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介下意识抬头和跪着的谢晋对视一眼,随后双手接过,细读策论。
“如何?”
常言伴君如伴虎,柳子介一身冷汗,摸不清君王的心思。
策论有理有据短刀直入,而作者抬棺觐见的行为却太过冒失。柳子介拿不准是要贬她激进行事,还是要褒她鞠躬尽瘁。
“这……”
“朕的两位贤臣都是聪明人,不说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这篇平戎策后,朕没有起要杀她的心思了。”
梁明帝抬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谢晋,继续说,“她昨日就是跪在那里,要朕赐她死罪,午门斩首,悬首城门。”
谢晋赫然抬头。
此话一出,二人心中已经明了。
江守君用性命托举,几乎是逼着梁明帝给楚州一条生路。
青绳病虽未解,但西北的仗不会打了,楚州也不会封城了。
“朕成全她死。”梁明帝不怒自威,“再有敢效仿此人者,一律诛杀!”
大殿久久回音,柳子介心里滋味难以言喻。
“陛下,臣听闻,江郡守是草席裹尸还楚州的……”
“哦?朕留她全尸,不是因为她抬棺进的京都么?”
梁明帝表情复杂,他忽然苦笑两声,“楚州这地方,确实棘手。”
他从御座上起身,缓步走到谢晋跟前。
“朕记得你,写泯州赋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谢晋伏身再拜,“草民谢晋,叩见陛下。”
梁明帝垂眼又问:“你有这样好的才识,不曾考取功名么?”
“昌元十三年入过殿试。”
“既入殿试,不曾进仕途么?”
谢晋摇头:“不曾。”
“那好,方才朕说的你也听明白了,楚州正处风口浪尖上,不能一日无治,即日便授你官印与任职文书,委派你任命楚州,接替郡守一职吧。”
谢晋:“臣领命。”
*
几度寒露冷秋光,再有几日便是霜降。
朝廷户部派遣下的救济粮比郡守本人先到楚州。
这极大程度上缓解了楚州因淮水水涝导致的秋收无果,同时也安定了民心。
两日后,前楚州郡守江守君被下葬在睐山山脉一处风水秀丽的好地。
她在皇宫大殿上写的那篇平戎策名声大噪,短短几日形成了京都洛阳纸贵的景象。
入葬时却没人来扶棺。
皇上不准江守君死后入地方志,稍有眼力的官员大户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敢前来招是惹非。
或许百年以后,世人对这个仅仅在位六个月的楚州郡守的印象,唯有谢晋为她写的祭文中“君子成诚”四个字。
坟茔前纸钱纷飞,有人一身素白,口中喃喃:“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
山色空蒙。
一道奇异流光裹挟劲风而过,将烧着的火星吹得有些凌乱。
几步开外,顾淮音目光沉沉,久久注视眼前萧条景象。片刻后,那流光又往北海岁天域去了。
*
褚源瘴气弥漫。
其中几座仿人间建的茅舍竹篱却极富清趣,其中最雅致的一间布置考究,原本应该身死的江守君此刻却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自江守君从褚源醒来就一直被软禁在这里。
里面妖类称呼她为“圣女”,言行毕恭毕敬,但没有妖王的指令,谁也不敢放她出褚源。
没有办法,江守君虽是海神之后,在妖族面前却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也没有,她亦不敢轻举妄动。
“圣女。”桃花妖端来花水替她梳洗。
已经数不清在褚源里待了多久,她还是不习惯这样,从前在楚州一直要把自己当男相养着,如今换了衣裙反而不适应。
“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吧。”江守君照例像往常一样拒绝。
但桃花妖根本不听,“要的要的,我是专门来服侍圣女的,哪能让您亲自过手。”
江守君拗不过她,只好依着她来。
等江守君完完全全按照她的喜好,穿上浅粉色绫缎鸢尾长裙,梳了垂鬓随云发髻,再在脸上点了妆容,非要把她扮成第二只桃花妖不可。
这小妖终于心满意足了。
等这小妖走后,江守君才敢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身上穿的服饰实在很有特色,几层相叠繁冗复杂不像是常服该有的样子,上面还坠着各色流苏坠子,衬得整个人流光溢彩。
江守君对着搬来的铜镜扫了两眼,实在很不愿意穿成这个样子,只好背着桃花妖偷偷卸下些多余衣物饰物。
岂料伸手才解到一半,门又被重新打开,那小妖又回来了。
江守君手僵在空中。
“圣女是……不喜欢我挑的这件么?”她说着眼眶就要红。
“不,不是……”江守君怕了她了,“屋子里太闷我才……和衣服无关。”
她还是不善于扯谎,转移话题说:“你回来找我,应该的有其它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对不对?”
经她这么一提醒,桃花妖终于想起要紧事,“对,妖王让圣女去亶渊窟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
如顾淮音所想,当年亶渊器封印她法术与身躯,当年半数天罚时,神力至少恢复五成,而今十八道天雷被补齐,她受这天雷荒火时用得也是自己的身体。
两度天罚之际,都是亶渊器出了问题。
不得不说上天真是公正廉明,统共三十六道天雷,她在睐山里被劈得魂飞魄散还剩下十八道,过了八百年还是硬生生补齐了……
亶渊窟旁,往常氤氲的雾气散去,露出亶渊器的全貌,神圣洁白的细颈长瓶果然有一道长长的裂缝,看上去极为显眼。
妖王已经在此等候许久。
“圣女也看见了,坚不可摧的亶渊器也会有裂痕。”妖王忽然冷笑看向江守君,“圣女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么?”
“北海司主。”
“不错。”妖王继续说,“两千年前海神嬴鲛与我族立下契约,亶渊器确实护佑我族,可惜世间没有什么是恒久的,莫说亶渊器,就连天地亦会老死。”
“而我身为妖族之长,想要的只是让亶渊器给予我族的安宁长久些。”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江守君不是蠢人,心中已经明了了。
两千年前妖族与嬴鲛做的那个交易,不算平等。
立契时嬴鲛只说要妖族给自己容身之所,却没有明说让妖族拿寿数与自己交易,实是带了欺骗的成分在。
妖族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今日亶渊器虽有损,可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海神嬴鲛遗孤就在眼前。
江守君明知故问:“你想要什么?”
“你的鳞骨。”
“王上当着海神的面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想必是很有把握了。”
“不必拿海神来威胁我,圣女不要忘了你在人间已经身死,是我救的你,否则你怎么会自褚源醒来,我只要鳞骨,又不取你性命。”妖王逼近她一步,“再者说,这是嬴鲛当年许诺我的,现在亶渊器出了问题,你作为海神后人,后果理应由你承担。”
“好荒谬的话语。”
江守君丝毫不怯,反问他,“陆寅早就死了,我那时在大殿上看见的不是人,是妖吧。”
妖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索性破罐子破摔:“圣女聪慧过人,他是妖。”
“我抬棺进京,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妖族设计好要被杀死的。”江守君沉着冷静地说,“你算计我,在我身上有利可图,想方设法让我在褚源醒来,这也算你救的我么?”
“是我算计你又如何,涸辙之鱼,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这些。”
“啊,确实。”江守君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只可惜我轮回百遍,身上哪里还有什么鳞骨。”
“当然有的,两千年前淮水边圣女前身撞冰山粉身碎骨,尸骨被人收敛起来,就在淮水神祠。”
听见“淮水神祠”四个字,江守君眼睛忽然亮了一瞬。
“圣女要是不肯去,我自有办法……”
“好,我去。”她回答得直截了当。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范仲淹《灵乌赋》
第70章 淮水庙郡守问淮水
萧萧淮水声声寒。
风过水面,有马嘶悲声。
郡守新上任,照例要去供设淮水水神。
神祠前,两个负责平日祠中洒扫的侍女和谢晋详细说明了水神像前的禁忌事要,随后关上了门退出堂前。
“不准直视水神像,好奇怪的规矩。”谢晋跪在蒲团上,心中不禁好奇。
他自幼被姜邑尘养大,自然是信这世上是有神仙的。可这间神祠灵气缥缈,似有若无,即便谢晋凡胎肉眼也看得出来,这显然是一间空庙。
所以这所谓禁忌根本是莫须有的。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千年如一日长久伫立在此的淮水水神像,周身有神性。
“你是楚州郡守?”
身旁忽然不知何时站出一个粉白衣裙的女子,看上去气质不凡。
“是……”谢晋一愣,他没见过江守君,抬头看去,只惊讶于发现这人与水神竟极为相像,不由得问道:“姑娘你是?”
江守君抬眼看水神像。
谢晋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水神?真的有淮水水神?”
“不错,我是淮水水神。”江守君应下他的话。
原本她是同意了妖王要来这里取自己遗骨的,只不过恰好碰见了新上任的郡守谢晋在此,相同场景历历在目,不由得勾起一些人间的念想来。
“既然你……您真是水神,世人为您建淮水神祠,那为什么历年还是淮水灾害频繁,致使两岸民不聊生呢?”谢晋拱手问得很诚恳。“我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只是……”
“天宫里神仙百位,百姓日日祭拜,天上不也是既风又雨么,倘若建庙宇祠堂就能使百姓安居、天下平定,商纣王何至于落到裹玉自焚的下场,倘若淮水神祠燃香不断就能治理好淮水,那朝廷派遣郡守下来做什么呢?”江守君平静答道。
“这……”
“天下高山大川,或骞或崩,都在反映人与物的变化,这非人力,亦非神仙所能改动。”
“既然人力、神仙也改变不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只能听天由命?”
江守君摇摇头叹道:“万物成理,天地是顺应人与物来的啊……你还不明白么?”
灵台蓦然清明起来,谢晋如在此处参禅悟道了一般:“我知道了,晚辈多谢水神赐教。”
江守君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闭眼。”
谢晋:“什么……”
来不及等谢晋反应,门窗紧闭的祠堂中竟忽然开始狂风大作,卷起供案上的香灰,迷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谢晋抬袖掩面。
只听耳畔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崩塌了,他再睁眼时,看见江守君面前的水神像倒地,被砸得四分五裂。
“水,水神?”
“出去。”江守君仍没有多余解释。
下一瞬,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就推着谢晋往门外去,等到人被赶出祠堂,堂前门又被重新关上。
“谢大人,您没事吧?”守在外头的两个侍女并没有听见里面的异响,只看见谢晋手脚不稳,出来得仓促。
谢晋摆摆手:“无妨。”心里做了会斗争,还是决心不把里面发生的事讲出来。
“但里面水神像好像出了点问题,要不待会你们进去看看?”
侍女面露疑惑,上了几步台阶重新把门打开,里面的神像却安好无恙。
神仙的心意果然不是凡人能够轻易揣测出来的,谢晋无奈笑笑:“这我就说不清楚了。”
供设完水神后,一行人恭送郡守回了府衙。
方才对外面凡人只做障眼法,水神祠下水神像终究还是被江守君亲手摧毁。
“水神。”毋厘看着一地凌乱。
“两千年前我们在淮水畔似乎有过几面之缘,青岐蛇君。”江守君手上捧着一小方古老陈旧的梨花木匣,转过身说。
“是。”毋厘苍老而浑浊的眼珠越发灰暗,牢牢盯住她手上的木匣,“后水神身殒淮水,司主亲手将水神骨放入神像中,设淮水神祠。”
“我与您交情并不深,您是奉司主命才在水神祠里镇守两千余年的么?”
毋厘顿了顿,“不是,司主不会下这样的令。”
“那和我的鳞骨有关?”
他摇摇头继续说,“我知道水神是海神血脉,可水神骨从您身上剥离,就不能像亶渊器那样起作用,只能变作平常白骨,所以不会轻易有人觊觎淮水神祠。”
“那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间祠堂里?”江守君目光深邃如渊,等着他给自己答复。
“因为我是妖。”毋厘静默良久,终于肯把自己慢慢剖析出来。
“水神知道妖族占据褚源一隅,将与妖族同宗同源的山野精怪囚禁奴役……甚至将他们用于果腹么?我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独自一人逃出褚源,即便鬼族乱世我也再没有回去过,后来妖族与嬴鲛立契,导致妖族折寿,当时我还欣喜于自己幸免于难,我作为世间少有的大妖,不过才两千年就衰老至此,必定也被波及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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