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黑猫闭了闭眼,眯起眼睛狭长:“司主对林姑娘情深不渝,即便身在寺中,为她对婴灵祭一术苦心钻研百年如一日,也……”
身边戾气愈发浓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连着几步外的毋厘也受到波及,当即脊背上蹿起一身寒毛。
“也如何?”
猫妖好似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平静着神色道:“也甘之如饴。”
“确实甘之如饴。”顾淮音似笑非笑,“让我甘之如饴做的,恐怕不止这些……对吧。”
“我毕竟只是区区猫妖,即便司主一具残魂,也不可能对我不防备,缙云寺里,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
“你走吧。”顾淮音重新站起身来,高居临下看着它,“以后就不要轻易踏入淮水神祠了。”
“自然。”
外面天光已亮,猫妖暗自松下一口气,朝祠堂外奔去。
“司主就这样轻易放过它了?”毋厘立在一旁,皱眉看着那黑猫远去背影。
顾淮音轻笑出声:“怎么,你认为我还该审它什么?”
“不敢。”
“水神像白纱遮面,唯恐后人对其不敬。”顾淮音长叹一声。
“青岐蛇君啊,我有下令让你日夜监守在淮水神祠里吗?你这两千年来长居此处侍奉一座空神位,怎么你对水神比对我还尊敬些?”
她两句话将毋厘问得哑口无言,半晌道:“不敢不敬司主。”
顾淮音见他跟长了榆木脑袋似的,也无心多嘴:“罢了,愿意守着便守着吧。”
司主扬长而去,祠下神像前香恰燃尽,点点灰烬里升起最后一缕薄烟。
外头已天明,街道上人开始多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顾淮音混迹其中,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终于想起在秦府落了个剑灵。
那倒霉剑灵昨夜不敢在凡人面前擅用法术,只能硬着头皮下了屋顶,被人捆了一夜,天一亮就被送了官府。
大清早的,人都被送走了,一群人还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的看热闹。
顾淮音探出个脑袋颇有兴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旁边看热闹的人端着清早的稀粥,站在路边边喝边好心跟她解释:“据说是昨天夜里抓了个贼,今天早上送去报官了。”
“哎,这世风日下啊。”
顾淮音随口吐槽一句,其它懒得做过多评价,这些偷鸡摸狗、明抢暗偷都是府衙该管的事,恐怕公堂上坐着的那位早已经忙得支不开身了。
前面道路被人潮堵得拥挤,顾淮音理了理衣袖往另外一条偏僻些的小巷子里钻,刚出巷口,迎面碰上了正“支不开身”的江郡守。
顾淮音想躲也躲不开,硬着头皮憋出个笑来打招呼:“江大人,今日怎么不在府衙里坐着,反而有心情在外头闲逛?”
江守君眼尾泛红,唇色苍白,一看便是没休息好,刚多出来的病疫,加上府衙上下大小事宜简直一团乱麻,估计是连着夜没睡。
“司……顾姑娘。”江守君差点一时拿不准怎么开口,嗓子有些哑。
“我才去楚州新建成的满阳渡上看了看,正打算回府。”
顾淮音点点头,思绪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就干站着也不说话。
一时间二人都没出声,气氛略微尴尬。
江守君在心底压着深呼吸几次,才勉强使自己面色平静,想缓和些气氛:“顾姑娘用过早饭了吗?”
她刚开口便后悔,慌忙解释道:“司主为宇内神明,想来不必食五谷,但毕竟当下用的是凡人身体,所有我怕顾姑娘这这副身子受不住饿。”
顾淮音不动声色望着她。
江守君被她盯得手心盗汗,险些要撑不住,便听顾淮音忽然开口。
“嗯,说起来确实饿了,大人打算请我吃什么?”
她边说边自然地去牵江守君的手往巷子外头走,将那人满手温汗摸了个正着。
江守君先吃了一惊,后又自觉羞愧,又是舍不得挣开她,感觉被牵住的手掌连带着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你想吃什么。”
顾淮音在前头领着她走得不偏不倚,突然偏过头来看,毫不吝啬地露出个明媚的笑容给她。“前面有家铺子,我们先去瞅瞅有什么新鲜好吃的吧。”
那铺子年头老,供了十几年街坊邻居老食客,自然没什么新鲜好吃的给她。
片刻后,陈年的木桌子上多了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只有顾淮音那份被人偷偷加了个鸡蛋。
顾淮音吃得没心没肺怪开心的。
凭借着江守君过往对她的了解,顾淮音这人没什么忌口。
当年在睐山里林疏桐就不大会过日子,自己一个人住时三餐应付得马马虎虎,有时随便吃些煮药剩下的药渣子也能将就过活。
后来顾淮音住在清平堂里,就跟着她吃白水煮的木薯野菜,甚至连稀的米粥也很难吃上。
江守君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抬头见她连一碗几乎没什么味道的阳春面也吃得津津有味,心中窦然泛出酸楚,像是被针刺了一样难过。
“对不住啊,我前两日擅离职守被扣了俸禄,还有一些被用来填补造满阳渡的空缺,剩下这些就只够付几碗面钱了。”
江守君抿了抿唇继续道:“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跟我说,等下月一定给你。”
一碗阳春面被顾淮音吃得见了底,她将筷子一掷,抬头笑道:“你堂堂一个郡守怎么过得这么穷酸,想吃什么还要攒着买。”
江守君被她说的从脖颈红到耳根,不好意思再说话,从座位上起身,跟躲她似的去付银钱。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府衙吧。”
二人过早不精细,用的时间也短,一顿清汤面下去费不了什么工夫。
听顾淮音说“我们”二字,江守君不由得愣了愣。“顾姑娘要同我一道回去吗?”
“那是自然,我这不是身为郡守府中侍女么,再说我也没别的去处。”
顾淮音一张嘴巴说得跟真的似的,“若是江大人也不肯要我,我就只好回秦府去受人摆布欺凌了。”
江守君:“……”
实在难以想象,秦府上下能把她这位活神仙怎么个“摆布欺凌”法。
第57章 叹漂萍无有安排处
楚州近日突然出现青绳病,一时之间流言四起,弄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梁上贴灵符,以驱疫鬼。
三日前,江守君那一通发怒要各地郡县核实上报地方染病数目,如今倒是已经呈报上来了,今日郡守却不在。
楚州十三县共计三十一个得青绳病,数目着实不算多。
部分郡县官员对此抱有侥幸,认为江守君执意要调查青绳病小题大做,不过是为了多从朝廷手里骗些赈灾银。
得此病最多的是楚州一处为岐鹤的郡县,故各地方官员荐岐鹤县令赴楚州府衙禀报明细。
“曹大人来得不巧,江郡守刚才出府衙去了。”张齐停下手上事务,对那岐鹤县令道。
这县令倒也没多问,将这各地染病数目卷宗交给他:“那劳烦主簿替我转交江郡守,这上头数目明细,连同病者家住何处各县都一一核实清楚了,绝无隐瞒绝无疏漏,的的确确就是这三十一个人。”
张齐略带吃惊疑惑道:“三十一个?”
“是啊。”县令愁眉苦脸,老气横秋着说,“这还没楚州城中染风寒者一半多,都不能称得上是疫。”
“曹县令的意思是说郡守多此一举了?”
“不不不,绝不敢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楚州尚在水深火热中,所谓青绳病不过是几个刁民夸大事实而已。”
曹县令继续压低了嗓音道:“我听京都传来消息,皇上近日有要派军征战西北戎狄的意思,前不久刚打完仗,这会子养精蓄锐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这么多兵力啊?估摸着朝廷又要开始增重徭役赋税了,哎,可怜受苦难的都是寻常百姓。”
张齐听得肚子里憋了火。
“为什么会是现在打仗,去年是十几年难一见的大灾年,国家旱涝频发,朝堂治理起来跟放血似的,到现在也不见好,这会子还要强加徭赋,岂不是雪上加霜……”
“主簿注意言辞,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曹县令猛咳一声打断他,又将话题转移开。
“哦对了,先前郡守不是下令造了个渡口叫……满阳渡,听说盈利可观,来往商贾又便利楚州百姓,江郡守美名连我岐鹤这偏远小县都传遍了。”
“全归江大人功劳,满阳渡运营确实不错,现在楚州一部分还得靠它经济民生呢。”
曹县令松下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过多叨扰,还请张主簿多劝劝郡守,少把精力放在这什么莫须有的青绳病上。”
檐下风动。
张齐还未开口答话,便听得有声音不近不远传过来。
“敢问曹县令,什么叫‘莫须有’?”
江守君才从外头回府衙,正巧不巧听见二人交谈那两声。
“江郡守。”二人齐声朝她作揖。
“不必多礼。”江守君摆摆手,皱着眉看向曹县令,“岐鹤县令既然是来报地方染病详细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曹县令早就做足准备,将方才交给张齐的卷宗一把抽回来,恭恭敬敬递到江守君面前。
“江大人有所不知,我与各个地方县令一齐统计过楚州感染这青绳病的人数,一共三十一个再无多了,绝无瞒报。”
江守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方一旦查出有病疫者,须合家闭至七日。七日中家中若有再病者,必隔绝严防十四日。各地县衙有对这三十一个患者做相应措施么?(1)”
曹县令被堵得哑口无言:“这……”
“我前两日已经将楚州有关青绳病灾疫一事上疏陛下,相必过不了多久朝堂便会派遣太医下来,届时这病究竟是否是疫自有定论。”
江守君伸手拿过他递过来的卷宗,肃声道:“但在此之前,劳烦曹县令转告其他地方官员,还请各地县衙对此病做好防范,莫要因不重视而酿成大祸。”
“下官明白。”曹县令对江守君又作一揖,苦着一张脸出了郡守府。
时间尚早。
楚州城上苍云欲隐初日于其后,浓厚云层裹食日光,片刻后,如有一把长戟斩破长空,天边散落灼灼金芒。
府衙上下忙而不乱,人人做事都自有条理。
除了顾淮音这个闲散的。
江守君回府衙处理完岐鹤县令的事,刚进书房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顾淮音一声不响待在人家书房里,偷别人书看,连个动静也没有,把推门进来的江守君吓了一跳。
“江大人整日忙得连床也沾不着,当心熬坏了身子。”她气定神闲随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移到江守君面前。
这人光嘴上说自己身为府衙侍女,实际上估摸着是来当主子的。方才为江大人斟的一杯茶,已经是她老人家在府衙里干的顶重的活了。
江守君对此自然是不介意,莫说她来当主子,就算她来当祖宗,想必江守君都要毫不犹豫将她供起来。
江守君无奈笑笑:“这两日确实是忙。”
“我方才听到你与那县令谈到青绳病一事。”顾淮音放下手上书本,认真道。
“怎么这么快就上奏疏了,又安排各地对此病严加防范,秦家主得病的事你也知道的,秦府上下几百人,这么多天来也只有他一人染此症,这怎么会是疫呢?”
攸里那夜在秦府房顶上说的很对,最开始秦驹得此病,误以为是和秦老先生寿宴上那只三尾狐有关,又或者是受了婴灵祭的影响。
唯独没有猜过是疫。
“我知道不是疫,但是风言风语早已传出去了,要让朝廷信才行,所以派遣的太医来之前不能出岔子,让各县衙做好防范不仅是让朝廷看的,也是要安稳民心。”
江守君接过她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低头浅抿了一口。
“在此之前,要把满阳渡口关了。”
“什么,”顾淮音有些讶然,“已经严重到要关渡口的程度么?你花了这么多心血建的,楚州民生经济也好不容易因这渡口渐渐好转,你关它做什么?”
江守君细细解释给她听。
“我既上了奏疏,就相当于把楚州有青绳病一事闹大了,见了瘟疫谁还不躲着,倒不如先一步关了满阳渡,也好做出个表率来。”
“有理。”顾淮音忽然笑起来,打趣道:“想不到江大人忙活这么久,全做给别人看的表面工夫去了。”
江守君也不解释,低头看向氤氲茶杯里自己倒影模糊,勾起唇跟着她一起笑。
*
几日晴无雨。
秦府上一直重病在身、近似癫狂的秦家主秦驹死了。
正应了那黑猫所言,他自从淮水神祠里回来有两天神智清醒,都是回光返照而已。
秦府人丁不兴旺,秦驹膝下就秦安筠这么一个养在闺阁里的女儿,秦老先生与他相继去世,家里已经没有能挑大梁的人。
好在秦府底基深厚,能让她们母女二人撑的一时。
可是顶梁的柱子不在了,秦府上下还能撑多久呢?
秦夫人作为主母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秦府家大业大,外戚无不虎视眈眈看着她们孤儿寡母。
当今唯有一个办法能保住秦家家业。
将秦安筠嫁入有权有势人家,让秦安筠联姻后依附夫家。
“我这两日总是后悔,后悔娘当时舍不得你,满心想着要将你留在身边久些。”
秦夫人这两日将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在声音是涩的。“要是那次筵席上狠下心来,让你爹定下你与江郡守的婚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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