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楚州平日最繁盛的十字街,见路旁黑压压聚着一片叫花子。
几日神神鬼鬼,再看见民生疾苦时,一颗被吊起的心又重新狠狠砸在地上。
江守君抿唇不语,身为楚州官员,对当地民生的确了解。
心知楚州虽然僻壤,但当地百姓勤恳是可以养活自己的,现下淮水水涝尚没个确数,怎么会凭空多出这么多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者。
顾淮音与江守君两相对视,心中默契知道此事蹊跷。
很快她们发现端倪,乞者大多身上披盖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目。或身旁一块白布,布下是还没来得及腐烂的尸体。
荒废破屋檐下,江守君在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面前停住脚步。
这女子跪在地上掩面哭泣,身旁立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江守君矮下身与这女子平视,拿出身上仅存的银钱交到她手上。
“我只有这些了,你先拿去用。”
女子泪眼婆娑,攥着手中银钱不知所措。“恩公大德,奴无以为报……待奴安葬父亲后自会跟从恩公……”
“我并不要你什么,只问几个问题就好。”
女子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父亲因何亡故?”
“父亲得了病,治不好,就死了……”
“这边众多白布之下,都是得了同样的病而死的人吗?”
女子含泪点头。
“什么疾病?”江守君心中莫名恐慌,“瘟疫?”
女子仍是跪坐在地上,哭道:“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染上的人身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青痕,跟绳子绑着似的,都叫‘青绳病’。”
檐外骤雨又大,砸在地上嘈嘈切切。狂风又起,急穿过檐下,竟掀起一侧白布。
白布之下,果然满面满身经络成青痕的尸身暴露出来,几乎可断定这与秦驹病状一致,也和八百年前睐山惨状一致。
江守君攥紧拳头,手上隐忍青筋。
女子慌手慌脚去把布盖好。可惜天公往往不尽人意,雨斜斜吹进檐下,已经把白布和女子身上衣衫打湿近半。
顾淮音不动声色,把二人头顶的莲花阵扩大了些许,恰为那女子遮去风雨。
“冒犯问一句,你父亲去世前有犯癫狂之症吗?”
女子抬目神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有。”
“除白布之下,其它地方染此病的人多吗?”
“多。”
江守君油然生出不祥之感,方寸紧攥着的手松懈下来,指尖正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
府衙里,张齐从未见江守君动过这么大的怒火。
“除了秦府上秦家主得病闹得满城风雨,我还没收到任何有关这病症的消息。”江守君才回府衙便匆忙执笔写文书。
“地方有疫为何不报?各郡县瞒天过海,倒是把此事压得密不透风。”
张齐连着众衙役皆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传我令至各郡县,两日之内,我要见楚州从乡至县各地区染疫者详细数目。”
油然而生,沛然而作的连绵大雨渐小。只是稍作休憩,楚州城仍沉沉藏在漫天黑云下,天地昏暗。
桌案上的半盏茶没人来添,早已凉了。
江守君逐字逐句看手里卷宗,不由得紧锁眉头。
她被骗去褚源之前,那黑猫和她说过,楚州大涝并非五年之后而就在当下。这两日雨下得虽大,可今日她处理这一干事务时并没有看出淮水有什么动静。
那黑猫是否在骗她?
无论如何,有关淮水兹事体大,断然不能掉以轻心。
张齐正要下值,见公堂上灯影未灭,上前道:“大人,这两日您不在,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明。”
“什么事。”江守君放下案卷,侧耳倾听。
“之前那个当街纵火的和尚已经放了,偏街那处根本没起火,明明放火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看见了……您说奇不奇怪?”
江守君平淡道:“嗯,既清点过无伤亡也无损失,该放人便放吧。”
张齐摸了摸鼻尖,心道江大人不愧为楚州郡守,这处变不惊的气魄果真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
“对了,这两日我擅离职守,我自会向上禀明请罪。”江守君顺手端起案上凉透的半盏清茶,一饮而尽继而道:“今日病疫之事耽搁不得,我即刻拟诏疏将此事上报朝廷。”
“不是各郡县要两日后才能报出染疫者数目么,大人怎么这般着急。”
“前御史大夫之子秦驹受此病症折磨良久,按照秦府人脉势力来说,此事恐怕早已传入京都。”
“大人是想借此机会,好让朝廷重视此事。”张齐挠挠头想不太明白,“可这青绳病是否是疫还没个定论,您这样把事情闹大了,万一不是……那不成欺君了?”
江守君紧缩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突然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欺君么……”
*
三伏夜里,白天连绵大雨才停歇,此刻空气里潮湿中裹挟着些许寒凉。
今日顾淮音将江守君送回去后,一刻没敢在府衙待,见江大人跟见鬼似的就逃了。
她们一路上没什么话,各自压着心绪难以言表,那会江守君浑浑噩噩没缓过神来,等她想把人拦下来时,顾淮音已经走了。
顾淮音走得匆忙,见到张齐也没心情理会,张齐想和她说话拌嘴倒被泼了一瓢冷水,谁知道她又吃错什么药。
这会子深更半夜,北海司主一个人在街上跟醉酒一样走得踉踉跄跄,一点也不怕违反宵禁被抓起来。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是自己平白无故招惹她的。
“招惹”这两个字一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顾淮音里脑海里急促闪过,淮水边小院子里,她双手在自己的腰上越握越紧,边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她是谁……
随后又是睐山清平堂的卧房里,自己病中紧揽着她,滚烫的唇贴在那人锁骨上。那人不懂拒绝,只好任由她这样,身体却止不住发颤……
顾淮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暗骂道,大晚上的中了什么死邪。
料是这两句话给自己骂清醒了,她步伐加快,转眼就到了秦府府门前。
顾淮音皱着眉敏锐察觉府中不对劲,似是有不速之客。
府中确实有两位“不速之客”,正趴在房顶上往别人房中偷看。
“哟,两位怎么在这猫着呢?”顾淮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顶上,两只手同时拍一人一猫,把他们吓得够呛。
那黑猫关不住嗓子,当时就“喵呜”一声叫出来,好在一声猫叫而已,并不会引别人多疑。
“大半夜跑到别人人家房顶上偷窥,这像话?”顾淮音将就着就在房顶上坐下了,“看什么呢这么起劲,不指给我瞧瞧?”
攸里:“……”
“司主不是去褚源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快么,这几步路够我走多久。”顾淮音瞥他一眼,笑道:“怎么,怕我知道你带着这猫妖偷偷从缙云寺里跑出来?”
攸里脸色一僵:“请司主降罪。”
顾淮音摆摆手,不打算细究此事。“说说吧,来秦府是为了什么?”
“我在楚州境内发现许多百姓得病,身上布满青痕,与先前秦驹得的病症并无二异,便想着先过来看看。”
“嗯,然后呢?”
“市井空传楚州大疫,但我听闻秦驹得此病已经半月有余,而城内百姓染此病者是近两日窦然增多的。”
攸里目光深沉,看向府中零星灯火。“按照道理来讲,时间对不上。”
自司主来时就一直没发出动静的黑猫此刻突然开口,语气森然道:“半个月里,全府上下只有秦驹一人得病,怎么会是疫呢?”
才停了雨,夜里黑云翻墨,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檐下挂着几盏绘锦鲤祥纹的纱圆灯隐隐发出光亮。
入了更定,灯里蜡油燃尽,升起一缕细青烟后就灭得悄无踪影,紧跟着卧房里透过薄纱窗的明辉也暗淡下去。
这下是真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淮音坐在房檐上对身旁猫妖开口。
府里灯都熄尽了,她却丝毫没有要挪地的意思。
“司主好记性。”夜里黑猫顶着一双绿光森寒的眼睛,“当年司主在睐山里屠戮百人,引来天罚时,我与司主有过一面之缘。”
第56章 祠下明陈事听无余
漆色里,顾淮音脸上冷意窦然而生。
蓦地她二指并如刀刃,往身后斜劈而去,指尖带出淡青色的罡炁直如线。原本端坐一旁猫妖余光扫见,竖起尾巴向一侧偏闪躲开,冲过来的罡炁划断它右脸上白须。
顾淮音翻掌撑地起身,脚踏在檐上青瓦不漏一丝声响。攸里见其状虽不知她何意,但也两拳紧握作预备姿势。
顾淮音抬手拦在攸里面前,示意他不必出手。
猫妖弓起身子,四爪踏在瓦片之上,喉间低吼,幽绿眼珠在黑夜里愈发醒目。
白墙高楼,二人一猫鼎足而立。
“她顶着这凡人身体,身上法术也不知自何而来,方才那一击虽狠厉,但绝不可能是出的全力,否则自己难以躲过。”
猫妖强捉回被顾淮音那一击打散的思绪,心里冷静下来想。“她在试探。”
它还来不及细想,顾淮音第二招已至。
此招出的却不是指,而是掌。檐上脚影掌风错落,如墨般的黑影动身如舞,招与式之间又蕴含其独到章法。
出手迅如雷电,落手却收敛力道,顾淮音并不打算要它性命,正如猫妖所想——她在试探。
猫妖毫无还手之地,只能躲闪,动作落在檐瓦上不再敏捷,稀里哗啦踏碎一片,闹出动静颇大。
秦府里才入眠,睡意尚浅的丫鬟听见动响,挑了灯笼出门查看,抬头恰望见屋檐上人影攒动,被吓得瘫倒在地。
“啊!来人,快来人!”
这一嗓子嚎的凄厉,府中灯火一盏盏亮起。
眼见事情要闹大,顾淮音与猫妖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打算换个地方再打。
猫妖看一眼那倒地丫鬟,当即转身从屋檐上跳下来跑了。
“你留下来看着秦府。”顾淮音一拍攸里肩膀,留下句话便也跟着追去了。
可惜这话放得不是时候,司主她刚走,屋子下立刻围了一群人,提着晃人眼睛的灯笼,把在屋顶上站的板正还来不及跑的攸里抓住了。
“大胆小贼!还不下来我就要报官了!”
攸里:“……”
*
猫妖身手矫捷,可惜顾淮音根本不给它东躲西窜的机会,硬生生把猫逼迫进了淮水神祠。
神祠里,猫妖不再躲闪,问顾淮音道:“司主贵为北海之主,又被任以空圮掌天下万司,有多久没这样和别人赤手空拳打过了?”
“过过手瘾,你多担待。”
顾淮音皱着眉在祠下踱步两圈,忽然仰头看水神像。
神像面容早不似往昔,但隐约可见当年那人熟悉模样。
“恭迎司主。”
察觉到气息不同寻常,毋厘重新出现在水神祠里,恭敬站在顾淮音身后。
顾淮音仍注视着水神像,头也不回问毋厘道:“这水神像上白纱怎么没了?”
毋厘身体一僵,“上次这猫妖在淮水神祠里闹事,我与它大打出手时不慎将白纱损毁,如今尚未来得及补齐。”
“不必补了,就这样吧。”顾淮音一挥手,终于转过身来看他:“你与这猫妖出手时,楚州郡守也在淮水神祠?”
“没有。”毋厘摇摇头道:“当时祠下只有我与这畜生在,再没别人了。”
“畜生”二字硬生生把猫妖说炸了毛:“你!”
顾淮音嗤笑一声,不疾不徐走到神像前上了三炷香。“淮水神祠是我亲设的淮水神祠,水神像是我亲立的水神像,你敢在这里闹事,真是好大的胆子。”
猫妖略微发虚,解释道:“事出有因,我并非故意轻浮水神,我是为了……”
顾淮音复又缓步到它面前,欠身半蹲下,离那猫妖距离极近,轻轻开口:“为了让郡守知道,她就是水神转世,对么?”
毋厘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猫妖闹事与郡守何干,却听得她语气里如凝结了化不开的千百根冰碴,窦然刺下来。
猫妖幽绿瞳孔瑟缩,没有答话。
“你是如何知道江守君是水神转世的?”
顾淮音慢慢抬掌,她漫不经心看着指尖青光流转,低头对它笑了一下,继续问。
“你是如何知道林疏桐是水神转世的?”
周身因罡炁压迫感太强,猫妖控制不住往后倒退两步,又端正好姿态道:“司主,八百年前,我在睐山看见的。”
“那时睐山青痕之症四起,人身处其中痛不欲生,如坠炼狱,司主为帮他们解脱,将所有染病者一并斩杀。
这些染病之人未得到正统因果就被斩杀,于是积怨成鬼徘徊于人间,后来司主结印打开空圮,才使得他们入轮回。
而那无数亡魂之间,我却隐约看见一魂魄非人非鬼,亦同他们一起入了空圮,那魂魄正是……林疏桐。”
神祠倏而涌进一阵穿堂风,吹翻帘帷猎猎作响。
“哈哈哈哈,”顾淮音听得忽然大笑起来,“空圮之后,便是天罚。当时天雷电火降下十八道,将我劈得只剩下一缕残魂,后来你就跟着我那执念于人间的残魂,去了缙云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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