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立侍左右的那太监扑通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砖上,闹出动静颇大。
动作之大,纸业掀起哗哗风动,甚至把御案旁灯台吹灭半数。
殿中忽然暗下大半。
一明一暗,君臣相峙。
“既然不敢,你眼下跪在朕面前又欲意何为呢?”
“青绳病陷国,内乱当前,臣恳请陛下收兵停战。”
梁明帝冷笑两声:“江爱卿,你好大胆子啊,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杀头吗。”
“陛下既肯召臣入宫,必是准臣请奏,又说臣是忠臣,那么忠臣进谏,陛下不能不听。”
大约是没料到江守君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梁明帝气竟然莫名消下去一些,这还反倒激得他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梁明帝指尖叩着御案道:“好,那朕便依你,今日在这殿中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等你说完朕再决定如何处置你。”
江守君跪得脊梁极正:“陛下,五朝迭代,自昌帝始,国边疆土便时时遭戎狄侵犯不堪扰。昔日戎狄杀我子民,毁我安邦,血海深仇横前,天下万民皆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后先帝修缮加固秦关,萧关,大散关之后,遣军大败戎狄,安定西北三十余载,直至今日,岁派外使,来朝天子。
陛下今日欲开战以彻底铲除后患,是因此时西北水系紊乱,戎狄无不处水火之中,可是陛下,我举国亦受天灾之苦啊。”
梁明帝抬眼看她,动作极缓,御案上烛台明灭,面色是说不出的沧桑与沉郁。
一字一顿道:“朕又何尝不痛心于这天灾之苦,这眼下内忧外患,你这是在逼朕取舍啊。”
外患在哪儿呢?西北不是早在三十年前就被先帝安稳住了么?
江守君不禁心中冷笑,眼下内里确实是国步维艰,好比一块被白蚁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木梁,可外表还勉强保持光鲜,虫蚁在里面筑了巢,这块木梁的主人却还只是一味地上漆。
梁明帝想要开战,或许不是因为箭在弦上,是他在经世之术上的不成功,迫切地要在战事上来证明些什么。
只是这个机会来得不是时候,又恰好这位君主善于自欺欺人。
江守君并不理会梁明帝的刻意回避,继续道:”今日局面,万事之首,当先停战。”
“当年先帝与戎狄立有条约,使其附属我朝直至今时,此时派兵出征莫非背信弃义,又偏天灾不断之时重赋伤财,充军劳役,陛下就不怕史书上落得‘昏聩’一笔么?”
“你放肆!”急血攻心,梁明帝气得手都在抖。“朕要收复西北有什么错?朕愧对先王先圣了么?朕薄待天下百姓了么?”
“陛下无过,西北亦可平,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江守君语气愈发平和:“陛下若真想永绝西北后患,臣愿献平戎策。”
梁明帝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江守君说方才那番话时,他是真想杀了她的。
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官从一开始就做得很绝,抬棺进京昭告天下,当着满京城的面入宫,说这些话实在难听,但确实又是“忠臣”忠言逆耳的样子。
这楚州郡守是真不畏死啊,可是他若真想要停战,那这莫须有的“平戎策”又是唱哪一出?
梁明帝一头雾水,心里愈发不明白,见她进殿起手上也没拿着什么纸页册子,不由得问道:“那你这平戎策在哪儿呢?”
“臣进京仓促,路上又无纸笔,这平戎策臣尚未落笔。”她这番话倒是说得理直气壮,最后还不忘补一句,“请陛下治罪。”
哦……她还没写。
殿中静了好一阵,梁明帝被气得笑出了声,握着拳锤了锤御案,他闭了闭眼仰起头,长叹一口气。
梁明帝自登临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以来,还没有人敢这样冲撞他。
他抬起腿来,踹了一脚几乎钻进御案底下跪伏着的太监,“起来,去宣吏部给事中进殿。”
第67章 腥雨夜上谏碧血函
殿中烛台重新被点燃,酉时已至,内侍引亮宫灯,皇城里浓重夜色被晕开一些,烫得略微泛红,宫阙宫墙之间灯影绰绰,又显诡谲。
被圣上一道口谕猝然宣进大殿的给事中脸色苍白,额头上聚着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袖去擦。
给事中动作麻利备好笔墨,躬身侍候一旁,抬眼见陛下面色不善,底下跪着的那位地方官虽也蹙着眉头,但看起来比自己要从容不迫得多了。
“平戎策……呵。”江守君跪着垂眼不动,梁明帝站着端详了她一会,继续道,“今日无需你亲自动笔,朕也不追究你殿前失仪,只不过你要做忠臣,这谏言不能乱写。”
“策论上但凡错一字便罚一庭杖,你们二人同罪并罚,两位爱卿谨慎些吧。”
梁明帝低沉音色在大殿中微有回声,此外,两位为人臣者,只能听见自己剧烈心脏跳动声在胸膛回荡。
执笔者屏息凝气,专注地盯住眼前苍白不染一尘的纸面,等待着留下风云暗涌的朝堂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嚓!”
窗外白光狭促闪过,似天上神仙刻意拔出银剑而亮出的凛冽盛光。
又是风雨雷电声。
是在昭示不祥?殿中君臣无人思及此处。
“楚州郡守臣江守君昧死再拜,上书陛下。”
江守君神情微动,昏黄烛光映衬下,她整个人却是万分冷冽肃穆,此刻眉眼间是最浓重的黑与白。她伏地再拜陛下,跪直了身子出口。
“勤求古训,君主好贤则乾坤通运,君主好仁而神明通力,今道途蒙昧……
悲梁础朽,良主乏贤。昔昌帝陵前,行路艰虞,已至穷处,难以兼善……
外祸乘隙,不啻乎分裂六合;民心瓦解,无异于宰割天下……
伏惟社稷昌明,四海清平,臣昧死再拜。”
话音落下,案前搁笔声。
宣纸上笔力万钧,洋洋洒洒三千字。不错一字。
给事中将笔录下的平戎策整理妥当,交给掌事太监,尽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将还在发麻的手偷偷往袖口上擦去了冷汗。
袖口顷刻见湿一小片,几乎是有些明显。
若不是实况危急,他这给事中与那郡守二人鱼游沸鼎,他是真心想为江守君这平戎策喊一声“痛快”的。
当然,这个节骨眼上,天子还沉着一张脸叫人揣测不出圣意,给事中自然不敢表露出半点。
她写得着实大胆,就像当时那篇奏疏一样,可策论中又张弛有度,每每到锋芒最盛几乎要指着陛下鼻子骂时,突然又峰回路转引出当今家国困境的最优解。
几度大开大合,纵横捭阖就像画了个圆,最后还是不忘初心,要停战。
要停战,将那些无故横征来的兵役返还故乡。
要停战,将那些多加收敛来的赋税用于百姓。
那西戎北狄怎么办?
一来边关三大关隘镇守住国家几十年来无忧无恙,我国百姓不必为此烦忧。二来西北此时水系本就不发达,轻易一场干旱,漫漫黄沙天下又是无数尸骨,他们尚且自顾不暇。
那血海深仇不报么?
梁明帝要出兵征讨的消息早已传出去了,打仗从来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不到朝堂派来的兵力,戎狄又能一直枕戈待旦多久,日日提心吊胆总有精力耗竭的时候。
陛下应该耐心些,届时就费不了多少兵卒。
再退一步来讲,当年先帝与戎狄是立了条约的,二者互不侵扰。陛下不顾境内患难,短时间内急敛暴征,只为趁其病弱不备攻打过去,这样在史书上恐怕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想要借此功劳泰山封禅更是无稽之谈。
江守君大概真是耗了心血,额角出了些细密的汗,她闭了闭眼,等待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毕竟不是第一天才做君王,他只是功利,并不是蠢。
他抬了抬手,让吏部给事中退出了大殿,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这纸策论。
“江爱卿好才学,只不过你绕这么大个圈子,还不打算跟朕图穷匕见么?”
“陛下。”
江守君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梁明帝身后烛台上的烛光,盯得久了,眼前有些发黑,太灵台确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眼下各州青绳病肆虐,诏书上言明此病不是瘟疫,陛下却有要封楚州城的打算,是又当又立,还是欲盖弥彰。”
这太直白了,这人愈发放肆!
短短半夜,这人让自己起了无数次杀心,居然还能好端端跪在这里。
梁明帝不可遏制地想,自己究竟是要被她逼成仁君,还是菩萨!
“朕何时说过要封城!”是,封楚州城的诏书已经拟好了,她说中了。
梁明帝心里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想法就被这轻微之臣这样肆无忌惮撕扯出来,所以愤恨、恼怒。
江守君不看那烛火了,用那双不太能视物的眼睛,平静地望向天子。
“陛下。”
她其余什么也没说,梁明帝忽然就懂了。
什么抬棺进京,什么平戎策论。
好,是她有胆识;好,是她好手段。
殿前君与臣周旋许久,梁明帝无端生出些无力感。
“朕知道了。”梁明帝摆摆手,“你是为此来的,你细说楚州吧。”
江守君紧绷的心弦不肯松下,一字一句平稳说道:“青绳病泛滥,秋收粮食被水涝所害,渡口被封,官道未建成,若是还要封城,百姓断粮绝米,恐怕捱不到入冬。”
“楚州命悬一线。”
“除封城之事外,你还要什么?”
“除此之外,楚州无监察官员,臣要朝廷救济粮由户部直遣,不得经楚州地方行政官员之手。”
不得经楚州行政官员之手?这话倒是莫名其妙。
楚州郡最高行政官员不过府衙里的郡守,只要她江守君不做贪污受贿之事,这救济粮就能原原本本到百姓手里。
“你是楚州郡守。”这话听得梁明帝皱眉,“怎么,你连自己也信不过么?”
“臣并非此意。”
她话说半截让人一头雾水,又没个下文。梁明帝竟有种被人吊胃口的错觉,这令他愈发烦躁,前面多少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这会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梁明帝不耐烦道:“说。”
“这几年来国家大小灾害不断,国库早有亏损迹象,哪怕收敛赋税也并不能使其殷实。陛下万倾国土,州郡无数,沿长江、黄河、淮水两岸青绳病尤其严重,不止楚州,百姓皆受倒悬之苦……”
梁明帝嗤笑一声:“怎么,要朕散尽国库成全他们么?”
她说这话有些异常天真了,仿佛和刚才口述平戎策的不是同一个人。
青绳之症乱国没错,照她的意思楚州要了救济粮,那其它州郡呢,但若是每州郡以至于每乡县都同楚州一样,由户部直派银粮下来,国库哪里捱得住?人力物力哪里捱得住?
当务之急是要太医署那些尸位素餐的赶紧研制出解决之法,尽早控制才对。
江守君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郑重道:“请陛下赐臣死罪,午门斩首,悬首城门。”
“微臣抬棺觐见,此举若成……”
“此举若成,必定引百官争相效仿,可惜他们当中有你这般才学的人少矣,朕也不可能挨个成全他们,怕只怕他们效你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犬。”梁明帝继续她的话说。
江守君抿唇没有答话。
“此路早死绝,”江守君闭了眼心想,“只愿百僚不要行我之亡路,徒留宫外寒官冢。”
梁明帝心中终于明了,这个臣子城府何其深,心思何其浅。
自古忠臣医天下,贤良治家国,她此番抬棺觐见,殿前谏言,闹得殷天震地只为区区楚州?
是了,只为楚州。
内乱当前你只偏意楚州,你心胸狭隘,你不顾性命只为楚州,你圣人心肠。
殿前君臣良久无言。
戌时至,论往常这个时候司礼监交班,但今日不同以往,无论太监宫女,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不敢往这气氛焦灼的殿里闯。
茶已经冷了三刻钟了。
偏偏有个不识规矩的太监端了热茶过来。
“哐当”一声,茶盅不慎砸在大殿里,热茶淌了一地。
江守君抬起头来,对上那太监的脸。
陆寅。
陆寅吓得话都说不出,跪伏在地上,嘴里止不住地念:“陛下,陛下……”
御前用人,再不济也是训练有素的,断然没有敢像这样犯错犯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旁边没来得及交班的掌事太监看得头皮都在发麻,忙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陛下面前,岂容你这奴婢放肆!”
梁明帝心思敏感,看着太监不仅是怕,更像是有话要说。
“你看见什么了?”
陆寅跪着爬到梁明帝脚边,地上的茶盅碎渣把他的膝盖手掌划出长长血迹。
“陛下,陛下……”陆寅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目光却没有从江守君脸上挪开过。“她……”
梁明帝来不及看见的地方,江守君半阖着眼打量陆寅,皱眉在思考什么。
须臾,她朝陆寅笑了一下,笑得几乎是有些轻蔑。
*
昭狱。
这里暗无天日,深浅不一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潮湿阴冷的监牢里,那人手脚皆扣着枷锁,如墨长发散开,身上囚服不算干净,却被她穿出一种处变不惊,气定神闲的气质来。
“江大人,你……这是欺君啊,是死罪啊。”老太监刚刚目睹她和陆寅在殿前公然对峙,忍不住要扼腕叹息,开始宣读她的罪书。
江守君有些想笑,陆寅此番出现得不合时宜,更像是早有预谋。
可是那又如何,天下人都在看她身上会被定个什么罪名,但梁明帝不会在她的罪书里写她是罪臣陆柯之后,更不会写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他不敢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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