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絮叨着,仍是把女孩撕下的照片一角收进外衣内袋,妥善地保管好,像女孩对待他粗陋的木雕那样,抬头一望,她已沿着公路护栏徒步走远,前方竖着高高的路牌:卡车之家,2.5公里;加油站,5公里。
“正帮你拦车呢,你往哪去?”
他一只手还维持着拦车的动作,见状又垂下去,一辆SUV的车主一看拦车的是老头,本来就不愿停,这下赶忙加速开走了。车尾带起的风卷起女孩碎花裙的裙角,脚上蹬着一双泛黄的白布鞋,穿得那叫一身男女搭配、不伦不类,可她半点也不在乎。
她是女人,是男人,一朵云,一只鸟,又有什么关系?
“不急!”
她朝老人挥手。
“我想往前走走,看看风景!”
心跳得比方才开枪时更快,我舔了舔干裂的嘴皮,从怀中掏出容晚晴留下的第一张照片残片,和虞百禁拿到的第二张拼接起来。
不出所料,是同一张。
两张残片都是黑色,撕得也很平均,大小基本一致,前一张的毛边在左下侧,这一张的毛边在右下侧,两张恰好能拼起来,严丝合缝,连覆膜纸内层细碎的豁口都能对上,无需置疑,它们确实出自同一张照片。
这张也是“夜空”——这次我断定了,因为这张拍到了星星。虞百禁还特意用指腹碾磨了一下,确定纸面上的“白色噪点”不是灰尘或磨损,而是疏疏朗朗的星辰。
“晚晴哥哥,你说你妹妹是不是故意的?”他是皮又痒了,一逮着机会就拱火,“她怎么就不能先把有凶手的那个角撕给我们?我还能顺路帮她除掉,以绝后患。”
“没撕那张就说明她还有别的用处。”
我也心急,但又不好迁怒于虞百禁,毕竟他说的没错:容晚晴给我们提示,却不肯给重点,两次都是避重就轻,我也只能默认,还留在她手上的照片,有不能立即对我们披露的理由。
照片拍到的,真是凶手吗?
事不宜迟,我无心再臆测下去,把第二张残片翻了个面,和虞百禁一起查看背后的留言。
这次只有两个字。
“卡车”。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死,我把开枪的次数搞错了。
第27章
下午两点,我和虞百禁商定了下一个目的地,决心再度启程,依照容晚晴的行进路线、到公路上去,看看有没有关于“卡车”的线索。
“这丫头也挺有意思。”老人回忆着说,“她说她不是从鬼市里逃出来的,那是从哪儿?她既想让你们找她,又不肯等你们,非要自己先走。”又将矛头指向了我,“小子,你怎么当哥的?
“自个儿亲妹妹离家出走,那么大个人你都能弄丢,真出点什么事儿,你哭都来不及!”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头犟得很,凡事都爱穷究竟,出事必找人担责,纵使我和容晚晴从相貌到血缘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卷入整个事件也非我本意,我依然接下了这口锅,扣在自己头上:“……嗯,是我不称职,没照顾好她。
“那,她有告诉过您她要去哪儿吗?”
“你问我?”
老人冲我吹胡子瞪眼,我只好闭上嘴,再也没话可说,没理可讲,看上去更心有所虚了——虚就虚吧,我想,知晓容晚晴真实身份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再者说,一个不知实情也肯对她施以援手的人,不让他卷进这些阴谋与暗斗中来,才是一种仁义。
“我们会把她找回来的。”
我拉着虞百禁和老人作别,“谢谢您救了我妹妹。”
“快去吧。没准儿还赶得上。”
我知道这句话是安慰。但老人摆摆手,示意我不必多说,他也不会多问,大家萍水相逢,切莫交浅言深。
而当他对上虞百禁,那种鹰隼般的目光又回到他眼底,尽管只是淡淡一瞥。
“不管你是干吗的,”他拍了拍虞百禁的肩膀,“趁早收手吧。”
像一把老刀,早已经钝了,划过时不疼,良久才剥开如丝的血痕。虞百禁笑得很浅,况味却很深。
“后会有期。”
午后日光正盛,照得林间通透敞亮,趁着天色尚早,温度适宜,我和虞百禁动身上了路。老人陪我们走了半程,据他说只是顺路,“最近也不知刮哪门子风,总有人大老远的开车跑这荒郊野岭来露营,搭帐篷,还生火,这不找死吗?”
老头一脸关切地骂,“害得我每天我得多巡视一圈,劝他们走,有的不当回事,有的还敢骂我!一帮小毛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可是您有枪啊?”
虞百禁不解地反问,我真怕他再说出什么丧心病狂的话来,忙把他嘴捂上。“您可以鸣枪警示他们,离远点儿,起个震慑作用。十几二十岁的,都是假胆大,见人动真格就撤了。”我对老人说。
“你倒是挺老成。”
又来了。我心说我也是多嘴,在一个阅历长我四十多年的老退伍兵跟前现眼,无异于班门弄斧。所幸我们也到了分别的岔路口,一棵油松枝开叶散,树杈横展,贴心的为我们指明前路:我和虞百禁将要往公路方向直行,老人则要往深林更深处去。只见他略一驻足,摸了摸树皮上的标记,随即朝向我们,微微颔首,此外再无赘言,也不等我们和他告辞,背起他的猎枪,孑然一身,迷彩色的背影很快消匿在树林中。
目送他远去后,我和虞百禁也离开了。
其实是后会无期。
根据老人指的近路,我和虞百禁只花半小时就回到了公路上,远远还能望见我们借宿过的那家面馆,缩小的房屋像沙盘中的模型。路旁的应急停车区,一对背包客打扮的青年男女正满面愁容,坐在护栏上,同看一份纸质地图。男的扎马尾辫,女的在抽烟,见我们路过,女的似乎想过来搭话,又被男的拦住,坐了回去。她顿了顿,猛然把地图揉成一团,砸到男的脸上。
“天气真好。”
我身边的虞百禁说。我也随之仰头望天,藏蓝色的路牌从我们头顶上方一晃而过:卡车之家,2.5公里。
后面那对男女吵起来了。我手插进裤子口袋,说:“是啊。”
“接下来要去哪?”
“卡车之家。”
我还在翻来覆去地琢磨那半张照片,“我觉得……凶手是你们同学的概率占一半。”
“另一半呢?”
我盯着自己的影子,“容晚晴是自己跑的。”
“我觉得都不是。”
“你的依据?”
“没有依据。”他耸耸肩,“直觉。”
“你们杀手都依赖直觉?”我说,“我以为至少是技术和经验。”
“还有当天的心情,占卜的牌面,早餐吃了什么,有没有失恋。”他说。
“所以你打偏了怪我?!”
“这回可不是我先提的!”
我的影子踢了他的影子一脚,但没有踢到。高速路上太危险了,我应该走在他外面。许多事情都没做好,没做对,心情也怪怪的,像刚才那团被揉皱的纸。
“除你之外,我还揪出过其他对容晚晴别有居心的人……”
我变着法地转移话题,尽量谈正事,话没说完他就急着澄清,“和我不一样吧?我只对你有居心!杀她是雇主的命令——
“噢。”
看来他也想到了那个人。
一个曾经疯狂追求容晚晴的纨绔子弟。为数不多的同胞,富商之子,和我们使用相同的语言,说最俗不可耐的话。开学仅一周就公开对容晚晴告白,并“大度”地表示不在乎她有婚约,“是男人就公平竞争,爱情不分先来后到,女人和商机一样,要抢”;在容晚晴参加大提琴演奏会时自顾自地用几千朵玫瑰毁了后台化妆间,讨好并收买她的同学,屡屡碰壁却越挫越勇。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听见他和别人谈起容晚晴,仍旧是那种自信的语气,像在谈论一支股票,抑或是骰蛊中骰子的点数。
“我赌她还是个处女。”
我打了他。
严格来说,是当着整个食堂的人的面,敲碎了他半口的牙。
“后来?退学了吧。”
那场闹剧的后续我没太关注,只隐约记得现场有看不过眼的学生站出来作证,证实男方先用了侮辱性词汇,才致使我方“冲动行事”、“行为不当”,男方种种举措虽不构成性骚扰,但构成“骚扰”,并给其他学生的学习生活造成了一定的不良影响,校方予以劝退处分。
而我?进了一趟警局、交过罚款,被受害女子伙同其狐朋狗友拉去吃了顿火锅,以示庆贺。
“对。”
“狐朋狗友”本尊接了我的话,“就咱们吃火锅那天,我还见了他一面呢。”
“在哪?”
“码头。”
“他去那儿干吗,”我有点纳闷,“他的律师说要起诉我,光动了动嘴又没下文了。听容晚晴的同门说,事发第二天他就失联了,还想他是没脸见人,在——”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
虞百禁终于笑出声,蓄谋已久似的、等着看我恍悟真相时愚钝的脸。最敬业的喜剧演员随时随地都能逗笑观众,哪怕他的笑话里带血。
“在沥青厂的熔炉里。”
……
一辆大型货车驶过我们身旁,沙尘漫卷,铺天盖地。滚滚尾烟围剿视线,我闭了闭眼,不知怎地也笑出来。
“真好。”
“你指什么?”他问我。
“天气。”
第28章
卡车之家,顾名思义,专为卡车或长途货运司机提供餐饮、住宿、维修乃至急救服务的综合站点,近两年才兴起,比较罕见,一般开在国道边上,比普通的加油站服务站更具规模,配套设施有超市,旅社,甚至自助餐厅,当然,最惹眼的还是专供大型车辆停放的广场。我和虞百禁过去的时候,正有司机在检修半挂车,脖子上挂着毛巾,手套上沾满机油,和他的肤色差不多深,旁边另有好几个司机打扮的男女,大都是中年人,围坐在一张铺着塑料布的折叠桌边吃泡面,抽烟,热腾腾的香精味意外的勾起了我的食欲,但眼下并非填饱肚子的时机。
尽管不想打扰这些辛苦的体力劳动者难得清闲的用餐时间,我还是跟虞百禁说:“去问问吧。加油站的,餐厅的……那边还有个超市,万一她去买过东西。”
“分头行动?”虞百禁体贴地提议,而我心中警铃大作,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别杀人就行。”
他“哎”了一声,无奈地笑着。
“会事先和你报备的。”
不是我非要小题大做。打眼一扫,那群司机聚餐的小桌上摆满了泡面碗,汽水瓶,塑料袋,铁皮罐头,钥匙,手机,应有尽有,每一件落到虞百禁手里都是完美的作案工具,夺命凶器。他能用塑料袋把人勒死,钥匙的锯齿给人割喉,前科累累,我不得不防。
但是,“宝贝要多信任我一点——”
他拖长了声音,听上去像不耐,眼波又似柔软海浪,能撬开最紧闭的蚌壳。
“就像我对你一样。”
半分钟后,我沉着一张脸,双颊滚烫地走进站点内的一家连锁超市。
前台收银的是个胖胖的小伙子,肚腩外凸,头发油腻,正全神贯注地玩手机游戏,有顾客登门也浑然不觉。我在柜台前枯站了片晌,仰起头,跟天花板一角的监控摄像头对视,猩红色的电子眼一眨一眨,仿佛谁正躲在暗处,透过它窥伺着我。
“你好。”
我翻转手背,叩了叩前台反光的玻璃柜面。
“想打听点事情。”
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往门外瞟,找寻着虞百禁。他正在和卡车司机们交谈,一群人有说有笑,氛围圆融。说来也怪,身为取人性命的杀手,他性格随和,善于交际,比我更容易结交到朋友,深入新的集体,再乘人不备放出冷枪;而我保护别人,眼中只容得下雇主一人,更喜欢离群在外,独自观望,视野才够清净,不受无关人事的烦扰。
可我的雇主并不在这儿。
“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上身穿连帽衫、下面穿花裙子的女孩?大概二十二三岁。”
收银员抬起一张满是痘印的脸,眼皮浮肿。手机里仍传出打打杀杀的音效。
“没见过。”他说。
我又去了隔壁的自助餐厅。没到饭点,店里食客不多,长桌上摆着两排卖相惨淡的残羹冷炙。我拦住了一个盘着发髻的女服务生,她像自动答录机似的说:“八十块一位。”
我说:“我想找人。”她说:“里边儿坐吧。”我掉头就出去了。
我连八块钱都没。
回到虞百禁那边,我冲他摇摇头。这档口,一帮司机都看向我,有人吐掉嘴里的鸡爪骨头,说:“小姑娘?”胳膊肘捣了捣挨着自己坐的同伴,“是不是嫂子来找你了?”
“拉倒吧你,我媳妇儿,二十岁?你不嫌害臊我还害臊呢!”少说有四十岁的男人大笑,带动得一圈人都跟着笑,“丢不丢人,人家问你正事儿呢!
“对了,昨天出车的……曾姐在不?”
此话既出,一个剃着寸头、大大咧咧的女司机喝了口泡面汤,不等咽下肚去,浸满红油的一次性筷子就抖擞着指向她对面的大块头男人:“武哥,武哥肯定知道曾姐在哪儿!”
一提到“曾姐”,满桌人都别有深意地哄笑起来,朝叫做“武哥”的男人使眼色,男人面皮发红,长得人高马大,却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被打趣也不动怒,好脾气地对众人道:“她昨晚跑夜车,现在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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