾淮音惊坐起身,佯装从容将桌上剩下的药喝干净。
即便吞下大碗汤药口中依旧干涩。她抿了抿唇,不自然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太出格的事?”
“淮音难道要在病中和我讲礼数?”林疏桐无奈笑道。“况且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分出不出格的。”
顾淮音松下一口气:“也对,女子之间能有什么芥蒂,即便举止亲密些,也……”
话语戛然而止,却勾起听者兴致。
“也什么?”
“也……思之无邪。”
林疏桐方才心中动如擂鼓一瞬静默,心窝处泛出些苦涩的意味来,她侧过脸颔首声音低哑,“我去倒碗茶给你。”
步履声渐远,风吹动窗纸窸窸窣窣,刮骨似的。可惜这薄薄一层窗纸愣是能将风雨都屏蔽在外头,吹不进一丝寒气。
顾淮音静默捻起落在床边的手帕,轻柔将上面皱巴巴的纹路抚平。
如那亡婴所愿,窥探到自己的梦境。这样也好,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今后它想必难来招惹。
第44章 睐山序(六)
客子光阴,睐山岁月悄然而过。
知山水静,身处其中观朝暮、寒暑。周围万事都在讲究个“慢”字,缓踱岁月,想来不过须臾。
辗转五年。
顾淮音在清平堂里并非打算一心安稳度过此生。褚源事还没解决,诸妖物虎视眈眈,她要如何讨回自己躯体还是难事。但这心急不得。
现在自己身上法力被卸得干净,只能靠着山中稀薄日月天地的灵气慢慢养。
五年细心调息,也不过勉强能将那作乱的亡婴镇住。甚至不足以开一次空圮。
睐山生活虽慢调清贫,但二人乐得自在,别无所求。
至于情之一事上,心难论浊明。
捱过清明,日子才真正开始转暖,不必畏春寒。
今年开春时林疏桐身体差了很多,临入暑也不见好转。
她虽体态清瘦,但绝不至于娇弱。眼下实实在在病了一场,行路脚步虚浮,看上去让人怜惜。
夏中燥热,伴随山谷雨水肆虐,体感闷湿更多。堂前清闲,顾淮音攥住她发寒的双手帮她捂热。
“你身上这病怎么总不见好。”
林疏桐抿着苍白的唇摇头。
原本以为是换季染上病气,但也不至于捱了几个月迟迟不见好,此病蹊跷。顾淮音有想过这是否会和婴灵祭有关,但今年她在此处镇守着,并不见亡婴作祟。
“山中这些日总是阴雨不绝,这天气也难调养。”林疏桐垂头盯着那双握住自己的手,半是发愣道,“或许过了这阵就好了吧……”
林疏桐蓦然把手抽开捂在嘴边,好一阵咳嗽声。顾淮音轻抚她的背顺气。
莫约是刚才说话动了肺气,现在咳得止不住,最后竟呕出一口血来。
“疏桐!”
唇角沾血,凸显脸色愈发苍白。
她站起身来,头脑发昏。能听见身旁人还在唤她。
双手挣脱顾淮音扶在墙上,指尖惊觉墙上经文似有裂隙。
墙上先父刻千万文医书经文,那年自己摩挲百遍已然深刻脑海中,后林疏桐再不肯触碰。
《大医精诚》中“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后一句是什么?
林疏桐思索片刻。
“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
她不动声色将手从上面挪开。
“我没事的,别担心。”林疏桐自顾要往房中走,“去歇歇就好了。”
眼瞅这人步履虚浮,一副摇摇欲坠模样。顾淮音哪里准让她对自己身体这般不管不顾。
当即横抱起她走入房中,把人安顿在床上。
“我虽于药理不通,但日日观摩墙上医经药文算是耳濡目染。清平堂前平日少人来,即便有些伤寒病发的我也应付得来。”
顾淮音悉心擦净她嘴角血渍,又捧来温水递到她手上。
“你大可放心将事务一并交给我,这几日好好养着,不可擅自下地。”
林疏桐闻言不禁失笑。
当年她大雪天里晕倒在门外,自己把她关在清平堂里养伤时好像也是这样。不准她病中肆意走动,倒将人闷得憋不住,跑到外头玩去了。
“你笑什么?”
林疏桐忍住胸中因笑牵出的咳意。“没什么,我谨遵医嘱就是。”
堂前又能听得落雨声,暑中山涧总是阴晴不定。
林疏桐才休息不到半日,堂前顾淮音正照顾完林疏桐歇下,自己诊着她的症状依着《神农百草经》中所讲“上药为君”,为她熬了些养命的药。
清平堂里有人闯入。
是个小女童,看身量不过七八岁。从雨中跑过来,沾了满裤脚的泥水。
这孩子她认得的。
是那年冒雨前来求医的老翁的孙女。
“姐姐,林大夫呢?”这小孩子声音稚嫩,哆哆嗦嗦的带着哭腔。
顾淮音正拿木筷拨炉中药的手一顿,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怎料这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泪涕浑着刚落在身上的雨水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你救救我祖父……”她再说不出其它话,边哽咽边跪下,看着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顾淮音心中暗觉不祥,这孩子还小,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起身把这孩子扶起来,便要带着她往草堂那边里赶。
“淮音!”
林疏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扶着门框走出来。
“我跟你们一起去。”
未睹全貌前,此事确实棘手。相较问诊治病顾淮音自然不及林疏桐,所以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处理。
但她们二人一同过去,顾淮音倒也能两边都兼顾到。是故林疏桐虽身体不适,顾淮音也不敢强留她在清平堂里。
当年茅屋今时看依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看上去不能住人,门前那梨树也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二人到时那老翁还剩最后一口气,家中无别人,迫不得已将这孩子托付给二人后就闭了眼。
尸身干巴巴的,身上衣裳也又脏又破。就如同这一世的不体面。
身边一个是手中历经无数轮回的司主,一个是自小被亡魂纠缠不得的医师。
直面目睹死亡,似乎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却少不得眼中带悲悯。
可怜只有七岁的小孙女伏在他尸身边放声大哭。
她还参不透生死。
清平堂自费买了寿材将老人安葬,就将棺材埋在就近的山上,在那里不费力气可以望见茅草屋边的梨花树。
头七夜里,清平堂不似往日安宁。
不知民间回魂夜的说法是否属实。这孩子夜里高烧不退,哭喊叫嚷着说看见祖父来寻自己。
房中空空荡荡,连一贯藏在房梁上的亡婴也没有出来闹腾,哪里还有别的鬼影呢?
其它法子都试过了,无论喝药扎针这烧愣是退不下来。生平难遇的怪事。
到三更时,林疏桐还拖着自己病体,在床边轻拍着这孩子的背安抚他入睡。
孩子嘴里不肯安分,不停喃喃。
顾淮音实在看不下去,刚想把这人拖回去休息时,倏然发现身边这孩子颈部面上似乎有异样。
青紫色脉络明显,在她身上倒显得狰狞。按理来说,这孩子年纪这般小,怎么会会出现这种状况。
可林疏桐就算眼睛看不见,诊脉的时候也应该触得到。
顾淮音伸出双指,在孩子面上经络突出明显处碰了碰。
没有凸起,并不是血脉扩张,倒像是仿着脉络走向纹上去的。
难怪林疏桐不知情。
“疏桐,这孩子恐怕不是用普通医药可以治好的。”
林疏桐一怔,收了轻拍在孩子后背上的手。“这病症确实棘手,但淮音这话作何解?”
“你信鬼神吗?”
在林疏桐前十五年里,身畔终日有鬼婴作乱。她没亲眼瞧见过鬼长什么模样,但真切感受得到。
鬼神她自然是信的。
但世上神神鬼鬼又如何?无胜之有。
“淮音的意思是说这孩子高烧不退是因为有鬼怪作祟吗?”
林疏桐摇头不解,“我见识狭隘,只知亦步亦趋刻板例书行医,但所遇之病皆有源,药皆有理。鬼神之说我实不敢论。”
青痕拢脉,人魂吞神。
这孩子身上哪里是病症,分明是邪症。
“这不能算作疾病,这孩子身上缕缕青痕,分不清是蛊还是咒。恐怕不是人间物。”
不是人间物,还能从哪来。
褚源。
可若褚源真是冲着自己来的,现如今自己身如凡人,何必大费周章先从无辜孩子下手。
“青痕?”
“是,顺着经络生出来的……青痕。”
近天明时,清平堂里仍诡事不停。
那孩子在床前又哭又闹,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身上青痕加重,嘴里不停念叨“祖父”。
倏而堂中有细碎脚步声,那声音若有似无,踩在地上不踏实,更像是轻缓“落”下来,正由近及远不断靠近。
这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动静。
偏偏林疏桐耳力极好,听得她身上一阵泛寒。
一直伏在房梁上的婴魂此刻窦然炸了毛。心中剧烈的恐惧带动着整个房屋不停颤动,险险要将这震塌。
“淮音。”林疏桐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明明自己声音都控制不住地轻颤。“你别怕。”
“我不怕,没事。”
顾淮音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但这婴魂反应这般大是她没有料到的。
那脚步声愈靠愈近,出现在房门口那人,面如死灰,身如枯槁,正是这孩子念了一夜的祖父。
案上碗盏止不住叮铃哐啷响,房梁黑气愈发浓重。
顾淮音无声剜它一眼,示意肃静。那鬼婴果然默不作声立马缩回去。
她将手捂在林疏桐双耳,“没事的,我问他几个问题就好。”
这动作像是捧着她的脸,连带着两颊温热。林疏桐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默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顾淮音仍捂着她的耳,侧过脸来向那老翁。
“人间头七回魂确有其说,但你这般毫无顾忌出现在生人面前,未免放肆。”
老翁也不言语站定门边,伸手向二人作揖。
外面天已明,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这夜,他没有可以入轮回的机会。
他仍躬身垂手不愿起身。
“你虽此生清苦,但无疾而终,还有后嗣血脉留存世间。是因何怨念执念人间不入轮回?”
“化鬼逗留人间非我所愿,只因我魂无归冢才不得安宁。往日只觉身似处洪流,灵台乱如麻,特择今日清明时,来望一望我那孙女。”
他嗓音呕哑,如锈铁厮磨。
林疏桐被他窦然出声吓得一激灵,顾淮音将她耳朵再捂紧了些。
可惜捂得再紧也没有用,她耳力这般好,二人对话一字不差落入自己耳朵里。但脸边这双手,确实让人心安。
林疏桐不动声色将盖在这孩子身上的被褥拨了拨,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青痕在这张小脸上不着痕迹爬地更深。
“我与林大夫早将你尸身安置,树下坟茔尚在,哪来魂无归冢一说?”
老翁轻摇头,叹道:“老身不知。”
户外天光透过薄窗纸,洇进房中。老翁身影渐白。
“你已入不了轮回,届时灵体被世间浊气浸染,恐怕不会像今天这般澄明。”
老翁浑如浊汤的眼中透出无措与仓惶,却已无言可诉。
垂首再拜,后缓步离开。
顾淮音将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他已经走了,没事了。”
“是那草堂里的老人家?”
“是。”
床上孩子脸上青痕虽褪下,面色已不如将才绯红。顾淮音伸手去探,烧已经降下来。
“我方才竟这般懦弱,连话都不敢说出口。”
虽说林疏桐从小也是被吓大的,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鬼魂开口说话,免不得心有余悸。
“淮音与他交谈这般有条不紊……你不怕吗?”
“我也怕,疏桐,我……”
床上安静许久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忙不迭打断她言语。
顾淮音探手过去安抚,冷不丁被这孩子一口咬在小臂上。
“嘶……”
她来不及躲,只好轻捏着孩子的脸要她松口,反而越咬越紧。
林疏桐察觉不对,“怎么了?”
顾淮音忍不住蹙眉,将桌上木匙卡住还欲用力的牙齿,手臂总算终于挣脱出来,上面两排牙印往外汩汩冒着血。
塞在嘴里的木汤勺被她咬得咯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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