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音终于开口:“天罚已降下九重,你过来,趁我清醒,我问你些事。”
“司主莫要再耽搁,等我……”
顾淮音并不理会他说什么,自顾道:“这原本三十六道天罚我在睐山里捱了一半,没受得住就魂飞魄散了,醒来之后忘却了太多事情,那你还记得我为何会受这天罚吗?”
攸里哑了嗓子没敢说话。
顾淮音继续说:“哦,我忘记了,你那时还是附在拓银剑上的剑灵,我被亶渊器夺尽神力,拓银剑也被封印,你出不来是不是?”
“不是。”攸里抬起头看着那白光,原本极差的脸色恍惚间生出一种异样的祥和。
“司主为妖族所害,落魄睐山之时,我已有自主脱离拓银剑的能力了。后来睐山生乱,山中草民陷司主于不义,路上横尸数百,是我杀的。”
顾淮音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你好本事。”
攸里复又跪下:“我杀尽那些凡人后,不知缘何又被死死困在拓银剑中,不得脱身,那时并非想隐瞒司主,再后来降下天罚,那天罚原本是我造的孽……”
顾淮音顺着他的话细想了半晌,难怪那时卞章州说是她杀的人,可自己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见到的只有手上满身沾血的拓银剑。
她下意识握了握手指,掌心仍是鲜血滑腻的触感。
红得发暗的血滴从空中滴落到攸里身前地面上,泛起一层浅薄的铁腥气。
“轰隆”又一道雷火劈下。
“司主……”
“你继续说。”顾淮音语气平稳,甚至没有丝毫变动。
攸里摇摇头,他并不想再瞒什么了,只是这天罚由他而起,没道理要由别人来担。他并非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人。
这样将自己陷入不忠不义之地才当真是让人痛苦不堪。
“我自知酿成大祸,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今日请死,但求司主成全。”
“一人做事一人当……”顾淮音口中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道,继续道,“你倒是说说看,还闯了什么不得了的祸事。”
攸里实在是心焦得没法,既是负疚又是愧怍,当即站起身来要挡下剩余这干天罚。
忽而被那力道压制住了又跪下去。
“没叫你动呢,起来做什么。”顾淮音语气淡漠,甚至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意,“让你继续说。”
攸里不得已,咬了咬牙接着开口:“司主魂飞魄散后,留有一魄执念在人间,被徽南君用虚相化本变成个和尚,正是缙云寺里这位。”
“这我知道。”顾淮音不紧不慢道:“说点我不知道的吧,譬如……我的魂魄是如何完整无缺地出现在睐山神庙里的,我又是如何当上山神的?”
攸里呼吸一窒:“司主那时才受完天罚,我便又能挣脱拓银剑的束缚了,于是我在睐山上设了结界,建了睐山神庙,又动用禁术,逼迫那些凡人用活人做祭……”
“私建邪庙,生灵活祭,这样大的动静,你有能瞒八百年的本事?”
“没有,那时徽南君又从江南赶回来了。”
顾淮音略有不解:“你私用禁术,他不拦你?”
“原本是拦的,徽南君只将结界打碎一个口子,想要私自荡平睐山中的一切,但我跪下求他了,他就走了。”
难怪睐山被这结界封锁八百年,商如娴与江守君却能自由出入,原来是结界有缺口。
难怪自己刚出睐山时不识得那阵法,原来攸里早已摆脱拓银剑不必依附于她的神力了。
顾淮音想:这样大的祸事,姜邑尘怎么可能因为这小子跪下来求就收手不理,是他知道司主罔悬还不能死,自己手握空圮,至少是轮回完善以前不能死。
“你犯的罪孽,错在你我。”顾淮音缓缓吐出一口气,“既如此,你已经能脱离拓银剑了,我会按照当年答应灵傩族长的替你找一副躯壳,从今往后我身侧不会留你,你回岁天域思过吧,没有我令不得踏出半步。”
“司主,可这天罚……”
“与你无关,给我闭嘴。”
这话并非顾淮音故意逞能,她心中清明,这三十六道天雷的确与攸里无关,老天没有不长眼,这天罚就是照着她顾淮音劈的。
耳侧发麻,巨大的轰鸣声经久不散,天火如龙直下云霄,缠在顾淮音身上,被火龙舔舐过的体肤上灼热之痛非常人可以忍受。
顾淮音已经撑了太久,身体逐渐麻痹:“还不快滚,你看我现在有力气请你过去吗?”
攸里跪在地上,知道顾淮音在这事上心硬如铁,他不敢忤逆,垂首三拜,退出了缙云寺。
四下又无人音,最后三道天雷越发狠戾,声势之大足以震慑至楚州之外,方圆三百里内行人无不心惊。
黑白相叠的罡炁被震碎,无阵法相隔,天雷天火打进体肤,顾淮音咬不住牙关,闷哼一声呕出大抔鲜血。
十八道天雷终于散尽,天罚过后,白光熄灭,顾淮音再撑不住重重摔下,没了活人气息。
暮色起。
路上阴雨不散,一地湿滑泥泞。
睐山与缙云两座山脉之间,郡守轺车从还未建成的官道上穿过,身后辎车上载有棺木,动静颇大。
不消半日,楚州郡守借棺进京的消息已经传出城去了,毕竟有青绳病的州郡不止一地,各地官员无不盯着楚州这边动静。按照这样的速度,想必在她入京之前就足以闹得京都满城风雨。
正如江守君所想的那样,她已成众矢之的。
临走时远处缙云山上的雷声不断,震耳欲聋,甚至在这样的声响下,江守君坐在马车里竟然会被惊得全身发抖。
自江守君决心进京面圣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陛下为彰显自己仁慈之心能留她一具全尸。
她没惶恐过。
此时却被这雷声震出满心忧虑与不安。
临近入更,雷声终于停了,她心中细数下来,一共一十八道。
这样折磨的动静终于停下了,马车中江守君仍是气息不稳。
她指尖轻颤着掀开帷帘,回头看,已经相离楚州很远了。她坐在车上遥望缙云山,也只能勉强看见个被滚滚阴云笼罩的山尖,只看一眼就叫人恐慌。
她为什么会这样惧怕一座山呢?
驾车的侍从见她面色不祥掀开车帘,恭敬对她道:“大人,若是按照我们这样的速度,连夜不休,后日就能到达京都了。”
江守君“嗯”了一声,将帘子放下坐回车里。
手上还攥着今天攸里转交给她的那张信纸。
那纸太薄,经不起折腾,江守君把她叠好了放在手心里攥了一路,再打开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上面“篇终曲止,借还尽净”八个字也被洇开,变得模糊不清。
第66章 骨血销抬棺入京都
入秋枕冷夜凄凉。
风雨兼停,山上山下尽是潮湿一片。
缙云寺中禅院里,顾淮音横躺在梨花木底下,树冠繁茂,身上的血迹未被雨水泼开,赤血斑驳如生铜花。
院中静极。
房中卧榻狠狠“吱呀”一声显得尤其清晰。
那原本被顾淮音附身的侍女从梦中惊坐起身,她满额冷汗,眼瞳涣散聚不起焦。
夜里无星月,禅房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在这里?
这几月里被顾淮音神识占据,她就好像是睡了一场,再醒来时什么也不知道……
室内泛有禅香,这位十七八岁的侍女摸索着推开房门,户外天光浅浅,没有房中那般幽闭,这倒是让她心下稍静。
见周围无人,她努力在禅院里轻轻踱步,将脚步声音放得极细。
恍惚间看见院中树底下躺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吓得她惊叫一声,赶忙缩回禅房里去了。
半晌过后,房门后慢慢探出个脑袋,偷偷往那人影的地方望。好一会儿,她深吸几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那人影跟前打量。
看这身形,是个女子……
半天没个动静,这姑娘没那么怕了,咽了咽喉咙,想要推她起来。
她心中虽怕,到底是个心肠软的。
山上夜里湿寒,水汽未消雾气未散的,这女子身上单薄,要是真在外头躺一夜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
“喂……”
浓重夜色中,侍女猫着腰伸出一只手来往地上那人身上轻轻推了一把,躺着那人依旧没动静,她只摸到一手湿凉。
侍女悻悻收回手,无意识拈了拈指尖,鼻尖倏而闻见一股铁锈气。
离近了瞧,方才发现是满手血渍。
“啊!”这侍女被吓得破了音,这一声在缙云寂寥山中尤显突兀。
缙云寺死寂被这急促而短暂的惊声尖叫打破,重新开始活络起来。
禅院外开始亮起油灯,远远染出一圈暖黄光晕,将面前的场景勉强照清。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禅院门被打开,冲进来好几个身着粗衣麻布的和尚。
“死,死人了!”这侍女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她瘫在满地血迹里指着梨花木下人影说完这句话便两眼一黑晕过去。
说来也怪,闯进来那几个和尚见到眼前这骇人景象,竟没什么大的反应,干净利落地将这侍女抬到别院安顿好,又将血渍清理了,为顾淮音探了脉。
确实是断气死了。
寺里没有梓棺,只好先将这具尸身先放置在禅房榻前,等天亮再做打算。
*
黑风卷地,京都被笼罩得分外阴郁。
江守君出城之前上奏的那份折子已经落到梁明帝手里,意料之中的,陛下当场把折子摔了。听闻这位楚州郡守已然入了京都,只召人速速入宫,其余一个字再未提过。
平常旁人就辨不出这位君王喜怒,此刻更不敢妄自揣度。
抬棺只是个噱头,江守君虽然确实是来赴死的,但还没有上赶着要来掉脑袋。若真有那个胆量将棺材抬到神武门口去,那这和逼宫有什么区别,十族也不够杀的。
她将吩咐一行人将棺木停在城门外,自己拾掇拾掇便入宫了。
掐指算算,她抄了未曾修建好的近路赶过来,路上柳司马那两位恐怕还有些时间才能到,她要趁着短短时间里,让梁明帝收了封城的念头。
“江大人呐,您这、这也太大胆了,您一个地方父母官,不在楚州郡好好待着,做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触陛下逆鳞啊。”
领她进宫的是个老太监,脸上沟壑纵横一看便是上了年纪,从一打眼见了她拧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他不清楚朝堂上明里暗里在斗些什么,但多年在这宫里摸爬滚打,风言风语多少听到一些,知道这位楚州郡守在圣上面前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不由自主地在她旁边干着急。
江守君抬棺进京这事儿在不明局势人眼里确实唐突,往难听了说叫作死。柳子介还未到京都述职,他要借此向梁明帝请示封城的事没有人知道。即便无数双眼睛望这盯着江守君这边,却也只是目光短浅到以为她是为了那点救济粮来的。
天下患有青绳病的不止楚州一处,凭什么轮得到她楚州郡守做这出头之鸟,非要在这战事吃紧的安危之机凸显她勤政爱民么?
朱瓦宫墙下,老太监深深叹出一口气,“江大人待会在圣上面前言语谨慎些吧,您好自为之才是。”
“多谢公公提醒。”江守君一路被马车颠簸得头疼,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根本无意听他说了什么,向老太监道了谢,便抬腿进了大殿。
殿中清冷,能闻见远远溢过来的龙涎香,一抬眼,便能看见自己那份奏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江守君走到那份折子旁边跪下:“臣,楚州郡守江守君,叩见陛下。”
梁明帝坐在上位没抬眼看她,亦没有要叫她起身的意思。
“江爱卿,朕记得你是科举进士出身,似乎方才上任这正四品地方官不久吧。”
江守君如实说道:“是,承蒙圣恩,自上任来臣已治楚州五月有余。”
那纸奏疏还在一旁躺着,江守君不动声色蹙了蹙眉,只好装作看不见,默默等着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语气平和,听上去根本不像是动过怒的:“听闻近月来青绳病四起,朝堂上沸沸扬扬,说这病症是源自楚州。你堪堪上任五月,真是时运不济啊。”
江守君踏进殿门之前就想过,虽然不清楚梁明帝之后国祚是否能长兴不衰,但史书上大概要留一笔当朝皇上刚愎自用、独断专权的。
若非他固执己见,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把家国上下搅得一团乱泥。
若是在承平盛世里,这样的固执就不完全是坏事,好歹不易受佞臣蒙蔽,或许能成一代守成之君。
江守君心中默默长叹,真正时运不济的是陛下自己啊。
“臣愚昧不才,不得治事之要,故害地方百姓受此病症折磨,身陷囹圄,臣万死。”
“朕有说要怪你么?百里抬棺入京进言,你是在怨朕不得治事之要啊。文死谏,你才是忠臣啊。”梁明帝面上讳莫如深,将“忠臣”二字咬得极重。
江守君脸上不动如风:“臣惶恐。”
气氛已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在皇帝身边恭敬站着准备伺候的小太监是新任的,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身子在细细地抖,屏息凝气,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
梁明帝没说话,只居高临下地轻轻用下巴尖点了点地上那封奏疏。
江守君会其意,跪着将身旁奏疏整理好,站起身来恭敬交到案前。
梁明帝一手按着眉心,一手将刚才捡回来的奏疏随意翻看:“就凭这折子上写的,你是觉得天下九州只有你楚州城一处艰难,还是认为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全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废物。”
江守君闭了闭眼,复又跪下:“不敢。”
梁明帝突然站起身来,黑色瞳仁烧得发亮,当着她的面又将折子砸在案上,动作不失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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